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听到人家夸奖安文聪明,安富贵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高兴,接下来就忧心忡忡了。他想到了朱老太婆的话,好像安文是那个魁神借给他的一个物件子,尽管自己千般爱惜,万般不舍,只要人家开口,能留得住么?
“应该再有个儿子!”这个念头最起初还不强烈。那阵子穷,如果真的生了,抓副下奶药的钱都掏不出来,更何况安文动不动就害病,不是凉惙了,就是生疮长痘痘,霉耸耸的日子就像件破破烂烂的丝瓜布袍子,咋个都拎不抻抖。但是只要一有点空闲,就不得不去想,鬼知道那个魁神要他啥时候回去磨墨呢?
这天去埋了李老实回来,再生个儿子的念头就开始搅得安富贵坐立不安了。
李贵珍的祖上据说好多代都是一脉单传,为了香火繁盛,可没少花本钱,取小纳妾,拜神求佛……结果到了李贵珍的爸爸,费尽心机,也只生了李贵珍一个女儿。李贵珍的爸爸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临终时,叮嘱李贵珍一定要多生多养,把李家的香火繁衍下去。
就为这个目标,李贵珍把命都豁出去了。她生了很多,接生婆都跑烦了,说“糖蛋没吃两个,脚底板都跑大了”。
生了那么多,有一多半是跁子。怎么不会走路呢?安富贵专门去研究过跁子,发现跁子下半截身子特别肥大,像一团稀面团,好像随时都会淌进地缝里。对于第一个娃娃大跁子,李贵珍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四处求医问药,指望他有朝一日站起来。努力都是白费。后来李贵珍的肚皮又大起来,不好再四处走动,还得积攒钱迎接新的生产,对大跁子的治疗就搁下了。第二个娃娃生下来就觉得不一般,两腿一蹬一蹬很带劲,李贵珍带着娃娃四处显摆。可是这个娃儿在刚要学会走路的时候,一场病害下来,腿杆软了……人称二跁子。二跁子五岁那年,烤烘笼惹燃衣裳,烧死了。李贵珍以为是男人的种有问题。男人也姓李,老家雎水关山上,没爹没娘,李贵珍的爸爸看上他的主要原因,就是他老实。所以,大家都叫他李老实。李老实也以为是自己种的原因,李贵珍那么刚刚强强的人,拉屎都带橛子的,她咋会有问题呢?李贵珍在赶场的时候,跟一个城里的知情借了种。娃娃生下来的时候,一看还是觉得不对头。李贵珍叫安富贵帮忙鉴别一下。安富贵一眼也看出了不对头。这个娃娃的脖子跟大跁子一样,像是面条捏的,软里吧唧的扛不住脑壳,还直翻白眼儿。
第二天傍晚,安富贵正在绑钓鱼竿,听到李贵珍喊他帮忙。安富贵的妈妈有些紧张,李贵珍在外头借种的消息已传遍秦村,老母亲害怕安富贵遭她毒手——儿子可是干干净净的童子小伙儿呢——不准他去。安富贵责怪了老母亲几句,说你怎么把人想那么坏呢?
李贵珍指着屋檐下一个盖着破布片的撮箕,请安富贵帮忙拎到大石山去埋了。布片下露出的一只卷曲的小手把安富贵吓得直哆嗦。他抬头看李贵珍,李贵珍两眼红肿,面色青黑,像是已经死了半截。安富贵完成了李贵珍交办的事情。他挖了个深坑,把那个娃娃放在里头,看见一旁野花长得好看,折了一把盖在娃娃身上,这才盖土。回到家里,老母亲把安富贵骂得不行,说那是霉人的事。安富贵的爸爸却不那么认为,他听过几回和尚讲经,说掩埋一个死人等于救人一命。
李贵珍确实打过安富贵的主意。她借口感谢安富贵帮忙埋人,煮了荷包蛋请他过去吃,却把安富贵往睡屋扯。说安富贵还是童子小伙儿,种肯定好,要他帮个忙。安富贵开始犹豫,等到动心,李贵珍却说算了,不想害他。
安富贵和杨素华结婚这年,李贵珍又生娃娃了。这一回看起来不错,脖子似乎比上几个都硬些。李贵珍不敢马虎,又是请端公,又是请道士,画符请水,打醮布坛……终于,娃娃两岁的时候就走路了,三岁就到处跑了,壮得跟牛犊儿样。李贵珍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李大丁。
李贵珍满以为李大丁是个好开头,接下来的娃娃会一个比一个健壮,她又恢复了壮大李家香火的信心,却没料到再次生出个跁子。在安富贵看来,那个娃娃只是还没到走路时间,才多大点儿啊,一岁半。李贵珍带着他去了趟土镇,找医生给断定一下是不是跁子。第二天早上,李贵珍站在安富贵家门口,请安富贵到她家去,帮忙做个事。安富贵跟着去了,看见屋檐下搁着个撮箕,撮箕上盖着破布片儿,破布片下露出一只小小的拳头。
和上回一样,安富贵挖了个深坑,扯了一把花盖在死娃娃身上,然后才覆土。
掰指头一算,安富贵给李贵珍埋了六个死娃娃。
每次埋了死娃娃,李贵珍都打发李老实来请安富贵过去吃饭。安富贵哪里想去吃那饭,只是看着李老实跑一趟又一趟,空空地咳得就像只虾米,不忍拒绝。
埋第六个死娃娃的那天晚上,安富贵照例被请去吃饭。
正吃着,大喇叭跑门口骂街来了,说李贵珍偷了她男人王秉政。
“不要骂那么难听呢,有话好好说就是了嘛!”李老实出门应了声。
“听这口气,是你鼓舞她出来偷种的?天底下还有你这种男人?”大喇叭往地上啐着口水,“你这等男人,为啥不死了呢?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死了让她光明正大找个男人嘛,省得偷偷摸摸到处找野汉子!”
