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莱海滩第一次一起观星的四个月后,她和马修一起去了斯佩塞德的音什沼泽;当时是潮湿阴冷的一月,阴雨绵绵。在一个观鸟屋里,她站在他身边,里面有股潮湿的厚夹克味。
“这是偷窥吧?”她说。
“也可以说是观察研究野鸟。”
“这听起来也挺别出心裁。不过都是鬼鬼祟祟地藏在隐秘的地点,举着望远镜偷看。”
他哈哈一笑,接着给她看了灰雁和大天鹅,它们在这片被洪水淹没的沼泽地里过冬。她喜爱他的热情、学识,喜欢他能将这个潮湿且叫人难受的地方变得完全不同。她想多了解一些,便问了他很多问题,也被沙锥鸟、野鸭、红脚鹬和麻鹬迷住了。他们计划夏天再来这里看田凫。
“你爸爸是不是某天晚上在一颗圆白菜里面找到的你?”他问道。在他的坚持下,他已经见过她的父亲和兄弟了。
“他是在桑树丛里把我捡回来的。圆白菜里只有来自美国的娃娃。”
“啊。嫁给我好吗?”
她看到路边有一个标志牌,借着灯光,她看见上面写着:索亚吉尔能源公司车辆专用。
“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她问阿迪布。
“很可能通往油井。”他说,“他们现在开始在阿拉斯加内陆腹地使用水力压裂法了。有时候他们用砾石铺路,还有的时候他们把路与河连接在一起。”
“河水不是都结冰了吗?”她问。
“是的。冰冻的河流就是一条天然的冰路。不过需要加固。”
她把阿迪布的地图举到驾驶室的小灯前,看了起来。上面并没有索亚吉尔能源公司的这条路。兴许会有一条河路通往安纳图。
她找到了阿拉纳克河,这条河自南起源于布鲁克斯山脉,一路向北汇入北冰洋。阿拉纳克河位于他们此刻所在地以北两百九十英里处,这条河距离达顿公路不远,再顺河走三十英里左右,便是安纳图了。或许可以开车从河上去找马修。不过她现在还不能要求阿迪布这么做。她一直都没把她们的真正目的地告诉他,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服他送她们去,就怕他会拒绝——虽然他是出于一片好意,还同情她们,却还是会拒绝——若是那样,她就绝不可能去找马修了。
“嫁给我好吗?”他又问了一遍,唯恐她没听到他第一次说的话。
“我是我爸的‘奴隶’,是他的一切,必须先让他放弃我,我才能成为你的‘奴隶’。”
“可他只是在桑树丛里找到你的。答应我吧?”
“还不是时候。”她说。
阿迪布从镜子里看了一眼依旧在后面的黑暗中闪耀着的热带鱼卡车灯。他打开收音机,表面上是听新闻和每小时天气预报,实际上是因为广播里会放古典音乐。在听音乐的时候,阿迪布喜欢想象他回到了童年时在扎布尔的家,在春季看着他家周围的田野,杏仁树一排排的,开着花,很像绽放花朵的芭蕾舞舞者。
露比端详着他,他这才意识到他正用手指敲着方向盘。“我在想树木开花的美景。”他缓慢而精心地告诉她,“我在听肖邦。”然后,他的视线再次回到路上;有了音乐,挡风玻璃就变成了透镜,透过它,能看到粉色的花朵。
阿奇兹先生刚刚扭头看着我,告诉我他在听肖邦,好像我能理解;而且,他没问我想不想让他把声音调大,也没问我是不是打鼓。他真是超级厉害的阿奇兹先生!
