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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辩

骄阳炽烈,山风燎火。

郊区某高速路旁边一个休息站的出口处,一个西装笔挺英俊可爱的青年,正朝着一辆同样全身乌黑瓦亮的轿车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这位青年口袋里并没藏着一把消音手枪,也没手捧一簇玫瑰什么的,他背后也没有聚光灯狗仔队,只有两个躲在树荫里、一边守着行李乘凉一边等着顺便看笑话的爷们儿,等着他拦一辆什么车来继续他们的旅途。

说起来容易,可是这截……截车?怎么截?合适吗?我伸哪只手?还是我得先握手再鞠躬?要拿学生证么?司机一看见有人当街拦车应该一打方向盘就走了吧?或者就直接报警了?我怎么记得正当防卫的话就算是从我身上碾过去都可以呢?回学校就这一条路,每天连同学带老师几千人在这条线上跑来跑去……不会那么巧正遇上熟人吧!

黄一鹤有一个特长,就算哪怕只有一秒钟,他也能把脑子里填得满满的,拍电影似的。

思来想去,他硬着头皮冲着从加油站里开出来的那辆车挥了挥手——用的是招出租车的手势。

估计是天太热,热到司机也有点儿发懵,居然径直开到了黄一鹤面前停下了。黄一鹤使出了全部的智慧和力量,捏着嗓子,用基本每个字都跑了调的声音,搭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讪。

“……嗯……阿姨,我打听个事……”

这句怂到漏洞百出的开场白一出口,黄一鹤死的心都有了。

“您好,我们今天急着返校报到,结果车坏在路上了,迟到的话学校不光要记过扣学分通报批评,还要罚我们把整个学校外墙上的小广告都清掉,漏一张,就要多加一天去街道义务服务——光从我们学校那个山沟里出来就要整整跨两个区,我们怕遇上黑车……”

他两手紧紧扒在摇下来半截的车窗上,心想既然人都丢了,车就是死也不能放走!黄一鹤深吸了一口气,拿出了在辩论队聊以度日的看家(也是仅有的)本事:侃。

一句“路远没车命苦”,他颠来倒去说了十几遍,排比拟人夸张,能用的都用上了,就差把他自己、张伞和李孜说成是背井离乡患难扶持的一家三口了。最后,黄一鹤说到连他自己都险些被打动的时候,索性闭了嘴,眼泪汪汪地直勾勾地盯着司机,背上的西装在烈日下隐隐地蒸腾出热气,他是真快哭出来了。

开车那阿姨看着黄一鹤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被理智压制住了。

“行,带你们到环岛,一人十块钱,行李不算。”

“……是不算还是另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反正走不走在你们,没必要寒碜我。就算我有心可怜你们,多停一会儿,这燃油表可没同情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跳得带劲着呢。”

女司机把墨镜往鼻梁下拉了拉,仔细端详着黄一鹤,用视线给他周身上下闪烁着警惕光芒的轮廓勾了个边儿,“你们不还是学生吗?我儿子比你年纪小得多,还知道历史上有个正面人物名叫雷锋的呢。”

“……好,您稍等一下。”黄一鹤感觉自己的逻辑防线已经惨遭世俗道义的瓦解,他搔了搔脑袋,从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然后迅速扭头朝李孜张伞他们跑过去。

“我怎么觉得他一脸苦大仇深的?”张伞望着出战没几分钟就朝着营地跑回来的黄一鹤,问李孜。

“张少爷,你要充分相信小黄同学具备与中年妇女交流的天生优势。论出身,好歹他在辩论队混过了三年——我就不信他连句基本的甜言蜜语都说不了。”李孜有点儿着急,迅速拎起地上几包晒得发烫的行李,抬起宽厚的手掌冲着黄一鹤用力挥了挥,“要不然,人家早就一踩油门扬长而去了,还有闲心欣赏他小鸭子一样呱呱呱地奔过来给我们通风报信?”

张伞瞟了李孜一眼,幽幽地说:“我从今天遇见你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儿。浮躁,特别浮躁。”

“……有吗?”

