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丰泰被安排进了大队地震预报点,说这是土镇公社一把手直接点的名,负责整个秦村的地震预报。安富贵听说消息后,忙过去向秦丰泰表示祝贺。却没见着人,说跟张主任到爱城开会去了。
等再见到秦丰泰,都有点不识他了。几天不见,秦丰泰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儿,衣裳穿得笔抖,斜挎着包,竟然还戴上了顶帽子。
“老哥,你一步登天了!”安富贵嘻嘻哈哈地说,“看嘛,比张主任还神气呢,是不是要调到公社去?”
“我正准备去找你呢。”秦丰泰说。
“啥事啊?是不是要把我弄去当预报员?”安富贵猛然意识到这还真不是件玩笑事,是完全可能的,“哎,老哥,你给张主任说一声嘛,让我跟你屁股后头当个跑腿匠……”
“老弟,你看,我现在就管着大队的这个地震,恐怕有些事你要替老哥长嘴长脸哦……”秦丰泰神情严肃,认为安富贵应该赶紧把自家的窝棚重新搭一下,搭得坚固一点,受看一点,不要在这件事情上拖后腿,让他在大家面前不好讲话。安富贵口头上笑嘻嘻地答应,心头却哽了块冷红苕。思前想后,安富贵还是砍了几根树,砍了一捆竹子,又去割了几捆茅草,花了好几个晚上,重新在后山的竹林里搭了个棚子。
安富贵在后山搭棚子的时候,秦丰泰在大队里召开地震大会。杨素华带着安文参加了会议,回来就和安富贵讲,跟秦丰泰交往这么多年,还没看出来这个人身上有官气,讲话带手势,像新闻简报里的中央领导,说到要紧处或者得意的地方,手就那么挥,左一下,右一下,比张主任还有气派。
“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们为着要在自然界里得到自由,就要用自然科学来了解自然,克服自然和改造自然,从自然里得到自由……”安文站在安富贵面前,一手叉腰,一手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挥动,学着秦丰泰讲话的样子,逗得两口子哈哈大笑。
那段时间安富贵明显感到秦丰泰和他的关系淡漠了,为了改善关系,安富贵弄了些酒菜,请秦丰泰过来喝酒。秦丰泰却下口很浅,说重任在身,酒喝多了思想麻痹,容易误事。他话这么说,下了桌子却进了李贵珍的家门,跟李贵珍的新男人毛圣万接着喝。毛圣万是毛家场的人,带了两个儿子,拉了两车农具木材来跟李贵珍伙家,然后把两个儿子都改成了李姓。
毛圣万瘦得跟猴子一样,看什么东西一只眼正,一只眼斜,无论见谁都一副笑脸。安富贵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家伙,觉得他虽然脸上笑,其实肚子里在挽疙瘩,打主意。但是这个家伙却很讨李贵珍的喜欢,也很讨秦丰泰的喜欢,只要秦丰泰一说话,他就捧出一张毕恭毕敬的面孔来,不时竖一下大拇指。
毛圣万招待秦丰泰的下酒菜不过是半碗炒胡豆,他竟然喝得呵呵大笑。
“衣不如新,我看人也不如新呢!”杨素华摔上门,秦丰泰的笑声让她觉得刺耳。
“乱说啥,我们是亲戚!”安富贵瞪着杨素华,“毛圣万啥玩意儿,把自己的姓都卖了!”