大部分人都以为我想听到很大的声音,想要重击,这样我就能感受到震颤;就好像我一定会对声音以古老的方式传递给我而心存感激。
他们总是把打击棒塞进我手里,让我去击打什么东西(不过不是打他们!)。依芙琳·葛兰妮是个音乐天才,不过这并不代表因为我是个聋哑人,我也是音乐天才。他们以为我喜欢学习打鼓,打铙钹,或是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响的钟琴。(吉米说钟琴的响声就是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可我很不喜欢这些乐器。在上次学校音乐会中,我当着学生家长的面演奏了钟琴。父亲觉得滑稽极了。就连母亲也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可我知道她希望我喜欢打击乐器,然后加入管弦乐队,跟随乐队一起到处演奏,成为有声世界的一部分。“击打乐器并不能让我变得和别人一样,妈妈。”我对她说(我读唇语看到她对父亲无数次说过“变得和别人一样”这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她听了很伤心。
这之后,一位竖琴师到学校开演奏会,“激发未来竖琴师的热情”,因为母亲在场,我在音乐会中才会老老实实地把手放在竖琴上。我其实很介意,可我想要母亲高兴,于是我站在那里,摸着竖琴。其他人都觉得很无聊。他们拖着脚走路,坐立不安,没有一个是未来的竖琴师,不过弹竖琴倒是很有意思。感觉并不像重击之下的震颤,反而有点像翅膀飞快地振动,就跟蜂鸟似的,振动得特别快,以至于你都看不出翅膀在动,也好像我捧起三脚架抓住的地鼠,它的心跳得飞快,我能感觉到它是那么脆弱,但它依然活着。如果我能选择弹奏的乐器,那一定是竖琴。不过我可不肯定能不能带着竖琴跟随乐队到处演奏,毕竟车厢里可能装不下竖琴。
母亲和阿奇兹先生的表情平静了下来。他们正专注着某件事,我觉得一定不是音乐,母亲从未说过她喜欢音乐。
安纳图上了新闻头条。广播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但雅思明还是凑到跟前听。
“阿拉斯加州州长玛丽—贝斯·詹斯顿来到了我们的演播室。”广播主持人道,“现在我们接通了此次安纳图火灾搜救任务负责人,州警大卫·格雷林队长。”
主持人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是这个节目应该煽情夸张才对呀,雅思明心想,他们应该意识到这有关人命,意识到会有一个妻子在听,一个孩子坐着一辆卡车行驶在危险的路上,因为她的母亲没有任何安全的地方可以安置她。
“格雷林队长,请你先来讲一讲安纳图的最新情况。”
母亲生病的时候,她也这么做过。她的大脑高度紧张,制造出滔滔不绝的解说词,她根本无法将其切断,解说词抵御了情感的迸发,压制了残酷的希望和焦虑。
“很遗憾,我只能确认,有二十三名伊努皮克人在大火中遇难,其中包括三名儿童。”格雷林队长说,“遇难者中还有一名英国野生动物摄影师。我们已经将消息通知了所有遇难者家属。”
雅思明看到阿迪布正瞧着她,到了此刻,她才意识到她的脸和掌心都是汗。
阿迪布看得明明白白,雅思明很痛苦,并且在极力掩饰这份痛苦。他关小了加热器。
“格雷林队长,大火蔓延的速度这么快,是不是相当奇怪?”主持人问道。
“很多摩托雪橇的燃料和发电机柴油在起火后爆炸了。”格雷林队长答,“由此引起了灾难性的重大火灾。”
“可起火原因是什么?燃料不会在雪地里自己起火吧?”
“最有可能的是某间房子里最早着了火,并发生了小型爆炸。”格雷林队长答,“我们估计,可能是因为漏电,或粗心大意,导致加热器或炉灶用的汽油起火,大火随即引着了摩托雪橇燃料和发电机柴油,进而引起了大规模爆炸。”
“一个村子在零下三十度的低温下,在大火中毁于一旦,是不是很可疑?”
“并非如此,我说过了,这很有可能。”格雷林队长答,“使用煤气罐做饭就有可能发生漏气。将燃料放在距离房子很近的地方是非常危险的行为。我们早已提醒过阿拉斯加的村民和定居移民,一定要将燃料存放在距离房子二十码以外的地方。现在,我希望各位听众也能这么做。”
“谢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格雷林队长。现在有请州长詹斯顿。”
“晚上好。在此,我向这次可怕悲剧中的遇难者的家属和朋友,表示沉痛的哀悼。”
“非常感谢您能来参加我们的节目。”
“这是我的荣幸。”
“或许您能帮我解释一下安纳图的情况?”主持人问道,她的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安纳图真的位于数十万桶页岩油上方吗?”
“我看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何关系。”州长说。
“我曾见过一位地质学家出具的报告。”主持人继续说,“安纳图下面的土地有三层烃源岩,从这些岩石中可以开采出大量原油和天然气,并转移到普拉德霍湾和库帕勒克。”
“我来这里是慰问阿拉斯加人,不是为了讲地质。”
“不是有很多水力压裂公司,比如索亚吉尔能源公司,都想使用水力压裂法,对安纳图地下和周边的土地进行开采吗?”
“这件事与此次的惨剧没有任何关系。”
“索亚吉尔能源公司要在该村一点五英里范围内,第一步先建造二十二座油井,确有其事吧?”