“有的是。”

“有吗”,李孜你自己想想,你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平时倒是经常见你挥斥方遒地教育那些张嘴闭嘴就“有吗”和“怎么办呀”的低年级小跟班们。

张伞心里说,一对鹰眼释放出难以掩饰的锐利光芒,直射在对面这只膀大腰圆的老鼠身上,灼烧着他那条供人捉拿的小尾巴。

“……好吧,张公子,如果给我打过交道的妖魔鬼怪们分个级别的话,在那最难对付的山顶尖儿上——瞧,你就站在那儿,普照着大地,”李孜伸出一个小指头冲着张伞比画了两下,算是缴械投降前最后的挣扎,“至于我,凡人,总有凡人的烦恼,比如……那有些烦人的姑娘啊,总是催着你回短信、去电话,聊花前月下。”

你看吧,果然有问题,还是作风问题呢。张伞抿嘴一笑。

“说实话,看看你现在这副表情,再对比一下校会布告栏里那张正气凛然的宣传照,挺恶心的,李师兄。”

“唉!业障难逃,归心似箭,”李孜作势一拍胸口,肩膀上沉甸甸的肉都跟着颤了几颤,“有道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太令人发指了。哪个姑娘肯跟了你,一定是脑袋让门给挤了。”张伞望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学生会副主席忸怩作态的样子,相当愤慨。

“这辆车可以!可就是……事先说好,我已经尽力了……”黄一鹤气喘吁吁地概括了前情,却欲言又止,“……总之她就是这么说的。你们真觉得没问题吗?万一走到一半儿翻脸怎么办……不是据说这方圆百里内三十岁上下开车为生的,都是刑满释放的无业人员么?”

“确实,上学期刑分课还真是这么讲的。你是不是还想提醒我,亲爱的教授还说过,万一摊上这种人,要多少钱给多少,小朋友们千万别较真,这些坏人一无手艺二无学历,有的是背景——待会儿这阿姨开车开到半路,就会把头发左右分到耳朵背后,露出一把浓密的络腮胡,然后从车底抽出一把菜刀两把板斧,朝我们头上砍过来?”李孜一巴掌拍在黄一鹤后背上,“黄一鹤,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

“不过,她这行情还摸得挺熟的——附近的黑车都这个价钱,还全程附赠网络金曲大联播。”张伞远远地朝着司机奉献了个笑脸,半眯着的眼帘拦截掉了大部分锐利的眼神。

“……”

黄一鹤懂了,在这俩人面前,自己永远都只有被耳提面命、循循善诱、醍醐灌顶的份儿,所有的辩驳和争论都是徒劳的——比试言语上的花样,在这两位轻轻松松就能单腿鞭转三十几圈的芭蕾皇后面前,他就是一个唱二人转的。

黄一鹤老老实实地接过自己的行李包跟在两位先锋队员后面,脸上继续挂着那副惯有的、随时都准备英勇就义的表情。

汽车平稳地奔跑在高速上,黄一鹤吹着一缕缕的空调冷气,包裹在被涂层过滤的没剩多少热量的阳光里,特别惬意。恍惚间,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舍身求车的窘迫,一种莫名而至的随遇而安的情绪,及时抚慰了他的烦躁。

而四仰八叉倒在后座的李孜在专心致志地发了十几条短信之后,也发现,全车人包括那个素不相识的女车主,都在透过后视镜围观他的爱情。

“真好奇,你跟她,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你这么日理万机的一个人……”张伞指了指李孜手机桌面上那个妩媚的女人,揶揄道。

“不是她,这显然是平原绫香啊……你耍我啊张伞?”

“哪有,我是真心实意的。”

“说来话长……还多亏你一直热衷的下乡活动,因为这个要和学生会开会,总开会,经常开会……”

“哦?”

“……”

“嗯我明白了,你眼光真不错。她姥爷,市教育一把手。”

“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不道德呀?”

“没,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那姑娘长得不错,嗯,大家都这么觉得。”

“……”

“你们说的是许欢欢吧?”

“……小黄,知道你冰雪聪明,不过现在不需要你反应这么快,专心晕你的车去!”

车主的倒视镜把后座上三个人框在里面,好像卫视娱乐节目一样,一会儿团结紧张一会儿严肃活泼的。

在黄一鹤眼里,李孜面对他们几个熟人的时候,是个又时髦又开朗的胖子,而只要他转过身去面朝世界,虚伪之花就开放了。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乐此不疲地扮演一个公务员,并且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空,假,装,表演欲十足,行为做派全是康熙王朝或者雍正王朝或者什么随便一个王朝里严丝合缝拷贝过来的专业混官场的套路。