安富贵觉得有责任跟秦丰泰交流一下自己对毛圣万的一些看法,要秦丰泰提防这个人,说此人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不要和他关系搞那么近。
“我有打算!”秦丰泰说。
安富贵问究竟啥打算,秦丰泰却不肯透露,只说过几天他就晓得了。
过了几天,土镇来干部专门通知秦丰泰,说原定的省革委会大领导三天后来秦村视察防震工作。当夜秦丰泰就找到安富贵,要带安文到他家去住几天,和大惠二惠他们排演几个节目,好在汇报那天表演。
三天后,省革委会的大领导来了,一个胖子,白净得像面团,让人有种想要戳他一指头的念头。这个面人板着脸,自己不吭气,也不让爱城和土镇的领导吭气。他指指秦丰泰,秦丰泰赶紧站出来开讲。一半因为激动,一半因为害怕,秦丰泰直打哆嗦,记住前半句,忘记后半句。面人听得眉毛都拧一起了。秦丰泰终于讲完了,揩了把汗,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还准备了个节目——
大惠领着二惠他们站起来,依高矮顺序,安文站到最尾,显得毫不起眼。
“下面进行防震文艺演出——”大惠噌噌地走出列,涨红着脸,“请欣赏秦三惠给大家唱的地震歌。”
报完幕,大惠退回到队伍里,三惠向前一步,高声唱起来:
地震地震是猛兽,
地震来了山摇动。
地震地震不可怕,
沉着冷静最重要。
摇动时刻不能跑……
三惠是个结巴,一张嘴就“吃吃吃”,很难把一句话说利落。尽管三惠平常说话结巴,说梦话也结巴,但在一个情况下他不结巴——唱歌。
三惠的嗓门很大,唱得很卖力,脖子上青筋鼓胀得如同蚯蚓。他的表现赢得了社员们的叫好,几个知青还带头鼓起了掌。
轮到二惠了。秦丰泰家的几个娃娃,二惠是最勤快的,扯猪草砍猪草,拣柴担水,当个大人使。冯兰芳说二惠是老天爷送给她的厚礼。二惠最能吃苦也最能忍耐,不多言不多语,做什么都是默默的。老天爷也像是有意眷顾这个女娃,从生下来二惠就没得过什么病,一直健健康康。同一个锅里吃饭,她最肯长身体,比大惠都高,才十几岁,就水灵灵的像个大姑娘了,加上脸盘子生得白净,细眉大眼,俊俊俏俏的,已经开始招人耳目。
第一回站在这么多人跟前,二惠胆怯得要命,埋着脑壳,唱的声音也不大,后面的人听不清楚,吆喝她大声点。这一吆喝,二惠更加紧张了,竟忘了词,急得揪住胸前的辫子暗中用劲扯,扯得脑袋都歪了。三惠在一旁递词,偏偏他又是个结巴,惹得社员们哄堂大笑。
面人却没笑,摆摆手,要二惠打住。他的一对小眼睛眯缝着,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娃娃,最后落在安文身上,指指他。
安文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向面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扯着稚嫩的腔调,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
震前动物有预兆,群测群防很重要。
牛羊骡马不进圈,猪不吃食狗乱咬。
鸭不下水鹅在岸上闹,鸡飞上树高声叫。
冰天雪地蛇出洞,大耗子叼着小耗子跑。
兔子竖耳蹦又撞,鱼在水面惶惶跳。
蜜蜂乱飞闹哄哄,鸽子惊飞不回巢。
家家户户都观察,发现异常快报告……
安文的背诵清脆悦耳,这需要气力。就在他停下换气的时候,社员们都叫好起来,称赞这个娃儿声音真好听,记性真好……
“尕娃还会甚?”面人终于开腔了。
“首长问你,还会什么?”怕面前这个小孩听不懂,爱城干部赶紧翻译。
安文直接用他的朗诵进行了回答:
地震闹,雨常到,
不是霖来就是暴。
阴历十五搭初一,
家里做活多注意。
地下水,有前兆:
不是涨,就是落;
甜变苦,苦变甜;
又发浑,又翻沙。
见到了,要报告。
为啥子?闹预报……
因为太卖力,最后两句安文的嗓音都沙哑了。安富贵心痛,尤其是那小小的样儿,在众人的目光下显得那么惹人怜惜。要不顾忌场合,安富贵真想上前把他搂在怀抱,好好亲几下。
