夜晚来临,东方远家的客厅里暖融融的。陈一平和东方远在喝酒。东方远的酒量不大,陈一平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很快就有些晕晕乎乎的了。
爷爷坐在一边陪着他们,不时也喝上一两口。
奶奶在厨房里忙碌。
明仔坐在桌子上不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大人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东方远并不看他,爸爸已经不像过去的爸爸,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恍恍惚惚的陌生人。只是陈一平会不时地瞟上明仔一眼。
明仔心里很难过。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就在不久前,当他听说东方远可能不是自己的亲爸爸的时候,一个崭新的世界突然在他面前展开了:原来他还可能有另一种生活,不再作为东方远的儿子,不再属于东方家,而是在另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可能藏匿着他人生的另一个开始。于是,他开始想象着自己会有另外一个爸爸:这个爸爸会是一个什么样儿的人呢?他可能会是一个骑着汗血宝马、在荒原上叱咤风云的大英雄,扬鞭一挥,就会有千百万条如狼似虎的好汉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也可能是一个深藏不露、身怀绝技的神探,屡破奇案、造福人类;当然,他更可能是一位像赵刚叔叔那样的警察,抓回好多好多的坏人,铲除掉那些躲藏在好人中间的坏蛋,而且,在干这一切的时候总是不露声色、又酷又帅,就像电影里的救世主——对,一定是那样的,像赵刚叔叔那样的!这样的爸爸才够酷,够过瘾!东方明就应该有这样的爸爸!
反正不是像东方远那样,没有新意地活着,没有光芒地活着,从现在就可以望见未来地活着。明仔不希望自己的一生也像爸爸一样。
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总站在青杠林的山坡上,望着起伏不定的大山胡思乱想:山那边是什么?山那边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山那边是不是有跟山这边不一样的人和事?
那时候,明仔想得多好啊,想得真多啊,多没边没沿儿啊!多尽兴啊!可是——报应来了。
现在的一切都是报应。
明仔怔在那儿,开始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茫然而羞愧。
瞧,就像麦子黄说的那样,现在一切都乱套了。
他不敢去看东方远。
那个人好可怜啊。明仔把他的世界打碎了,亲手把他完整的、幸福的小世界打碎了。现在的他看起来凄凄惶惶的,像掉了魂儿一样。
他都不像东方远了。
不仅他一个,还有爷爷、奶奶,他们的世界都碎啦,而且碎得一塌糊涂,再怎么缝都缝不起来了。
东方远捏着酒杯,表情始终是谦恭的、胆怯的,在陈一平面前,他怎么也找不回自己。他没有话说,他还能说什么?摆在面前的事实是:陈一平不告他拐骗儿童就已经是万幸了。他会带走明仔的,一定会的,因为明仔是他的儿子。事实摆在面前,九年前他东方远在城里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那个孩子,就是陈一平的儿子。科学已经证明,东方远就是想反抗,也没有可能了。
黄老师从城里把明仔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东方远。是陈一平现在的妻子李红医生篡改了明仔的亲子鉴定结果,明仔的确是陈一平的儿子陈小明。而且,在陈一平向警方提供的证据里,提到了那床绣着“明”字的小花被和明仔肩头上的“明”字图案,那是陈小明那位画家妈妈在他小时候亲手纹在他身上的。
听着黄老师的叙述,东方远的眼前一片黑暗。
而且,他很清楚,当年他是怎么样从那帮狡诈而冷酷的人贩子手里买回明仔的。
那一幕他这一生也忘不掉。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黄昏发生的事情。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
那是个冬天,成都的冬天真冷啊!没有太阳,整天都雾茫茫的,所有所有的日子都雾茫茫的,仿佛没有尽头。人们在大雾里挣扎着。那几天,他和王春花正沉浸在一场前所未有的重大失落之中。医生告诉他们,王春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她的遗传基因出了问题。他们都被这打击弄懵了。那时候他们已经三十岁了,夫妇俩自结婚后就一直在成都打工,忙着挣钱、存钱,在乡下盖房子。生活中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着一个孩子的降临,然后就离开永远亲切不起来的大城市,回到亲爱的榕树村,跟父母在一起,守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可是,医生的话让东方远从头凉到了脚。
王春花哭了,只重复着一句话: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东方远没有说话,只知道从此,他的人生连盼头都没有了。
可是,那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回到出租房的时候,隔壁一个诡异的中年女人找了过来。她似乎对他们夫妇俩的情况了如指掌。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们要不要孩子。
王春花正在生气,大声喊那个女人滚开,而东方远怔了半天之后,喊住了那个女人。女人神秘地告诉他,她可以为他弄来孩子。这真是大雪天里送炭,三伏天里送冰,东方远怔忡不宁、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
在另一间出租屋内,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孩子。
在肮脏的、小小的床上,熟睡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
东方远第一眼看到那张脸,就走不动了。
那是一张天使般明媚而鲜艳的面庞,裹在一床绣着两只精致大孔雀的小棉被里。他微微地歙动着小嘴,像在吮吸着什么东西。突然,他嘴角一咧,笑了,他在睡梦中笑了!他居然笑了!