黄一鹤从没想过要和李孜的世界有什么交集——向学校领导自然地谄媚,和任课教师亲密地拉家常,与其他学生组织负责人煞有介事地称兄道弟,这些在他心中都是避之不及的。憋闷,无聊,是非,晦涩,城府,流氓……凭黄一鹤语言积累的程度,他能找出几百个词来形容这些对他而言如针扎火蜇般的事情。

不过黄一鹤从不觉得自己有多高洁,相反他明白自己心里的怨气挺重的:不想做和做不到还是有本质区别的。他自己更多的是,做不到。

李孜这样一个与黄一鹤的理想世界毫不相关的人,却在现实中和他有着无法割裂的微妙连结。

李孜聪明,学问扎实,擅长考试,审美不错,文人骚客该有的风流他都有,尖酸计较的毛病却少得多。毫不夸张地说,李孜是个一句话就能引导他人生迈向豁然开朗的人,一个难以藐视的神奇存在。

曾经有一次年级聚会上,李孜看着黄一鹤对着面前的啤酒又是皱眉头又是撇嘴角、一副坚决划清界限的样子,他走过去,帮他把那几杯啤酒一饮而尽,眼神有点儿涣散地环视着整个饭局,然后拍了拍黄一鹤的脑袋,说了一句话。

“小鹤,我怎么觉得自己正在一个酒池子里扑腾,腾云驾雾似的……你看你梗着个脖子戳在这儿,跟朵莲花似的……要是这整个池子里开满莲花,那该多好看啊。”

李孜那天喝醉了,醉得恰到好处,没吐没哭没闹。

他在向着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坚实地迈进了一年半之后,偶然在主任办公桌上看见了内定好的学生会主席团名单。

没他。

李孜心里不痛快,也有点儿恼火,他借着联欢,光明正大地拽住年级主任灌了半瓶洋酒下去,聊到慷慨激昂处上下挥舞着粗壮的臂膀,黄一鹤总感觉下一秒他就要扑腾着飞起来似的。他高墙般的身躯晃了几晃,最后坚定地倒在了饭桌上,丰碑似的挺立在众人面前。他的决心,也如同砸到地上的酒瓶子一样,铿锵有力。

你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是遵从内心去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违背内心去拿到自己想到的东西?

其实它们在别人眼里都一样。

联欢会结束后第三天,学生会干部换届改选结果公示。其中某位副主席,在公示第一天就被匿名举报了。纪律部调查了一圈儿,发现他贫困收入证书造假,就记了过,从学生会里剔了出去。代替他补选进主席团的那个人非常优秀,做事麻利,老师们赞不绝口,学生间口碑也不错。

那个人就是李孜。

李孜很少有什么贻人口实的过往,他唯一一次喝醉了对别人念叨过的一句醉醺醺的悼词,也轻而易举地被傻乎乎的黄一鹤忘到九霄云天还往外的地方去了。

往事如烟,还没挥手就散了。

黄一鹤看着李孜聚精会神地给女朋友发短信,脸色从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活脱脱变成了夜幕轻抚下的十五的月亮,一个高大肥壮嘴角带着一圈乌青胡茬的男人,此刻居然有了几分少女般的羞赧和忸怩,这个场景特别可笑。其实,早在元旦跨年游园晚会的时候,黄一鹤和张伞就目击了李孜这段罗曼史的萌发。

严格来说那是去年的事了。

半年前。

2009年的元旦从2008年12月31号中午11点——即食堂中午开门的那一瞬间,就进入了狂欢的状态。学校里很多平时从不在人间露面的英俊少年们,也终于从各自宿舍楼的深闺中奔了出来,降临食堂,毫不客气地进食了人间烟火:午饭开始后仅仅五分钟内,庆元旦半价优惠的饮料水果就被争抢一空,学校后勤只能把价格迅速恢复到八折,才算稍微抑制住了各大风味窗口前的骚乱。被欢腾的人群挤在距灶台三百米开外的女生们纷纷愤慨地表示“太离谱了,以前真不知道学校里原来有这么多男人”。

辩论队作为院里的台柱子,早在一个月之前就接到了这条好消息。

半个小时前,黄一鹤就和他的队友一起,在副队长师姐的带领下抵达了食堂侧门。四台抽油烟机刚刚发出第一声低吼的同时,黄一鹤他们已经怀抱着大袋小袋的零食饮料,在远方乌云般的人群杀过来之前,从食堂顺利撤离了。

