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就读的S大,是一所综合类的大学。
所谓综合类大学,就是没有特定领域,从中文系到金融系、从计算机系到艺术系,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都能被冶于一炉的学校。和专门学校相比,选择范围有余,细分却相对不足。而S大无疑是这类大学的典型,近年来的疯狂合并,它的范围早已扩至市外的分校点。而这样求大不求精的恶果,就是直接导致了整间偌大的学校,几乎没有一个真正拿得出手的专业。
所以,尽管报考艺术系的学生,形式上要多个所谓的[绘画基础附加考],但从像我这种人也能顺利通过的结果看,S大[附加考]这把筛子的孔,尺寸大概不比中年妇女的腰围来得更小。
而像我这种既不会画画,也没有多喜欢画画的人,之所以会在第二志愿里选择S大艺术系,除了[画画总比背书好]的恶劣原因外,大概就只有更恶劣的[校区位于市中心]——因为合并和扩大办学的关系,S大的校区可谓相当之多。远在市外的暂且不提,单单是本市内的就至少有五六个。但真正在市中心的,就只有包含了艺术系的第三校区而已。
交通方便的好处,除了能免去和一堆不认识的人过三年同寝同食、隐私全无的生活外,还更多地体现在放学后的打发时间上。从热闹的步行街,到人气的特卖场,只要想逛,随时都可以去那里走上一圈。漂亮的衣饰或是养眼的店员。哪怕什么都不买,心情也总归是好的。
但不包括今天。
金属小勺敲打玻璃杯的声音颇为悦耳,但出现在安静的泡沫茶店里,却不见得讨好。“喂,别敲了好不好?”对面的同班好友一脸气急败坏,“别人都在看你了。想让我们被赶出去啊?”
“我郁闷嘛。”我说。勺子停滞片刻,改去敲纸巾盒。
“够了。”好友一把夺过勺子,“我放着衣服不买陪你喝茶解闷,你还想怎样?啊?跟男人吵架了不起啊?”
“不是吵架……”好友的气势让我有些嗫嚅,但想到昨晚和齐要的不快,喉间便又生出一阵燥热,“是分手!”
“得了吧你。这话你都说多少次了?”
“这次是认真的!”我斩钉截铁,“不回短信、不陪逛街也就算了,居然还为了‘没有及时给我加HP’这种P事来跟我发火?不就是打个游戏嘛!脑子有毛病啊?”
“你跟我吼什么?你去骂他啊。”
“在游戏里能骂出什么啊?打手机又给我关机!反正他有游戏就好了!手机没电了也懒得充。”
“好啦好啦,分手咯。”好友挥挥手,像是要把什么从空气里赶走般地,“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样也能在一起半年。”
“是五个月!”
“五个月跟半年也没区别了好吗?反正我是觉得莫名其妙。”
的确是莫名其妙。
和齐要认识时,正逢我高考结束的暑假,没有作业和考试的压力,时间充沛得几乎能榨出油来。那也是我游戏玩得最凶的光阴。就这样在游戏里认识了齐要——某个公会的老大。对待新手大方耐心。不错的第一印象,外加身处同城的地域便利,会发展出[现实见面]的戏码,简直就像[一加一等于二]的顺理成章。
而之后能走到一起,齐要自然也不是见光死的类型。长相说英俊有些夸张,却总归是顺眼干净的。平均线以上的身高。偏瘦。架一副黑框。话不算多,语速却颇快。最出挑的是他那天身着的T恤,上面印了张奥运福娃的喜庆大脸,让人有些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事实上,从他在游戏里叫我[老婆]的那天起,直到现在,我都不大清楚他在想什么。这不奇怪,我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又哪里来的精力琢磨别人?
什么都搞不大清楚,却也快半年了。
“好啦好啦!”见我不说话,好友拍拍我的肩算是打气,“找个新目标就好啦。”
“也得有啊。”我撑着下巴。视线越过好友,不远的卡座里,有女生正独自坐在那儿摆弄手机。落寞的姿态让我联想到打不通齐要电话的自己,忍不住“唉”了一声。
“叹什么气啊。”好友显然误会了我的感慨,“找目标还不容易?挖掘一下就有了啊。”
“挖不到。”
“别那么快就下定论啊。你身边就没有觉得还可以的?”
