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发现了电话机,径直走过去将电话线一把扯掉。
我发现这时候她脸上的黄瓜片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整个楼里本就不剩下几个人,现在又一次都聚到蒋蓝的周围。
我镇静地说:“请你从这里出去。”
她哼了一声,走到我跟前,抱着手臂继续昂着头说:“如果我不呢?”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像她那样的泼妇样,但我还是厉声说:“那我就赶你出去!”
“哈哈哈。”她仰头笑,“我倒想看看英雄的女儿是如何发飙的!莫醒醒,你在众人面前装都可以,我警告你,你别在我面前装。你以为初中跟你一个学校的人不知道你是凭什么进的重点初中?谁又知道你是怎么进这个高中的?烈士子女,高考都有加分呢!你妈真厉害,好会做生意呀!用自己的命换女儿的好名声!哼!是不是我也要对你低声下气?你休想你!”
“你给我出去!”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奋力向她撞去,一直把她挤到门口。她失声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滚!”我拼尽全身力气。
她好像又要冲进来。
“醒醒!”
听到那声呼唤的我,一瞬间像被电击中身体。白然?难道是白然?我抬起脑袋,看到的却是米砂。
我只感觉头疼欲裂,双腿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米砂一把推开蒋蓝冲进来,将门狠狠关上。
“嘭!”那些好奇的目光,那个疯子般的蒋蓝,终于都与我们隔离开来。
“靠!”蒋蓝尖叫着,仍然心有不甘地踢了那扇陈旧的木门一脚。
“踢什么踢!”米砂对着外面粗鲁地骂,“再踢我踢爆你的头!”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外面终于安静了。
米砂试图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可是她不能成功,着急地说:“你自己动一下好吗?我真的……使不上劲了。”
我对她说:“你放开我,我可以自己来的。”说着我扶着身边的床腿,挣扎着站起身来。
米砂把椅子挪过来,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
她喘着气蹲在我面前,说:“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
“你为什么会过来?”我问她。
“我不放心。打电话你不接,我担心你有事。”她担心地说。
米砂把手背放到我额头上替我擦汗,属于她的体温一瞬间传遍了我的身体。我的泪水,就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连同她放下的手一起,迅速地滑落下来。
米砂看着宿舍地板上一堆零食的外壳,惊讶地问我:“谁吃的?”
我冷静地说:“我。”
“天。”她说,“你是我见过最能吃零食的女生。”
我捂住肚子。
“怎么了?”她问我,“吃多肚子痛了吧?我去给你买点胃药来。”
我拉住她摇摇头,脸估计已经疼得发青。
她看着我,很有经验地问:“是不是痛经?”
我点点头。
她默默地去打来热水,替我做热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却不由分说地命令我躺下去,拉开我的衬衫。我感到肚皮上的温热,像被抚慰的潮水,疼痛奇异地消失,全身说不出的通畅。
“醒醒。”米砂说,“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觉你是与众不同的。”
米砂的话把我的心高高地拎了起来。我是那么平凡的一个女孩子,从来没人这样子夸过我,我看到米砂的眼眸,亮得不可思议,像一颗近在咫尺的星星。我闭上了眼,没敢与她对视,然后听到她的轻笑。她说:“莫醒醒,我发现你长得很像一只猫。”
那个晚上,我和米砂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米砂睡着以后,我侧着身子去取窗台上的沙漏,反反复复将它掉过来掉过去。
九十九秒的时间。
是否足够一个人吞下一锅冰冷的米饭?是否足够一个人果断地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否足够一场大雪覆盖一个不得安息的灵魂?
又是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把自己的MP3拿出来,反反复复地听那一首歌。
一个歌手不停地唱着:“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海里鱼儿那么多。为什么你非要选择我?)
“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海里鱼儿那么多。为什么你非要选择我?)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为什么你非要选择我?)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仇恨白然。
8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高中生活,就在这个时冷时热的夏末皱巴巴地展开了,开幕的是那场终究要举行的演出。
由许倾情导演,蒋蓝倾情出演的话剧《第十二夜》就要公演。那些天,校园里贴出了巨幅的广告。米砂拖着我走过,朝着广告上蒋蓝的头像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说:“就她,也想当明星,要是我去演,肯定把她比下去!”
“你也想当明星吗?”我问她。
她嘻嘻地笑,歪着头问我:“不可以吗?”