学校主干道两旁的大柏树上系满了彩色玻璃灯泡,在昏暗的天空和地上半化的积雪间闪烁着,特别好看。黄一鹤看得有点儿走神,一脚踩到冰棱子上,整个人朝前扑去。好在身后同队的女生眼疾手快,想都不想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这是黄一鹤第一次意识到女孩子怀抱的温度和触感,这和平时在宿舍里被李孜或者张伞按在地上滚着玩儿,或者篮球课上被对方队员勒住脖子往死里掐,都是有本质区别的。他整个人愣在原地,一脸惊诧,脑子里翻腾着各式各样的感受,愣是一个感激的字都没说出来;而在其他人眼里,黄一鹤在学校里最热闹的马路上,被一个女生手脚并用拦腰抱住,动弹不得——也就是说按照当前的情况推测,他是一个受害者。

“我没看错吧?我才搬去研院校区几天啊,本科生这边的民风就这么彪悍了?”列烟穿着短裙光着两条大腿,端着托福教材打折促销的广告牌,站在凉飕飕的寒风中,看着马路上女生飞扑男生的好戏,含讽带刺地问坐在展台后面抱着热水壶瑟瑟发抖的战友。

“……师姐,你要是觉得冷可以先披会儿羽绒服……”

“千万别,好歹拿了你们500块,钱赚得太容易的话,我心里不踏实——《最新托福真题细讲300问泄露版》,元旦促销附赠听力预测录音,研院师姐诚挚推荐!”

列烟看够了笑话,收了收心,兢兢业业地推销起她的盗版书来。

列烟她们老板——也就是研院带她的老师,是个地道书呆子。在他的世界里,只要人们身在学校一天,就要端坐在图书馆里一天。钻研教材啊汲取智慧结晶啊,即便是什么正事都不干,趴在课桌上打上一整天瞌睡,那也是在殿堂里修身养性。而他麾下五个学生,四个都是相貌好看性格活跃的女孩子,一个是相貌好看性格活跃的男孩子,一个平庸的主儿都没有。为了把他们牢牢捆在自己身边,看着他们遨游在书山学海里,他每个月自掏腰包两百五,说是给大家的生活补贴,断了他们出去用青春智慧和热血赚大钱的念想。

列烟手里握着好几个律所和企业的面试通知,再看看她导师诚恳呆滞的表情,有天大的火气也无从爆发,只能从早到晚乖乖地上课下课混食堂泡宿舍。眼见同一个宿舍楼的女孩子们,要么直接在寝室门口挂了“本人考博,闲人勿扰”的告示牌,要么踩着尖头鞋穿着制服拎着档案袋在楼道一路威风地通通通走进走出,特别像那么回事儿,列烟心里颇不是滋味。

列烟在盥洗室的水池子里闷头刷着运动鞋,对门宿舍的小六端着个饭盒进来了,一边捞着饭盒里最后一根泡面,咂了一口方便调料冲的汤,还不忘塞着耳机,和手机那头的人聊着。

小六的导师上学期打离婚打得特别激烈,据说后来人受了点儿刺激,整天对着二十多层的办公楼窗户外面吟诗作对的,被学校请回去休养了。小六她们,也就连着好几个月没人管教,散养着。

……估计这栋楼里,混得最不济的,也就是我们俩了吧?列烟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淳厚的阶级感情,她拿起手边的洗洁精,示意小六赶紧把气味窜鼻的饭盒刷干净。

小六冲着列烟感激地点了点头,手里马马虎虎刷着饭盒,嘴对住线控话筒,女特务似的,继续聊她的大事。

“……你快别提了。要是汉语等级考试真像你们想的那样,考什么‘吃了吗’‘你丫’之类的老梗,我倒是要谢天谢地了!我教的那两个法国人简直是祸害……不不,笨的话倒好了,问题关键是太聪明,太、聪、明,你懂吗?‘bonjour,baby’?……你电视剧看多了吧?现在他们看见我都是‘哎呦喂老师您来啦’‘哎呦呵老师您走着’,叫我这个安徽淮南人情何以堪?!他们下个月考试,最新模拟题上的英译汉,不是脱氧核糖核酸就是数据库……叫我一个学劳动保护的情何以堪?!”