“有。”某个瞬间,眼前闪过郑启脉的脸,却像玻璃球上滚过的光晕,飞快就滑溜没了影子。“……个鬼啦。”我拖着长音。
就算有又怎样?又没有可能。
我想起上星期的医院之行。和郑启脉一起待了将近半个下午,除了那句“你是不是S大艺术系的?”的问题,他对我丝毫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兴趣。而即便这个问题,说穿了,也不过是之后那个问题的引子而已。
“哦,对了。”想到当日最后的那个问题,我拍拍好友的手,“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力的人?”
“秦力?”
“嗯,我一外校朋友跟我提过他。”我大言不惭,直接将自己和郑启脉的关系归结进[朋友],“说是跟我们一个系,好像画画得不错。”
“听都没听过。”好友表情迷惘,摇起头来倒是坚定一如当天的我,“男的女的?”
“不知道。听名字感觉是男的吧?”挠挠头,除了[画画不错]外,我也确实没从郑启脉口中得到更多的讯息。虽然有些好奇会是怎样的人,但一来被叫到了号,二来觉得日后不会相见,往下八卦也没多大意义,于是一个摇头加转身,便为这段偶遇拉下帷幕。
“嘁!性别都不知道,那有什么好说的。”好友一脸不满,认为我浪费了她的宝贵时间。
“我也就随便问问。”我表情无辜。目光扫向不远卡座里的女生。此刻她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态,独自坐在那儿摆弄着手机,过程里她一直紧咬着下唇。苍白的肤色在嘴角处绷出压抑的青。但高高梳起的长马尾,又透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明亮气场。“总觉得有点眼熟?”我自言自语。却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地点。脑间像被极细的羽毛撩过,满是挠不到点的痒。
“大惊小怪。”好友扭头瞥一眼。给出一脸不以为意,“这店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都有一堆我们学校的人来坐着,她八成也是我们的校友,眼熟有什么好……”语未毕,便被一串“叮铃铃”的响声所覆盖。声源来自挂于店门的风铃。提示着正有新客进了店。
店门口,熟悉的身影。
“程敛——”好友的声音传进耳中。语调因惊奇而有些拔高,音量却比之前压低不少。
“他,他居然也会来这儿?”
02
程敛是——
被07多媒体制作三班全体女生私下推选出的[冷面王子]。
[冷面]是形容词而并非某种食物,这一点想来无须解释。句子长得有些拗口,但对于07多媒体制作三班的女生们而言,其实只需要末尾的[王子]二字,就足以将全句的主谓宾全数囊括。
程敛有一张王子般精致的脸。
引用同班某位文艺少女的形容,就是“他的脸,就像钻石的一个切割面”。这个句子之精妙,一方面恰当说明了程敛的好看程度,一方面也体现出他既冷且硬的面部特点。同班了大半年,程敛同学唯一展露于人前的表情,就只有[面无]表情。这本是能排入榜单的班级冷笑话,但对于“职业就是创造美”的艺术系女生来说,却更近于让人爱恨交织的悲剧——“太浪费他的五官了吧!”“他如果能笑,我模仿八两金也甘愿!”类似这般的悲号,在女生们的私下讨论里可谓屡见不鲜——当然,也只限于私下讨论。
没有人能真的在程敛面前模仿八两金。倒不是因为害羞——众所周知,艺术系的女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厚脸皮,而是找不着机会。诚如文艺少女的另一句描述:“他的身影,就像信号不好的电视频道”——出现一下,消失两下的。
虽说翘课迟到是大学生的家常便饭,但家常到程敛同学这样的程度,就只能让人怀疑“学校是你家开的?”或是“其实你的志愿就是回家种地瓜吧?”。而这种行径出现得多了,倒也被关注他的人多少抓住了点规律——
“程敛好像很少翘专业课哎。”据说是有这么一回事。
所谓的专业课,就是撇去邓论、英语这些基础的课。虽然我们班的专业是[多媒体与动画制作],但毕竟还只是一年级的初级阶段,所以学校设置的专业课,大多也集中在加强绘画的基本功上。
譬如眼下的素描课。
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石膏像,两个惨白的圆锥体,外加拖在它们身后的两条惨淡的影子——这就是我们要画的东西。随便在纸上勾了个框架,我便蔫在座位上不想再动。我向来是不喜欢素描的,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花力气去描摹这些三角圆锥——除了把手黑出卖炭翁的效果,我几乎想不到更多的用处。
橡皮擦抛进空中,又迅速落回手心。单调的抛接游戏,让我越发想拉个人聊天解闷。可话题对上身边的人,便又恶狠狠地被自己压回肚里。
在我身边,程敛正冷着他那张[钻石切割面]样的脸,一笔一画地,在素描纸上刷着阴影。
“只有热爱自取其辱的受虐狂,才会去跟他这种人说话!”我想。连带着想起前天泡沫茶店里他对我们的视而不见,心头便又涌起一阵不爽。
“装什么大牌啊?!”我还记得当时我一边这样说,一边狠灌下大口的苹果汁消火。冰凉的酸刺激上味蕾,连带着表情也有些扭曲起来。不过也好,至少可以掩盖掉先前的笑容——之前因为和程敛视线相接,出于礼貌想报以微笑,结果未等嘴角扯到相应的弧度,就被对方迅速抽离开的冷淡眼神僵进空气。
“这么大反应干吗?”遭遇相同待遇的好友,倒很是心平气和。或者用[乐在其中]要更贴切一些,“不这样就不是他啦~”
我噎了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类似的情形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我当然知道这是程敛的一贯风格。但唯独这一次,心间被轻易挑出了怒火,莫名其妙地,即使将原因归结为“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花痴啊?”,也因为自身的薄弱立场,迅速被好友的一句“你不花痴,你全家都不花痴!”轻松击溃。
不理会对方的挑衅,我“哼”一声:“他那种性格,如果不是长得好看,根本就只会被人说成自闭乖僻不合群!还不是靠那张脸才成了什么[冷面王子]……恶!”