“这毫不相干——”
“村民拒绝了此事,索亚吉尔能源公司有没有采取强迫手段?”主持人追问。
“没有人采取强迫手段。”州长回答道,“我们百分之百支持他们的决定。我们充分尊重生活在那里的伊努皮克人,并且尽最大努力尊重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和其他美国人不一样,不会把土著人赶到保留地里。他们有权留在他们世代生活和狩猎的地方,我们对此予以尊重。我们尽可能帮助他们。我们正准备在安纳图安装全新的加热器,村民们不仅拿到了食品券,还拥有无限制狩猎权。”
“你是不是一家水力压裂公司的董事?”
“我当选州长之后便辞去了董事职务。不过,我很骄傲自己曾经是这些公司的一分子,并且依旧在支持他们。矿业企业,也包括水力压裂公司,并不是坏人,而是雇主。他们为阿拉斯加人提供了工作,伊努皮克人也在这些公司工作。包括伊努皮克人在内,所有阿拉斯加居民都通过阿拉斯加恒久基金,受益于我们国家的矿产资源。矿产使用费的投资收益为我们所有人发放了年终红利。能源公司保护了我们的未来。他们让美国的家庭都能用上电。”
“还不到一千美元。”
“什么?”
“去年的年终红利呀。只有九百美元。和能源公司赚到的数百万美元相比,就微不足道了。你刚才说的是‘我们’,州长。我来帮你回忆一下,你说,‘我们百分之百支持他们的决定。’你是指你和阿拉斯加政府,还是你和索亚吉尔能源公司的其他董事?”
“我说过了,我现在不是董事了。我也说过,矿业公司对阿拉斯加、对美国其余地方都有好处。”
“那现在出了什么事,詹斯顿州长?索亚吉尔能源公司开始用水力压裂法在安纳图村民的土地上进行开采了吗?”
“据我所知,索亚吉尔能源公司不会在这个地区进行开采业务了。这完全是出于对村民的尊重。”
“那其他公司呢?”
“对此我一无所知,不过我觉得其他水力压裂公司将仿效索亚吉尔的做法。听着,要是你想找个坏人,那你可是找错地方了。唯一在能源领域内做出犯罪行为的人,就是所谓的生态斗士。这些人蓄意破坏油井和冷凝槽,开枪射击管道。顺便说一句,上次有人射击石油管道,导致二十五万加仑原油从管道中泄漏,险些造成生态灾难。我怀疑总有一天他们会点火,妄图烧毁水力压裂设施,虽然水力压裂开采法从未引发一起火灾,就算是油井设在某人的后院,也不会着火,当然了,这种情况绝不会出现在阿拉斯加。”
母亲和阿奇兹先生都没有张嘴,这表示他们没和对方说话,不过阿奇兹先生一直在注意母亲。她一动都没动。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全神贯注,仿佛哪怕只是移动她的下巴,也会影响她的听力。我看广播里的内容准是和父亲有关。我拉拉她的手臂,她扭头看着我。
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她在考虑是不是要告诉我,我希望她记住,我们是一个团队,她必须对我实话实说。
火灾新闻之后是当地天气预报,雅思明几乎没有听到。
“收音机里在播放天气预报。”她告诉露比,“要下暴风雪了,不过不能确定时间。”
她讨厌利用露比是聋人来对露比隐瞒事实。她和马修从来都不会这么做,从来不会背对露比,让露比无法读到他们在说什么。让露比通过唇语了解到伤人的话,或是他们维持沉默,也比利用露比听不到这事要强。不过说天气预报也不算是在撒谎。
“我们会在下暴雪之前找到父亲,对不对?”露比问。
“那是当然。”
“你告诉阿奇兹先生了吗?”露比问。
“还没有。”
雅思明在斯佩塞德一家潮湿、墙壁粗糙的早餐旅馆里吃了早饭。拉塞尔的女朋友刚刚打电话来了,拉塞尔因为做某种交易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雅思明飞快地打好包,告诉马修不要来了;如果他不来,兴许是最简单也是最好的。
可马修还是来了。她坐在返回伦敦的火车上,火车摇摇晃晃,她凝视窗外,只见棕色的农田里布满下雨后留下的水洼,渐渐地,单一的灰色城市取而代之。她感觉到身边的他带来的温暖。
他并没有给她传统意义上的支持。那次他并没有陪她一起去看拉塞尔,此后很多次他都没有陪她一起;也没有陪她一起去养老院看她父亲。他从未给过她意见,也没有鼓励过她。可他会在外面等着她,通常都在车里预备一架望远镜,在后备厢里放一瓶红酒,还带着睡袋到沙滩上用。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她的过去并不代表未来没有任何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