……阶级感情个屁。

……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

列烟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可鞋刷子却动得越来越有气无力。

从元月3号开始,令人闻风丧胆的期末考试,就要正式展开为期两周的疯魔式拉练了。

黄一鹤很不踏实,他心不在焉地坐在看上去气氛欢乐、实则各怀心事的“辩论队展望新春,手牵手大话未来”的茶话会上,一会儿惦记着书包里那本他从李孜那里淘换来的《国际经济法》的复习重点,一会儿又回忆起刚才被姑娘拦腰抱住的花絮,心乱如麻。

他抬起头,本想用眼神呼应一下总结报告作得口沫横飞的辩论队长,分散一下他的小情绪,好让时间消磨得再快一些,却迎上了刚才舍身救命的女孩的目光。

新进队里的低年级小姑娘很聪明,学姐一个手势,她们就知道该怎么用分零食和倒饮料这样简单的举动讨好这些前辈精英们了,尽管她看黄一鹤的眼神里明显有一股“早知如此,管你死活”的怨气……黄一鹤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辩论队的办公室坐落在行政楼某个行政部门办公室的储藏室里,大门左右两扇,一拳多厚的铁门上有两个巨大的门把手。天花板很低,墙壁粗糙,没窗户,房顶上吊着两个白惨惨的节能灯泡——其实就是个防空洞。

黄一鹤当年作为新生第一次训练,就被安排在了晚上6点到10点。黄一鹤和其他三个新生一起,搬着四把折凳围成了一个圈,中间坐着一位师兄。那师兄懒洋洋的,倚在椅子上,手里端着半瓶绿茶,报了一句话,“我,四年院队最佳辩手——马上就毕业的人了,怎么还得陪练啊。”就再也没正眼瞧过他们几个了。黄一鹤他们四个人互使眼色,简单分了一下工,就轮番和这位师兄吵了起来。

“毋庸置疑——”

“你这个同学逻辑诡异得很,什么就毋庸了?怎么就不能置疑了?”

“……就是既定的前提啊,前提当然是一定的……不然我做个数学题你还要拿英语语法来规范我吗?”

“那你就放过‘毋庸置疑’这个词吧,它就是个成语,有强调语气的作用,语气铿锵有力,不代表你表达的内容就确凿可信哟。”

“……好吧,众所周知——”

“请对方辩友不要再重复同样的错误,常言道,岁不与我,白驹过隙,寸金难买寸光阴,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面对我们全场的尊敬的观众和评委,面对时间在一次次重复的低级错误中流逝,所谓‘道理’何其毒也?所谓‘人情’何其动心?”

“……啥?”

一对四,整整四个小时,反过来倒过去辩论的内容就一个:道理重要还是情理重要。

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既不出彩也不出位的题目,被这五个人吵得天花乱坠。任凭黄一鹤他们三个说破大天,师兄就是不接他们的话茬,无论他们自认为多么火药味十足的进攻,都会被几句莫名其妙的歪理邪说浇灭了火苗。他们四个人,无论是同时发难,还是轮番上阵,甚至一个负责拖延时间、一个直接翻教材找句式、一个干脆上网查论据照着念、一个引经据典、利用各种古诗词的气魄分散敌方注意力,都没有收到任何正面的效果。

四个小时不见天光地溜走了,这场混战直辩得黄一鹤口干舌燥,才思枯竭,甚至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他偷瞄着其他几个战友同样痛苦的表情,估计大家都恨不得像拳击比赛那样,直接从桌子后面跳出来,把这个师兄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即便K不成敌人的O,怎么着也能靠点数取胜。

最后,新生训练部部长端着计分表推门进屋检验成果。一见裁判来了,陪练师兄脸上那副极不耐烦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刚才还对着黄一鹤他们四个目露凶光、獠牙闪烁的,现在整个人一下子可爱了起来——专业的笑靥如花,熟练的身型款款。看上去特别能令人心生好感,好像全场的人都应该爱上他似的。

不言而喻,赢得彻底。

黄一鹤瞬间就懂了。

黄一鹤之所以会考这个学校报这个专业,有百分之五十的原因来自父母的强权胁迫,另外百分之五十来自欧美港台电视剧电影的误导。而他稀里糊涂报名进了辩论队,也是建立在一种类似于万佛朝宗,或者说是百鸟朝凤的心态上。

黄一鹤喜欢打辩论,更准确地说是从平时默不做声到突然大放光彩,整个过程是非常享受的。

在“据理力争”和“刨根问底”上,黄一鹤有一种天生的纯粹的本能。但是在“我要赢”上,他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可是辩论队一进门的墙壁上,除了裱着大师兄的真迹以外,另外一个上升到每日接受众人顶礼膜拜的大镜框里,挂着的是“英雄无敌,胜者为王”的队训。

黄一鹤按部就班地训练了三年,每一次都是四辩替补。

用队长的话说,黄一鹤口才不错,声情并茂的,所以就排在四辩的位置好了——也就是比赛到最后,前面的人掐得鲜血淋漓没法收场的时候,那个出来负责朗诵煽情的。二辩、三辩什么的,太浪费精力,面目狰狞龇牙裂嘴的也不好看,而且只要你平头正脸、衣冠楚楚地出来说几句,肯定能给评委留下一个异常深刻的好印象,所以形象气质分就靠你了啊小黄!