东方远的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脸上挪开了,他扑过去,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淌了下来。
两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望着东方远,他们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三棱刀脸的人说出一句话:“货是好货,没有任何毛病。好货不便宜。一口价,一万五。”
东方远逃跑似的跑出了那间黑暗的房子。那个价格差点把他吓死。
他回到家里,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王春花。
可是,那一夜,那张鲜花一般的小脸一直在他面前浮现着,不肯离去。一想到那张脸可能会在三棱刀脸的折磨下枯萎凋谢,想到那孩子的微笑很可能会在那帮人的辗转折腾之下夭折,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再也睡不着了。
在黑暗中,他又看到了那孩子的微笑。那笑容像有一根细线从远处飘过来,拴到他的心尖儿上,一颤一颤的,扯得他的心好疼好疼。
第二天,他爬起来直冲进银行,取出所有的钱,跑到了那间小出租屋,对着目瞪口呆的三棱刀脸,大声喊道:“钱给你,孩子给我!”
当他把那孩子像捧宝一样捧到王春花面前时,王春花愣住了。然后,她捂着脸大哭起来。
那天夜里,他们立刻辞了工,匆匆登上火车,回到了榕树村。
奇怪的是,那孩子对眼前的一切并不感到害怕。他瞪着好奇的大眼睛,望着王春花,望着东方远。他好像明白,这两个人是爱他的,他们对他有着一种宁死不舍的热切和渴望。他并不哭闹,也不抗拒,相反,对于他们表现出的情感,他热烈地回应着。他大口大口地吃东方远夫妇买回来的食物,他扑进王春花怀里腻着,他毫不认生地抚摸着东方远的胡子……这一切让东方远和王春花热泪盈眶。
也许是因为在那两个人贩子手里备受折磨,才把东方远夫妇当做了救星?也许是这孩子与他们在冥冥之中就有着割舍不断的情分?
几个月过去了,作为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明仔很快就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真的把东方远夫妇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当明仔第一次清晰地、热烈地对着他喊出一声“爸爸”时,东方远失声痛哭。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从现在起,今生今世,眼前这个小人儿,就是他的心肝,他的生命,他的一切。如果这个小人儿说一声要他的命,那么,他会立刻回答:好吧,来,拿去就是。
王春花也哭了。
从那时候起,明仔就成了他们的心肝宝贝;也就是从那时起,东方远再也没有回过成都,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明仔身份的真相。他害怕城市。
这九年多来,他的心没有一天安宁过。他一直都提心吊胆,警觉地提防着一切,避开有关城市的一切。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给那孩子取名东方明,小名明仔。也许,是因为他肩膀上那个“明”字?
直到后来,明仔渐渐长大了,东方远心里才稍微感觉踏实一点。好啦,明仔长大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抢走他了。他是属于我的,属于榕树村的。
东方远以为,他已经安全了。
可是,突然,一切都变了。
他的恐怖变成了事实。
现在,人家亲爸爸都找到家里来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一看到陈一平注视明仔的样子,他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世界上,只有一个父亲,才会那样注视儿子。
他的目光,和东方远看着明仔的目光一模一样。
而且,还有着更多更深更重的隐痛和伤怀。只有一个父亲,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东方远的世界塌了。
看看人家吧,高大魁梧,衣着不俗,往他们这农家小院一站,周围都立刻亮堂起来,就仿佛一道阳光,洒进阴冷的暗室。这样的人,才是明仔的父亲,明仔不属于这儿,他是属于那个人的,他也是阳光的一部分,不是他东方远的。他一开始就知道,可就是执迷不悟。东方远为自己难为情,快十年了,十年来他一直有个梦,他一直希望这个梦不要醒。但是,只要是梦,怎能不醒?
今晚,他醉了,看着明仔的眼睛开始发花,他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最后,他只好不去看儿子,扭开脸,哆哆嗦嗦地点燃一支烟,却忘了敬陈一平一支,自顾自地抽起来。其实,他不会抽,于是就咳嗽,咳得很凶,咳得蜷在桌旁,眼泪都流出来了。
爷爷站起来,披上外套走出了院子。屋外只有蟋蟀的叫声。突然,明仔听到爷爷扯开嗓子,吼了几句戏词儿:
郑北海闻此言咽喉气哑
止不住伤心泪点点如麻
哭一声郑元和屈死的冤家
想当初幼小时将儿抚大
……
爷爷走远了,苍老的声音在夜空里渐渐消失。
明仔没有动,咬着嘴唇,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