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跟着宝蓝,便游行在这冬日的夜色漫漫之中,一路上穿行于那些亭台小院闲窗之间,又过了扇嵌在一道好长的灰色隔墙中的拱门,便才有股极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眼前更是开阔一新。
他呆呆望着这举目几已无尽的奇怪地儿,心神有些震撼,偷偷便咽了口口水:
“这,也是你家院子?”
原来这眼前,忽然便是几片极广阔茂密的梅花林子,伴着道两三丈宽的溪流各自林立,更有数座几可堪称巍峨的巨大黑影,在那些树梢的灯火映缀下,与远处遥遥而现。少年呆呆瞧着那些奇峰峻峭,每每直欲飞天,当真不敢把这广阔奇景,与宅中后院这四字想到一起。
宝蓝在前面嗪首缓步,一路分花拂柳之处,却似早料到了有这一问,便是脚下,都没顿上半分,随意淡淡道:
“这是我大伯花了毕生心血建的院子,引了汶河一道支流为溪,又以百亩寒梅依伏羲之法布置,拿废弃石料堆了几座假峰,虽占地不到千亩,可略一布置,便吐山河万千之感。每每有人初到此处,总会惊讶不已,久而久之,爹爹嫌太过招摇,便轻易不让我带人来了。”
阿水望了这几似桃源密境般的一方小天地,不由点了点头,也没空细想宝蓝姑娘口中话语,仔细望了望那几道巨影,这才发现其实也算不得如何巨大,只是底下有些刻意布置,如极矮片树,玲珑珍楼,衬着那点点灯火,附在那些本就庞大的乱石脚下,隐隐约约间,便让人觉得那山奇远,那峰奇险。
他凝望之处,便想起了先前那古怪老僧与承渌说的那段天地逆转之话,只觉得此情此景,倒有些了解了那种意味,不禁由心赞道:
“建这院子之人,心藏大江巨川,岂是胸中有天地五字所能褒容,真乃不世大才。”
宝蓝身形一滞,似有些话儿想说,却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声气,依旧独自在前走着。
一道小小身子孤单落寞之处,似觉得走的有些闷了,拿脚在地上轻轻一点,便似只小小雀儿般落在径旁一道细幼木栏之上,那双手舒然一展,各自于左右捏出了个极好看的拈花样子,肩头左右沉浮之际,便在这危木之上,小心翼翼的行将起来。
阿水在后边瞧着那道蓝色身影于木上微危招展,更显腰肢窈窕,折旋轻柔,也不知为何就,心头有些担心之意,紧了几步站到了姑娘身下,默默相随而行。
宝蓝有些错愕,自那高处低头望向少年,一双眼闪动之际,忽然有了些笑意转润。
“看什么看,我可不是担心…小心!”
阿水嘟囔之间,却觉木上那瘦小身子一个踉跄,似要朝侧跌落模样,不由自主的便是心中一慌,那双手霎时摆了个迎落之姿。
宝蓝身姿斜斜欲落之际,却终于靠另外道臂舒展,又强自站正了姿态,身形略一站定,只在那边低头轻轻笑道:
“小心什么?”
少年一时语塞,脸色通红之际,却不敢说出那些话儿,支吾许久,恨恨道:
“小心砸坏了这大好路面。”
这蓝裳姑娘却丝毫不以这话为意,吃吃笑了许久,才似有些够了,低头处,淡淡叹了口气:
“我这一生,自那时起,都在万仞崖边临危且行,这根小小木头,又算得了什么。”
她话语随便,阿水却似听出了些哀怨意味,沉默许久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忘了自己先前片刻,还恨这人极深,只是依旧倔强的随在她身下,亦步亦趋之间,听她细细倾述。
一阵东风袭来,却携着股寒意浇身,宝蓝身子一缩,缓缓道:
“所以啊。”
那东风虽寒,却也似吹开了头顶那些薄雾浓云,宝蓝轻轻仰起了头,拿手拂开了垂在额前的几缕乱丝,望着漫天繁星而现,一双眼睛便亮了几分,似极沉醉的吸了口气,复而展颜,露出了个不为人知的苦笑:
“所以总不自禁间,便会去寻些可依靠之物,我是如此,我家中,亦是如此。”
“王家,还需如此谨慎?”