于是就这样,在大局的战术安排下,黄一鹤可怜巴巴地和每一个热衷辩论的愣头青都期待的“互相驳斥、互相讽刺、狗血淋头、群情激奋、你骂我来我骂你”的精彩环节擦身而过,并且永远错失了。

几年下来,除了新生辩论赛在台上露了个脸,赢得了评委“今年他们院新生形象气质真不错”的一致好评外,剩下的每一个赛季的三场正式比赛,黄一鹤都没轮上。

比如院际常规赛,第一场积分赛,师兄说:“开门必须红,所以这场我打,你替补。”第二场晋级赛,师兄说:“这场对手很强,你没经验,所以还是我打,你预备。”第三场终于到了决赛,大师专家名流女粉丝们坐满礼堂了,鲜花掌声记者镁光灯们簇拥在台前了,师兄又说:“我靠!都进了决赛了!院里说显然要赢,不能输,绝对不能有闪失,所以我来肩负这个压力吧。明年这个重任就留给你了,到时候顶着冠军队的光环,多拉风啊!”

再比如万众瞩目奖金丰厚的律辩杯个人赛,师兄师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光置装造型就开会讨论了两个礼拜,黄一鹤心潮澎湃地眨巴着大眼睛,一边激动地记着他的会议记录,一边忍不住幻想自己在台上咄咄逼人痛快淋漓的场面。最后大家终于讨论到最核心的参赛人选问题的时候,师兄们特别自然地高呼着“队荣我荣”的口号全线上阵,留下几本绕口令和一整套普通话等级测试教材,对新生们说:“这个月你们好好准备一下先把这个考了吧,新人需要多积累勤练习,厚积薄发嘛。”

于是,可怜的黄一鹤们,在充当了几个月的陪练、茶水兼跑腿儿的小厮和丫头之后,就这样被顺理成章地埋在了通往冠军的领奖台下面的台阶——还往下。

黄一鹤忍不住在宿舍把这段活灵活现地表演了一番,连师兄那上扬着鼻孔出气的神态都还原得酣畅淋漓。张伞本来躺在床上看书,最后硬是被黄一鹤逗得坐起身来,一本正经地看他寒碜他们缺德的师兄。李孜摘下耳机,从电脑里探出头来,语重心长地说:“小鹤啊,你真别在辩论队混了,来学生会吧,别浪费了天分,文娱部、宣传部,哦,还有特别实惠的公关部,你简直百搭。”

“别,”黄一鹤特别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你们的宣传部每天都陪吃陪喝,个个都是酒仙酒神,连劝酒令都自成体系能编纂出书了……至于公关部,听着就……”

“说什么呢你,上到教师节献礼,下到学生福利,你以为每个月院里派发给你的洗衣粉和牙膏都是大风吹来的么?”

“当然不是,是公关部那几个学姐去外面吹牛吹来的……这我倒是知道,大家都知道……”

“黄一鹤,果然是辩论队混多了,人都贫得不像话了。”

“……”

用黄一鹤自己的话说,感情这回事太奇妙了。

一开始痴迷的未必是对的,看不顺眼的未必是一定要分道扬镳的,日久未必生情,但习惯了以后就成了旧相识。

吃过那么多亏之后,黄一鹤直到现在都还留在辩论队里,给所剩无几的师兄当超级替补,给新来的小朋友们当教练,平时没事了会钻进防空洞里看看书甚至睡上一觉。当然,积极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每年都会得到一分到两分不等的学分奖励,黄一鹤总爱拿这个回寝室炫耀——但是,李孜和张伞都坚信他肯定不是看上了这一两分而已,除非是他们办公室地下其实有一个宝藏或者矿藏什么的。他分明爱他最初的梦想爱得难舍难分——所以你信么?