李老实叹口气,佝偻着身子在门槛上坐下,像条被拔掉牙的守门狗。
大跁子双手撑地,挪动肥大的下身,像条虫子一样翻出门槛,接着传来他的对骂声。大跁子的声音沉闷,叫人想到张主任家那条牛犊子一样大的四眼狗。不过大跁子根本不是大喇叭的对手,因为他出不了花样,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话:
“你卖屄的!”
“你全家死绝!”
和大跁子相比,李大丁和李二丁就显得懦弱多了,他们连上桌子吃饭的勇气都没有,偷偷端了饭碗,连菜都不敢夹一筷子,藏到灶房角落里,吃食的动作和声音活像两只小耗子。
“大跁子,回来!”李贵珍大声吆喝道。
大跁子听话地回来了。
大喇叭还骂。安富贵实在听不过意了,到门口招呼了大喇叭一声。看在安富贵的薄面,大喇叭撤兵了。安富贵没心思吃东西,想着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就大口喝起酒来。几口猛酒一灌,脑壳晕乎了,跌跌撞撞回到家里。
半夜的时候,杨素华叫醒安富贵,说李贵珍在哭。安富贵嘟哝了句,“搁哪个身上都只有哭。”埋头又睡了。第二天早上,安富贵还在酣睡中,杨素华又来喊他。安富贵头痛欲裂,以为是该出早工了。杨素华说这个早工怕是出不成了,李贵珍在门口跪着呢。
安富贵眼睛一瞪,“出啥事了?”
“都跪你门口了,还出啥事呢?”杨素华唉声叹气。
“李老实死了?”安富贵倒吸口凉气。
秦村风俗,只有报丧和请人抬丧,到了人家门口才会跪着。
李老实死了。李贵珍来请安富贵帮忙抬丧。李贵珍哭着说,几家亲戚不要说帮忙,不跟她生事就不错了,她能相信的人只有安富贵,能帮得上她忙的也只有安富贵。安富贵问李老实咋死的。李贵珍说昨天晚上李老实没上床,一直坐在门口。等她半夜醒来,看见李老实站在屋中间,她问李老实怎么还不上床睡觉,李老实不开腔,站在那里,一晃一晃的脸很白,很大。李贵珍只觉头皮一炸,拉开电灯,看见李老实两手长垂,舌头吐着……上吊了。
李老实老家的两个弟弟咬定是李贵珍害了他们的哥哥,要她给个说法。安富贵说人都死了,还要啥说法?秦丰泰是明眼人,说他们要的说法在猪圈里,在米缸子里呢。安富贵叫来大队张主任和生产队苏队长,大家把桌子坐圆了,然后扯明了讲,问李老实的弟弟们是不是看上几间瓦房了。李老实的两个弟弟说房子他们不要,但是猪仔和粮食他们不嫌弃,纸票子更好。
“行,看上啥你们就拿啥吧!”安富贵使个眼色,秦丰泰跟王秉政用箩筐把大跁子抬到李老实的两个弟弟跟前,要他们顺便把死人留下的这坨肉也带走,如果不好带的话,看生产队是不是出几个劳力送一送。
“马上送!工分我们生产队出!”苏队长安排起人来。
李老实的弟弟没想到他们会出这一招,赶紧跑到李老实的牌位跟前磕头,说:“哥哥,不耽搁你上路了,我们家里也忙,先回去了。”
葬了李老实,李贵珍专门请安富贵和秦丰泰吃了一回饭。饭菜很差,都是打丧伙剩下的,有些都馊了。酒还多,甘蔗酒,味道还好。李贵珍也喝。喝了几口,李贵珍的话多起来,先是感谢,接着是抱怨,抱怨李老实,抱怨自己的苦命。
“苦命好命都是一命,老姐姐,酒还是少喝点,这个家靠你撑着呢。”秦丰泰劝道。
“老姐姐?我老了么?跟你说,我还在过月信,每月都过,准时得很!”李贵珍洋洋自得地拍拍小腹,“我还能生!”
“就不兴消停下来?”安富贵埋怨道,“老实大哥才入土呢,你咋个能说这些呢?”
“李老实这根顶梁柱垮了,山上就没木头了?”李贵珍哼哼几声冷笑,“我不是不想消停,只怕我一消停,李家就绝种了!”
安富贵和秦丰泰相视一眼,无话可说。
“老弟,你也得加紧生啊!”李贵珍给安富贵倒上酒,诚恳地说,“现在而今眼目下的这个世道哇……多一个多个保险啊,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