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两岁了还没走路。为了他能走路,安富贵和秦丰泰没少想办法,听说骨头汤好,就炖骨头汤给他喝。听说鲫鱼汤好,就炖鲫鱼汤给他喝。秦丰泰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说老鹰飞得那么高,比自己重的兔子都叼得起来,肉肯定不一般。就跟人借了支火药枪,到处去打老鹰。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真打下来了几只老鹰,全炖给安文吃了。后来他觉得羊子那么陡的山都上得去,认为那羊蹄子肯定不一般,又到处去找羊蹄子……
“安文安文……”村里人叫唤道。
这个时候的安文虽然还不会走路,但是已经会喊爹妈了,人家叫他,也晓得答应,“嗯,嗯……”答应起来像模像样。
“你要赶快走路啊,你看把你亲耶都急成啥样了啊,只怕你再不走路,你亲耶就要给你吃铁棍子了。”村里人呵呵地打趣说。
又半年过去了,四惠都走了路,安文还是没迈步。
“安文安文,你看你婆娘都走路了,你咋还不走路呢?”村里人逗着安文,“你要再不赶紧走路,你亲耶就要悔婚了……”
“莫不是养了个跁子哦?”安富贵沉不住气了。
“乱说。”秦丰泰横了安富贵一眼,“受那么大的症,也是他,要是别的娃娃,只怕投三道胎了。”见安富贵愁容满面,秦丰泰叹口气,“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是个跁子,我也不得反悔,当初咋讲的,到时候就咋个办!要不然,你现在都可以把四惠领你屋头去!”
安富贵笑起来,“我看也不像跁子,他都可以站一会儿愣愣的嘛。”
安文三岁的时候,终于能走路了,不管是秦丰泰,还是安富贵,都感觉是过了一个坎儿。安文虽然在走路上没显露出啥能耐,但是在别的方面却表现出了同年娃娃赶不上趟的本事。才四五岁,安文就能完整地唱好多首歌曲了。不光是秦丰泰教他的《卖报歌》,也不光是大惠教他的《学习雷锋好榜样》,还有好多语录歌——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都哪儿学的这些?”安富贵又惊又喜。
“你没看他耳朵朝的方向吗?”秦丰泰笑道。
安文的耳朵向着大队,大队方向传来喇叭声:“战天斗地英雄好汉……”
安富贵一下子明白过来,更加喜了。
大喇叭从早响到晚,都没在意里头究竟说些什么,唯独安文听到了歌曲。两三遍之后,他就原封原样地唱出来了。安文不光会唱大喇叭唱的歌,那些大段的语录和社论,他也可以原封原样背出来,而且还拿得准语气和声调。一时间安文成了整个秦村的西洋景,都来听他唱歌、说语录、讲社论。
这引起了一个特别的人的特别注意。
他姓刘,叫刘伯阳,据说跟元帅刘伯承是一个根子发下来的,吃清明酒都在一个祠堂。之前在爱城教书,后来因为什么路线问题被下放到秦村小学。听说了安文的本事,刘伯阳原本不信,一天下午放学,他专门跑到安富贵家里,要对安文测试一番。出于对文墨人的尊重,安富贵热情地接待了他,还请秦丰泰过来作陪。
刘伯阳先让安文唱歌。安文听话,大着嗓门唱。才听了两句,刘伯阳就皱起了眉头,摘掉帽子,就像遇到了大麻烦。一阵抓挠,头皮屑乱飞,安富贵和秦丰泰也跟着一身痒痒起来。
“我们来学点正经的……”刘伯阳扣上帽子,向安文招招手,叫他靠近自己,“我先背,你跟着默念。我背两遍,头一遍稍慢,第二遍正常速度。你耳朵要听,嘴巴要念,心里要记。等我两遍背完,你就要重复出来哦。准备好没有?我们开始啰……”
刘伯阳的样子叫安文紧张,也觉得好玩。当刘伯阳两遍念完刚一住嘴,安文跟着就念诵起来了——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闲来……”
见安文忘词了,刘伯阳赶紧把后面半截递过去,“闲来垂钓碧溪上——”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随着安文的念诵,刘伯阳跟着摇头晃脑,然后问安文是否知道这首诗说的什么意思。安文当然不知道。他又问知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在什么样子的情况下写的……
“他一个小娃娃晓得啥呢?这才几岁呢。你就算去问张主任么,他也未必知道嘛。”安富贵说。
“在理。”刘伯阳扭头看着安富贵,“你们整个秦村大队,恐怕也没人知道。别说秦村,就算整个土镇公社知道的人也不超过十个。但是——”刘伯阳竖起食指,对着空气使劲一点,“如果我教会你儿,你儿就是秦村第一个知道的人,也是整个土镇第十一个知道的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秦丰泰和安富贵都应承说是。
“我让他背诵,是考的他的记忆能力。我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意思,是考他的理解能力。”刘伯阳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块钱来,塞到安文手里,要他去买糖吃。
一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平素一无来往二无交道,非亲非故,怎么能受这样大礼?安富贵忙从安文手上拿过钱来,擩回到刘伯阳手上。
“不是给你的,是奖励娃娃的。”刘伯阳把钱还到安文手上,“我没多少钱,要不然他不止得到这点奖赏!”
刘伯阳的一番话叫安富贵和秦丰泰格外高兴。见杨素华已经做好了饭菜,安富贵请刘伯阳上座,说农村里除了自家种的瓜瓜菜菜,也没啥好东西,只有请点素酒了。刘伯阳也不客气,喝起酒来杯杯见底。在乡村里,喝酒耿直豪爽的人总是受人尊敬。烟搭桥,酒开路,几杯下肚大家就成了好朋友。刘伯阳谈了自己的家事,说他爸爸原来是个国民党军官,他大学毕业,按理说是有个好前程的,却因为父亲的事受到牵连,只好当教书匠。本来在爱城教书教得好好的,因为一些说不清楚的事情就下放到山沟里来了。
“莫嫌弃,秦村还是个好地方。再说你以后有我们两个兄弟伙了,有啥为难事,招呼一声,饿了就进屋,好酒好菜没有,粗茶淡饭总还是有一碗的。”安富贵说。
“那是那是……”刘伯阳呵呵笑着。
“你看安文这娃娃,以后究竟有多大出盘呢?”秦丰泰问。
“问鲲鹏九万,扶摇何力,蜗牛两角,蛮触谁强。将来究竟咋样,还得看他自己的修为造化。”刘伯阳说。
“还请刘老师多关心哦。”安富贵端起酒杯敬酒。
“天才也怕耽搁,要想办法开掘他的智力。”刘伯阳一口干了,“这个事情我来负责。——下个月就喊他到学校里来,我手把手教!”
安富贵和秦丰泰喜出望外。安富贵要杨素华去拿几个鸡蛋炒上。杨素华扯了安富贵到一边悄声说盐罐子马上就要空了,炒了鸡蛋,下个月就只有吃白水菜了。安富贵凑在杨素华耳朵边说现在顾不上油盐钱了,儿子的前途要紧,难得老师这么器重,要好好感谢人家才对。
秦丰泰专门去给安文买了个帆布书包。还叮嘱大惠和二惠,到学校后要好好经佑安文,谁也不准欺负他。
突然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刘伯阳遭抓了。他在前不久回家的时候,跟几个旧时念书的同学在一起搞了个反动组织,书写反动传单,影响很大,搞不好会遭炮打脑壳。安富贵和秦丰泰在遗憾之余,找到新调来的老师。这个老师对教书不感兴趣,喜欢养兔子,学生不上课,都给他扯兔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