阿水有些狐疑抬首,却被头顶那两颗最明亮却黑不见底的大星慑了心神,忙又低下了脑袋,脸上更有了些红意。
“区区商贾之家,能苟延如此许久,已是世间异类,早被人当做了心头之刺,日里夜间,有无数双眼,于暗处偷偷瞧着你浑身上下一举半动,这种滋味,寻常人家的孩子可不会懂。”
阿水侧头想了想宝蓝之话,只觉得胸口一闷,浑身便是一个哆嗦,想了许久,轻声道:
“这种人,很恶心。”
“君觉他人目中有刺,却不察自己眼中,早已有梁木纵横。”
“什么意思?”阿水闻言,有些愕然。
宝蓝沉默许久,有些凄凉:
“更多的人,觉得我…我家本就恶心,所以怎么对待,也不为过。”
阿水哑然,自然明白她所指何事,沉默并行处,心头却有些迷乱,便不由自主的将今日与宝蓝相遇之际发生过的一切又细细回想了一番,宝蓝似也明白他此刻心思,更不多话,只是继续在那危木之上缓折碾步,行且而待。
她却不知身下这人神游天外之际,已回忆到了两人于尚海街头漫步那刻,此刻自然明白为何那般局势扑朔之下,这姑娘还敢带着自己招摇过市,心中不齿之意复浓。
此刻这人心思缠结,却在无数画面纷繁之中,莫名其妙映过那句莫名其妙,却让自己大窘当场的问话,更不知道到底是这姑娘早知道了自己与明妃少小之事,还是如自己此刻一般,极自然的就捕到了话中藏着那人,与宝蓝先头那句叹息略一对应,便脱口而出:
“你寻的依靠,便有第一个带来此处的男子在内吧?”
宝蓝一愣,不自觉地便咬紧了下唇,只不应话。
少年哪里不明白这沉默意味,便再也无心理别的头绪,只觉得这处也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这如花般的少女也有些俗不可语,随口不耐道:
“也差不多时候了,小昭姑娘怕还等着我回去,前头还有什么要逛的么?”
宝蓝凝立不语许久,便无声的跃下了那根圆木,轻轻便落在了少年身前极远处,遥遥相望之际,斟酌了许久,才轻声道:
“还有个幽秘处儿,你要看看么?”
她却不等阿水开口,便自顾自朝前走去,少年一句不看还未及出口,已望着那身形越走越远,朝着梅林深处而去。他早明白这姑娘看似娇柔,可心志之坚,更一点不输明妃,这哪里又是问自己话的样子,根本就只是告知一声,没半点通融之地。
“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阿水在后轻轻嘟囔了句,那双腿却有些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两人这一启步,便又在梅林小径中行了许久,这林中曲径幽折,每到尽头之处,宝蓝便总是随意一转,就在明明不通的地儿,又寻到了条路,如此周返碾转许久,已到了不知深处,虽满眼尽是繁花似锦,也把阿水走的心中有些发毛。
他暗自咽了口口水,回头望去时,早就不知了来路,心头发苦之际又抬头望了望天,只觉那漫天诸星似一如往常,却又似偷偷挪了些方位,那颗日常凭以指北的大星,此刻位置也变得有些古怪。
阿水皱眉不解处,宝蓝似察觉到了他心思,轻声道:
“这林子布置可有些玄机,上面更置了极厉害的宝物镇压,若想纵身飞跃,立马就会激了那物之能,哪怕是天位之巅,也轻易挡不下来,本就是我家用来困敌之所,只不过…”
她话还未落,却听到身后一阵急促步声渐远,愕然回头之际,阿水已立到了极远处,正全神戒备望着自己,冷眼道:
“你果然是想害我?”
宝蓝望着这人,脸上神色渐苦,低声道:
“果然欺了你一次,便再不得半分信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