“今天谢谢你啊,不然我这把老骨头肯定摔散了架……”

“师兄你能别提这个了么?”

“我就是才反应过来啊,像我这种常年打替补的,反应就是慢,你应该谅解。”

“……黄师兄我真没有怪你的意思,好吧,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反正我也不吃亏。寝室里现在都在传我今天有个天大艳遇呢。师兄你腰围到底多少?”

“……”

趁着新生帮他们端茶倒水的工夫,黄一鹤找到了感激那小姑娘(或者是和师妹化解新仇旧恨)的机会,结果却被调戏了一顿——这种事一定不能让李孜他们知道,不然隔天从他们什么乱七八糟的例会上传出来,那可就是人尽皆知了。

黄一鹤一直没有学会摆谱儿,并且以他一个替补的身份,也没有践踏新生以铺平己路的必要,所以他对低年级的小孩儿们特别宽容,温和地讲解辩论技巧,传授仅有的那么点儿舞台经验,彼此混得很融洽。

用李孜的话说,黄一鹤身上总是带着一丝稚气,一种还没撞过南墙所以还不知道怎么回头的气质,所以与其说是黄一鹤没架子,还不如说是新生以为他们找到了同类。黄一鹤仔细想想,也没觉得李孜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讽刺——他只是不想自己在别人的眼里也变成那个鼻孔朝天无限扩张的,既愚蠢又丑陋的师兄罢了。

“愚蠢不要紧,丑陋要不得。”

黄一鹤煞有介事地给又一拨新生们进行惯例的教育课程。

“我们也不是说要以貌待人,但比赛评分标准里既然有‘气质风度’这一项,就奠定了大家今天能够脱颖而出、坐在这里听我说话的基础——当然,大家也没有谁是愚蠢的,我的意思是人人都有犯傻的时候,犯傻不可怕,只要你傻得可爱,还是不讨人嫌的。”

“最后说说辩论风格吧,无非就是雄辩和花辩。可能你看不上花辩,你觉得这个早就不流行了,把话说得花里胡哨,纯耍嘴皮子的,没有辩论应有的精魂;也可能她正好看不上雄辩,觉得那就是背上一大堆古今中外的推理逻辑理论上台吓唬人,铁匠打铁似的,没什么看头……其实它们并不矛盾,而且它们也真的不是重点——台下的评委和观众其实根本不会在乎这些的,一个比赛,最后谁赢,就是看哪支队伍讨人喜欢。没有别的……”

“大道理什么的,你写成论文出成书,世人研究几百年都不见得真懂了其中的奥妙。所以你能指望台下有些本来就不知道是从哪个教研室过来凑数的,搞不好是教体育或者搞软件工程的那些评委们,在短短几十分钟内为你过人的智慧和真理倾倒么?”

“我们就是要做一支讨喜的赛队就对了。观众喜欢看你,喜欢听你说话,喜欢看你吵的时候威风凛凛势如破竹,一转过头来瞬间天真可爱的模样。大家都喜欢你,你一张嘴就想给你叫好,你一起立台下就有掌声……你还有不赢的道理么?那就真没天理了……”

“师兄……”

“怎么?”

“你这是在讲所谓的业内真相?”

“内幕算不上,事实就是如此呀。”

“多少有点儿幻灭啊……”

“比赛是比赛,总不能由着你们上台去完成扮演欧美出庭律师的爱好吧?不过话说得简单,实践起来太难了,你们也没必要觉得好像找到了捷径……每个院的辩论队都铆足了力气想打造一支讨喜的冠军队,竞争激烈着呢……所以仅仅长得好看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你们还是得说得好。”

“师兄你这是在现身说法吗……”

“……你们这群90后说话都这么直接么?我突然觉得有点儿胸闷……”

晚上辩论队在校外集体吃小火锅跨年,黄一鹤作为吉祥物似的存在,不是代表师兄师姐对新生一学期以来的辛勤训练和无私奉献表示感谢,就是作为新生训练部代表,替众位不会说甜言蜜语的新生们对明天表示无限憧憬,再不然就是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柜台上,装着喝得半醉不醉的样子,甜言蜜语地恭喜老板娘来年发横财,老板娘那张皱纹纵横的脸笑起来像根雕似的,一挥手就多送了两盘水果沙拉。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黄一鹤觉得自己像个……见过点儿世面的人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直到火锅店里的小电视里播音员说还有十分钟我们就将辞旧迎新如何如何的时候,黄一鹤突然想起了之前李孜布置给他的任务。