“你吃错药啊?”眨眨眼睛,好友几乎要伸手探我的额头,“在这儿装什么纯情少女呢?‘男人有脸就是王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大姐!”
“我……”摇着手中的吸管,我支支吾吾。
好友其实说得没错,连我也觉得这样怒气冲冲的自己有够无厘头——程敛的性格就算再烂,又关我什么事呢?他既不是我的男朋友,也不是我搭讪过的对象。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同班同学而已,连话都没说过三句。
到底是在气什么?
“反正养眼就好了嘛,你管他什么性格哦。”好友的声音响进来。
“我就是觉得不养眼啊,看不惯那种长相!”算是终于找到了理由,我拍一下桌子,“我还是喜欢清秀干净型的。他轮廓太深了,不合我的审美!”
这倒是实话。和小女生装模作样的别扭也扯不上关系。在我审美的天平上,指针向来只偏向[典型亚裔系]的清淡长相。相反,对于程敛这种一眼还以为是混了哪国血的[正统英俊]型,很不感冒。
“谁管你啊——”好友追随着程敛的身影,对我的回应抱以一脸漫不经心,直到对方在某个座位坐下后,才终于炸出别的表情。“不会吧——”她朝身后扭着脖子,一手抓过我的袖管乱扯,“难道他是来约会的吗?!”
“你冷静点。”我甩着手看向好友身后,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此时正一脸嬉笑地拍着坐于她对面的程敛肩膀。她的笑容澄净而灿烂,一扫先前的颓靡,让人想到阳光下洗净放好的水果。
“居……居然还拍肩膀!”好友的声音此刻充满嫉妒,转头朝我低吼,“你还说她失恋!失个屁——恋啊!?”未等我应答,又飞快转成少女漫画的嗲腔,“我家的程敛啊~~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在笑呀~~~讨厌,为什么要背对着我嘛~~~~~~”
我愣愣看着眼前花枝乱颤的好友,不知该如何回应。其实我很清楚,她那张“人家不依呀~”的苦脸底下,真正会往心里去的成分大概不足百分之一。若是换了此时心情正佳的我,大概也会随口和她一起高呼上几句“Oh No~”来。
但是。
但是——
为什么呢?脑海瞬间浮现出的,却是和齐要约会时的情形。他坐在我对面,而我朝他嘻嘻哈哈地笑。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场景,它以喧嚣而温暖的姿态突兀于我眼前,又飞快被隔绝进一片荒芜。
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一起出来喝茶了呢?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快三个星期了吧。
“反正也打算分手了。”我对自己说。却无法阻止心里某个地方的迅速抽空。这感觉并非悲伤也无关愤怒,情绪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海绵囫囵吞噬了,而它沉甸甸的身躯下渗出的,只有一摊湿漉漉的茫然。
03
上课的关系,手机被设成静音震动。搁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来短信时大腿会被震出麻麻的痒。
此时我正沉浸在“继续无聊发呆”和“提起精神画圆锥”的苦闷二选一中,感受到自裤袋传来的震动,瞬间的喜悦程度,简直可耻地达到了溺水者捞到救生圈的高度。飞快打开翻盖,下一秒便被屏幕上的四个大字打回了常态:
[好无聊啊……]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短信的全部内容。
看一眼发件人的名字,我转过头,教室的另一个角落,好友正晃着她拿着碳笔的手,朝我一脸傻笑。[人以群分]这话确实是真理,无聊如我们,就连发的短信也是差不多的内容。老实说,若不是她先作主动,估计五分钟后发的人就是我了。
一边回短信一边瞥向好友的方向。坐在她旁边的同学,虽然算不上熟络,但印象中也是个颇好说话的人。对比起左边是墙、右边是程敛的我——[知足吧!你起码还能找人聊天!看看我,被两面墙夹击啊!]我一脸悲愤,按下[发送]选项。很快听到好友处传来的笑声。