说真的,米砂在我的眼里真的很漂亮,比蒋蓝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倍,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她是那种有远大志向的人,怎么可能有那种俗里吧叽的理想呢。
米砂把胸挺起来,眯着眼睛问我:“莫醒醒,到底是我漂亮还是蒋蓝漂亮?”
“废话咧。”我说。
“说!你要是男生,会选谁做女朋友?”
“一个都不选。”我说。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坏笑道:“我要是男生,我就选莫醒醒。女朋友太抢眼,容易被别人抢走的。”
“你呀。”米砂伸出手敲我的头一下,“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特别!你就是不够自信,以后不许这样,听到没有?”
我用手护住头。“喂,你能不能轻点?”
“不能。”米砂对着我摊开左手掌,“看,我是断掌,我妈说,断掌打人特别疼咧。”
我的心扭曲起来,白然也是断掌,左手。她每一次打我,我都要疼很久很久。米砂的声音不是很尖的那种,有些低低的闷,和白然也很像。我常常听,常常有错觉。
我傻乎乎地想,算是上帝安排给我的吧。如此说来,我还算幸运的呢。
女子剧团的演出定在九月十日,教师节。下午学校放假半天。
学校里的老师基本全部出动,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上。我看到许,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她今天抹了颜色亮丽的橘红色口红,穿着淡绿色连衣裙,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我认识她这么多年,除了白然带她相亲的时候,我很少看到她特意拾掇自己。
我拉着米砂坐到最后一排,掏出耳机开始听MP3。米砂站起身来,踮起脚尖说:“为什么坐在这里?一点也看不到。”
“哦。”我说。
“不知道她们演得怎么样,不过许老师在这方面很强,应该不会错。”米砂说。
“嗯。”我说。听歌的时候我总是把MP3的音量调到最弱,这样几乎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周围的一切响声。
我不喜欢失去掌控的感觉,虽然我的病就是无法自控。
我看了看身边的米砂。她今天穿着粉色的米奇新款T恤,白裙白薄外套。她梳着梁咏琪最初演唱《短发》时的发型,发丝柔顺洁净,别着夸张的米奇图案粉色卡子。睫毛长长的顺顺的,很温和地垂下来,就好像从前看过的哪部纯情MV里的女主角。
我在想,米砂是一个真正的女生。
否则,她何以能拥有这样明快的眼睛呢?
米砂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转头对我眨眨眼睛,说:“莫醒醒,走,我们坐到前面去吧,这里看不清楚。”
我把耳机取下来,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们坐到那里去吧。”我伸手指向安全出口的方向。
她不依。“再靠前再靠前。”
“有那么好看吗?”我低下头说。
她仿佛没听见,已经抛下我朝前走去。
我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身回来,拉着我说:“跟上我啊。”
“你自己去吧,我还是在这里。”我附到她耳边说,“那个……例假,我怕挤到前面去会不方便去厕所。”
“那……你一人呆这里?”
“去吧,去吧。”我推她。
“嗯,好好。”米砂已经很满足,又觉得很对不起我,歉疚地说,“那个,你要不要紧?”
我摇摇头,让自己靠出口再近一些。
天知道,我每次例假只是轰轰烈烈地持续一天,第二天身体又会恢复洁净。
我要怎么告诉米砂,那一天以后,我无法克制心里的拒绝,来接近那个叫做许琳的女人。我要躲着她,越远越好。
红色的幕布拉开,主持人出场,宣布演出开始。
台下爆发出轻轻的欢呼。我抬起头,那个男生穿白色的小礼服,衬衫领口处缀着一层层蕾丝,举止优雅。
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米砂从前面跑回来,在人群中找到我。她有些兴奋地说:“看到没,那个报幕的男生?”
“噢?”我半张着嘴努力回忆。
米砂碰碰我,一本正经地说:“他叫路理,以前天中有个叫许弋的帅哥,但大家都说,他比许弋还要帅上好几倍。你站这么远,看清没?”