每年元旦晚会会场中间都立着一口大钟,据说是从哪个庙搬来讨彩头的,半夜12点灰姑娘变成……不是,是半夜12点领导变身吉祥大使上去敲钟的时候,舞台上要围着一圈帮忙搬撞钟和拽彩带的人,以免现场砸了锅垮了台。李孜为了树立学生会的形象下了很大的工夫,整整两周时间他都泡在晚会上布置现场,不眠不休地指挥着手下几十号人在场子里搭台拉幕,架桥铺梁,大有天堑变通途的气魄(即便只是看上去而已)。黄一鹤和张伞有一次帮李孜带饭,两人看着李孜站在工地正中央,把鱿鱼爆饭圈在煎饼里几口就吞了下去的架势,知道李孜整个人已经燃烧到快熄灭的极限了。

李孜在院会里找了一圈儿,硬是没凑够几个能上台面能烘托新年那花团锦簇般气氛的人才。思来想去,他把目标锁定在了黄一鹤身上,还把这个任务和考试重点挂上了钩。“小鹤,就几分钟,你就帮我们站几分钟台,等领导敲完钟,合个影就没事了——你知道,今年教务处管得严,考试重点不是那么好找的……”

黄一鹤太明白了,这两句话之间看似逻辑混乱,但实则关联紧密……他很容易就为考试重点折了腰,决定牺牲自己的皮囊,帮学生会站台。

黄一鹤从小饭馆儿出来,一路狂奔跑进校园的时候,已经有人聚在图书馆门口开始倒计时了,撕心裂肺的电子乐和群情激奋的“十、九、八、七……”的吼声,震得他觉得自己的胸腔跟着共鸣了起来,“哐哐哐”猛跳个不停。

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晚会现场的时候,敲钟仪式早就结束了,领导们不见了踪影,天上地上只剩一片乱舞的彩屑,一对对学生情侣们抱在一起甜蜜地合影。黄一鹤赶紧掏出手机,发现并没有李孜催命的未接来电,或者最终审判的短信,他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喘到底,张伞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拍了他一巴掌。

“你去哪儿了?李孜之前找你找得快疯了。”

“说来话长……”

“行了,回去你自个儿跟他单独交代,”张伞说,“李孜刚才搬钟的时候砸了脚。”

“那钟怎么着也得有几百斤吧!”

“没错,不过好歹他手下还有几十个兵,不会结结实实全砸他身上的,真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用去医院了,直接去殡仪馆就行了……”

“他现在校医院么!我得去一趟!”

“在是在,不过不建议你现在去……”

“什么意思?”

“回去跟你说。”

张伞用了三句话,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概括得清清楚楚的了:首先,黄一鹤缺席,李孜只好临时从看晚会的学生堆里挑了个美女,临时说服她上去顶班;然后,美女身单力薄;最后,李孜英雄救美,由于个人体积太大台子太小,整个人后仰团身半周摔了下去,钟帽摇了两摇正砸在他脚上。

重点是,那美女专门去了校医院,现在正坐在外科病床边上守着。

……

果然元旦一过,春天就到了呢。

半年后的今天,得知李孜还在和许欢欢维持着良好的关系,黄一鹤不知怎么的有点儿欣慰,虽然李孜出院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把黄一鹤叫到面前结结实实臭骂了一顿,从言而无信到薄情寡义,能上纲上线的话全用上了。直到今天,黄一鹤还有一封检讨书扣在李孜手里。

返校之途还算顺利,黑车也没多黑他们的钱。

黄一鹤他们三个拽着行李走进行政楼准备签到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同班的几个男生。

“你们怎么才回来啊!你们错过太多热闹了!”

“是吗……”黄一鹤忍不住回了一句。

“是啊!商学院财会班的两个人,好像是哪一科挂了,跑到主教学楼顶去撒钞票了!据说都是一百元面额的粉红色大钞!”

李孜和张伞纷纷颔首表示确实精彩。

“就刚才,开进来一辆警车,晃着警灯呜呜呜呜直接开进宿舍楼区了,足有十多个警察,不知道为什么……”

“哦?”三个人同时精神一振。

就在这时,李孜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啊,张老师您好,我今天刚返校,正准备去签到,您不用担心……什么?”

李孜合上手机,看了黄一鹤和张伞一眼,说:

“宿舍楼失窃了,小偷还放了把火。”

“我们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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