[哈哈哈。你也可以跟程敛聊天啊。问问他昨天那女的是他女朋友不?]回复得很快。想来是早就酝酿好了八卦的心。
[我没你那么鸡婆。]我按着键盘,打完再看又自觉立场实在薄弱。
说没起过好奇心这种事,大概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毕竟以程敛这一类[钻石切面]的风格,能谈恋爱,简直就像李小龙要画耽美漫画一样想象不能。而昨天的那个马尾女,虽然看上去和程敛感情颇好,但除了拍肩外,印象中也没有更暧昧的举动——至少在我们离开那家店前,他们都只是面对面地喝茶聊天而已。
大概是不好意思大庭广众地亲昵吧。又或者,只是普通朋友?答案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但当事人……眼角的余光扫向身边。程敛正垂眼画着画,一脸的心无旁骛。
当事人会理我才有鬼。
将打好的短信一字字删回空白,我将手机揣回裤兜。
初春的天总是阴郁,尽管时间临近正午,画室上方还是开出大片的日光灯,冷光覆上程敛的脸,五官的轮廓像遭雪水洗刷过般,透着一股凛冽的意味。
“拿他的脸当石膏画,说不定还更能体现出[光影]的效果。”抛着手里的橡皮,我有些恶毒地胡思乱想。冷不防手机又一次在裤袋里“嗡嗡”地振动,自空中落下的橡皮漏过手心,就这么滚到程敛的脚边。
“啊——”下意识地叫出了声。音量不算小,即使是相隔了几个位子,也有同学朝我这边转过眼来。但是程敛没有,他依旧只盯着他面前的画,视线仿似被密不透风的茧包裹了,连一个眼角余光也没有给予的空隙。
我在一旁盯着程敛看了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也就懒得开口拜托。膝盖因为搁了笔盒和纸,只能直着手臂弯腰去捡。力量绷上指尖,传递出微微的颤。低头使劲的关系,我感觉到鲜血涌上了脸。这本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自皮肤烧灼出的燥热,却让此时此刻的我莫名生出一股屈辱的感觉。
——先是曾经搭讪过的男生,不但没有存自己的电话,还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脸。
——再是满脑子游戏、连短信也懒得回的男朋友。一肚子气想要发泄时甚至打不通他的手机。
——然后,现在,是程敛。
所以那个时候,在茶店里被他惯性忽视的时候,才会莫名其妙生起气来吗?就像眼下,这股不知打哪儿跑出来的屈辱感一样?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用力摇一摇头,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橡皮擦上。终于指尖擦到了橡皮的边,我绷直着手臂再接再厉,动作间感觉脸颊上的炙感延进眼睛,涨出微微的热。
或许是同个姿势维持了太久,终于也引起[钻石切面人]的注意。沉下半边肩膀地随手一撩,那块我累死累活也没够到的橡皮,就这么被他轻轻松松扫进手中。
“呃。谢谢。”直起酸痛的腰,我受宠若惊地朝向程敛。先前存于心间的种种不满,此时也都像脱开牢笼的燕,“呼啦”一声便消失进了天际——所以说长得帅就是方便,随随便便一个举手之劳,搭上那张脸,仿佛就能升华成大功德了。
没有预料中“不用谢”或是“不客气”的回应。淡淡扫了我一眼,程敛抛下一句“关公”,就转过脸继续刷他的圆锥阴影。
“关公?”我疑惑地挠挠脸,先前上涌的血液尚未完全散去,微温染上指尖。三秒后我反应过来,一句“呸啊!”忍了半天,才重新从嘴边咽回去。
果然还是很讨人厌!我恨恨地剜了程敛一眼,但这对一个专注素描的人,显然起不到什么杀伤作用。眼神攻击不见效果,也过了动嘴反驳的时效,我于是将不满撒到给我发短信的人的头上。
手机屏幕映入眼帘,[发件人]的冒号后面跟着的,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要]字。
[要],是齐要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