“瞧你。”我带了些怜爱嘲笑她。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点拘谨地用手捋了捋发梢,然后终于放松地微笑了一下。
我再次努力回忆那个男生,路理,多奇怪的名字,更奇怪的是,我却想到了阿布。童年的他,长着一个大大的鼻子,在眼睛下方拥有一颗似乎只有女孩子才有的泪痣。总是低着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风筝。
多么久远的记忆了,与可耻的现实相比,弥足珍贵。
那天的表演,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认同。谢幕的时候,那个男生也站出来,原来他除了做主持人,竟然还参与了导演呢。一群女孩子自然地与他保持距离。其实,只有心里在乎,表面上才会不好意思。我就看到蒋蓝偷偷瞄了他好几眼,脸上的表情却延续着假假的矜持。米砂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又忍不住在花痴地小声尖叫。
许琳被簇拥着走上台,在座的老师们很给面子地一起鼓掌。
她今天化了很浓的妆,灯光直直地打在脸上,不免泛起一股油光。她在灯光里微笑。她好像很快乐。
就在这时,米砂拉拉我的衣袖,指向观众席的中间位置。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那里坐着的人,是米砾。
他以一个崭新的发型示人,高举他庞大的相机,直接对准台上的某个人。不用说那是谁。
“没品!”米砂恨恨地说。接着她以我没有发觉的速度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抢下他的相机。我看到他们厮打起来,只能去劝阻。
米砾重复地说:“你再动一下试试?”然而米砂一直在动,他也没有任何厉害的表示。我注意到他的刺猬脑袋上,用油彩画了一行不大不小的字母。
“I L JL”。含义一目了然。
米砂也停止了动作,盯着他的脑袋看了有一阵子,竟然“咚”地故意撞了一下他的头。
“哎哟!泼妇!”米砾骂了一句。
“你要死!我回家告诉爸爸!”米砂甩下这句话,刷地站起来,准备走,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尖,一字一句地说,“没品的男人!一辈子鄙视你!”
身着淑女装的米砂大步走在我的前头。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生出一种喜欢。可以自由自在表达自己爱憎的女生,是多么值得让人敬佩的女生。
演出已经结束,大家纷纷退场。我和米砂快走到大礼堂门口的时候,米砂忽然把我按在最后一排的一个位子上,对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那个家伙谈谈。”
我点点头,又把耳机塞起来。
“醒醒。”坐下没多久,我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竟然是许。我一下子坐直了,她顺势在我身边的座位坐下来。
“这两周都在补数学吗?高一刚刚开学,数学应该不太难吧……别太好强……要是学校的饭菜不好,你可以去教工之家……”
怎么搞得我的事情她好像都知道一样!
“你肯定能学好的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许阿姨说。我的办公室在207室,行政楼。去过吗?如果是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一般在琴房。”
我没有作声,也没有看她,而是低下了头。我希望她明白,低头并不表示我尴尬。我希望她能从我身边快点走开,但她没有,而是一直坐着。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醒醒,我们希望你好好的。”
她说“我们”。
“多谢。”我说,“好着呢。”
“你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许说,“他三番五次要来看你,都被我拦住了。我觉得,让你自己锻炼锻炼并不是什么坏事,你说呢?”
搞笑,该说的她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她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肩。我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了她。她轻轻叹口气说:“醒醒,我看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谈也没用。”我突然得到灵感似的,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她说,“再怎么谈,他也不会娶你。不是吗?”
她明显是怔住了,肯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坚决的神色,不过那表情已经渐渐变成惊讶。
“醒醒,你……”她看了看四周,大礼堂已经空无一人。米砂兄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涨红着脸,面对着我做了一个不愿再继续说下去的软弱的手势。
“他不会娶你!”我却在她最想我住嘴的时候来了精神,“你去求他娶你啊。你应该去求他,兴许他会答应呢。如果你们不在一起,白然岂不是白死?”
“你住嘴!”她大声呵斥我。
我站起身,退后几步,大声对着她说:“许老师,我求你,从今以后,请你收起你的伪善。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妨碍,但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收买。”说罢,我不顾一脸僵硬表情的她,凛然地走开。
我的心随着我的步伐狂跳不止。我使劲吸了一口气把它憋在心里,如果我马上把它呼出来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瘫在地上。
出口离我们的座位很近。没走几步,我已经走出了出口,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另外一个人。他站在出口处的门帘后面,手抱一本十六开的画册,肩膀上搭着一个斜斜的包——是那个男主持人,路理!
我盯着他。他聪明地看了一下手表,逃避了我的目光。但是凭着直觉,我仍然可以确定:他听到了刚才我们的对话。
我的天。
我看到他从门帘里很快地闪进去,径直走到许的身边,俯身向还没有缓过神来的许说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