面人笑了,抬手摸摸安文的脑壳,鼓起掌来。一见大领导高兴了,大家也都跟着高兴,土镇和爱城的干部,手拍得尤其翻腾,一个个脸都笑垮了。
“他叫安文,我干儿!”见领导们乐了,秦丰泰的胆子也大起来,凑到面人跟前,“我们还有个秘密武器,想给首长演示一下。”
面人点点头。
秦丰泰一招手,人群分开一条道,毛圣万跟李大丁抬着个箩篼进来了,箩篼里坐着大跁子,大跁子一脸憨笑,哼哼直乐。
秦丰泰指挥毛圣万和李大丁将大跁子抬到面人跟前,像拔大萝卜似的把他从箩篼里弄出来,摊在地上。大跁子没穿裤子,腰上系条布片。布片是新的,大跁子的衣裳也是新的,头发剪得齐齐整整,脸也很干净……安富贵看出来了,为了这个时刻,秦丰泰和毛圣万他们可没少做准备。这么长时间了,秦丰泰一直瞒着自己。他这究竟是要干啥呢?安富贵跟所有人一样满腹疑问。
“拿锄头来!”毛圣万吆喝道。
李二丁和李三丁扛了两把锄头过来,挖起坑来。他们动作很快,你一下,我一下,起落很有节奏,看得出来是事先经过排演的。他们很快就在地上挖了个半尺深的圆坑。他们把大跁子抬起来,栽进那个坑里,接着用一块黑布盖住大跁子头面。
“你这究竟是耍啥子把戏?”土镇一个干部实在忍不住了。
面人双手搂着鼓胀的肚皮,不动声色。
“地震就是地动,小地震小地动,大地震大地动。地动之前会有预兆,鸡鸭鱼牛都可以感觉出来,蚂蚁蚯蚓这些飞虫爬虫也感觉得出来。人在远古的时候也是可以感觉出来的,只是后来这个感觉退化了。不过还有个人有这个本事,这个人就是大跁子。”秦丰泰已经镇静了,口齿利落地介绍起大跁子来,说他姓李,生下来就腿脚不来劲,面团一样绵软,但是感觉特别敏感,连老鼠下地那点儿细微的颤动,他都可以感觉到。
——这话听起来,谁都认为秦丰泰是在吹牛冲壳子。
秦丰泰接下来的话就更像是冲壳子吹大牛了。秦丰泰说,整个秦村十一队的人,基本上都晓得李贵珍家的跁子耳朵尖,虽然出不得门,但是外头有点什么动静,他们都知道。只是没有人知道跁子还具备另外一个本事,那就是他的屁股可以感觉出来地动,远在海城的地动都可以感觉到。
那天秦丰泰到李贵珍家去动员他们搭防震棚,看见大跁子坐卧难安,不停地伸手去抓挠屁股墩,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地下有东西在动,在咬屁股,其实地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那个场景叫秦丰泰印象很深。过了几天,秦丰泰去土镇开会,听传达说前几天海城发生地震了。秦丰泰猛然想到大跁子奇怪的举动,他说地下有东西在动,在咬屁股……那会不会是预感呢?等到散会,秦丰泰专门去向爱城来的专家请教动物在地震前的预兆。
秦丰泰来到李贵珍家,对大跁子进行了仔细观察,发现大跁子的屁股非同一般。
秦丰泰从衣兜里摸出一把小石子递到面人跟前,旁边一个爱城干部赶紧接过去。秦丰泰要围观的社员都后退得远远的,要他们不要发出一点声响。爱城干部将石子捧到面人跟前,面人却不伸手。干部只好自己动手,他捏起两颗石子,丢在地上——
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黑布底下伸出一只手来,在地上敲了两下。
人群轰动起来。
秦丰泰很得意,示意大家保持安静,他要干部走远一点儿,让实验复杂一点,有难度一点。干部听了秦丰泰的话,走开几步,蹲地上,抓出几颗石子,丢种子一样轻轻地一一落在地上。随着石子的落地,那只手也跟着敲,一、二、三……准确无误。
人群再次轰动起来。
秦丰泰注意着面人的表情。面人的面孔保持着最初的板正,像个见惯了大世面的看客,对于眼前这些努力的卖弄,并没赏个笑脸的打算。
就在秦丰泰准备再进行难度更大的实验时,面人转过身走了。他一走,也带走了土镇和爱城的干部。
“看你这把戏耍的……”张主任丢下这么一句深浅难测的话,带着大队上的干部也跟着去了。领导干部走了,社员围上来,还要看稀奇。秦丰泰哪里还有心情表演,叫上毛圣万,将大跁子从坑里拔出来,亲自抬着,草草收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