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王妃在院里陪着韩阙,还说了不少的陈年旧事,除却自己曾经作为一介女侠在快意江湖的过程中和一位大唐亲王结下了孽缘不算,韩阙还了解了不少当朝大员们年轻时的尴尬事,只是现在一个个的都老成持重,拜别荒唐了。
接近晚饭,王妃又叨叨了韩阙两句,就离开了。作为世子,按说要在主院与王爷王妃一同进膳的,只是韩阙借口自己残疾不肯去,纪王心疼,也就视而不见了。
韩阙此时坐在轮椅上,看着桌上的烛火,就等着丫鬟喂饭,除开刚来的时日,现在的他已经不怎么在乎了。只是残疾这个词,是韩阙不太喜欢,也是王妃勒令不许在他这提及的词语,虽说自己重新活过来了,还附赠了一个穿越大礼,成了大唐盛世的亲王世子,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是一个手脚都不能动的,吃饭要人喂的残废,连当纨绔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想在这大唐盛世里一展抱负了。
作为后世之人,汉武唐宗,永远是两个最让国人热血沸腾的时代,而自己却只能在这贞观之治里混吃等死,这多少让韩阙心怀不满,自己明明是这个时代全世界范围内科技树最高的一个人,却连青楼都上不了,妈蛋,想到自己还是个处男,韩阙就心有不甘啊。
等人喂饭的时间里,韩阙坐在那胡思乱想,看着烛火,他又回想起了刚醒的那些时日。
那时韩阙白日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喷子,坐在椅子上破口大骂,骂王太医,骂偷刀贼,还有骂李长运。嘴里说着丫鬟们根本听不懂的什么发克油,心里也流着旁人感受不到的泪。再后来,终究骂完了九年义务教育里学的词,再也无事可做的韩阙决定绝食,一餐两餐,到一天两天,一直到王妃过来好言相劝。
开始的时候王妃还苦口婆心的安慰他,可是韩阙一心求死,就是不肯吃,再到后来王妃自己都听烦了,手下的仆妇看着眼色就强行喂饭,可只要手一松,韩阙就把饭吐了出来。王妃没了法子,又心疼怕伤着儿子,只得带着人走了。
到了第五天,韩阙早已饿昏了头,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只是心里却想着解脱。其实他这样做主要是因为心中有那么一丝的幻想,自己是死过的人,却不知道为何在这大唐活了过来。如果,这就是一场游戏呢?我如果再死一次,是不是还可以复活,是不是可以健健康康,甚至还能回去现世,玩上电脑,吃上火锅呢?
因为残疾,韩阙唯一可做的,就是在脑海里把自己的前世今生过那一遍又一遍。可是这人那,越是没边际的胡思乱想,越容易钻进死胡同里。韩阙现在就是这样。前世可是天才儿童的他,现在过着这死尸般的生活,没有半点反应的四肢逼得他想要尖叫,再加上饥饿使得眼睛看不清楚东西。韩阙的心中现在满是恐惧和孤独,似睡半醒间又新添了一丝的悔意。
眼睛的迷失,让韩阙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应,如同一颗石头。人如果没了感觉,是一件很恐怖却也很凄惨的事,因为没了感觉,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猪,说不定是一块泥巴呢?因为没了感觉,自己有多大体积不知道,周围有多大空间不知道,周围有什么物件不知道,连周围到底有没有东西都不知道,只有一片混沌。
空间感受不到,时间也感受不到,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不知道。丫鬟们什么时候送饭过来,不知道。我坐在这多久了,不知道。我快死了,可具体什么时候死呢?不知道啊。
对了,我快死了,因为什么呢?哦对了,我不吃饭,因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想死。我现在吃饭需要一个丫鬟一口一口的喂我,而每天清晨,比窗外的鸟鸣更早叫醒我的,是身上屎尿的恶臭,这使得我每天清早都要洗澡,在仆妇帮我清洗的过程中,我能发现我的四肢在逐渐萎缩,在死亡,在腐败……
那时的韩阙根本接受不了自己成了废人的这个事实,白日里无事可做,只能指挥些丫鬟仆役整些膝跳反射类的活动,期望能让自己手脚活动起来。夜里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直至沉睡,可这人啊,思想进了胡同里,就再也出不来了。
韩阙就是这样,曾经突发奇想着能不能有什么戒指里出来个老头治好自己,为此他还逼着丫鬟们把院里和屋里翻了个底朝天,可是终究一无所获。几天生活过后就再难以控制住自己,生生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回忆到了这,韩阙自己都打了几个冷颤,觉死之时的痛苦只有自己能体会,只是想到后面的事,又觉得一阵暖流在四肢百骸中回转,也是韩阙真正活下来的动力。
那日夜里,听得郎中说世子心如死灰,绝食至今怕是要油尽灯枯了,张王妃再也装不下去了,起驾赶往韩阙的院子,刚行至院门前,就听到了里面丫鬟的哭声,顿时一口气提到了喉咙,紧紧的塞住,压着自己一整颗心都紧到了一起,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仪仗,提起裙子就往里跑去,从前院门到里屋近十丈,王妃三步就跑了过来。还不等屋内开门,一脚就踹开了门锁,飞身进到了屋内,这才看见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韩阙。
而自己那可怜的儿子,此刻皮肤蜡黄,形容枯槁。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如同一截干骨,两只眼睛都没有了焦距,神魂游于天外而不肯归。几日前还是誉满长安的美少年,此刻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而且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此情此景深深的刺激着王妃,张王妃此刻自是悲痛欲绝,只感自己受那万箭穿心之痛啊,行至床前,视韩阙身上的恶臭于无物,栖身坐在床边,伸手把韩阙从床上扶起,然后紧紧拥入怀中,掌心轻轻抚摸着韩阙那皮包骨的脸颊。
韩阙此时眼睛已是看不清楚事物里,可从耳边传来的震动与脸上阵阵的温暖,加之有人正把自己拥入怀中,还有头顶则传来些许哀怨的轻哭,心里便知道是王妃来了。翻了翻干枯的嘴唇,感受着脸上的温暖,不知是心里孤独很久后的恳求还是身体上对这温暖的熟悉,脸上传来的温暖直直得进到了心中,填满了整个胸腔,甚至使得韩阙冰冷的四肢都有了些许的感觉,而后这暖流转到嘴里骤然转凉化为一把冷冽的冰刀
“母后,让我死了吧。”
韩阙说的很慢,张王妃听到了,也听清楚了,而这句话此刻就是一把尖刀,生生穿透张王妃的心,也寸断了这可怜母亲的肝肠。
这平日里金口一句就可断他人生死的亲王正妻,此刻面对着自己苦苦哀求却依然绝望求死的儿子,满心的悲苦竟找不出词语来形容,脸上的泪流半刻也不曾停歇,此刻王妃只能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住韩阙的脸,绝望的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化儿子冰冷的内心。
然后忍住满心的悲苦,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向韩阙慢慢的讲述:“儿啊,你知道吗?娘亲自幼习武,少时闯荡江湖,曾经可是关中头一的女侠,可未曾想十五岁那年遭歹人暗算伤了身子,再无法孕育,若不是你外公苦查医书求得良方,再加上你父王撒重金求灵药,最终治好了娘,你是来不到娘身边的。你可知,当你外公告知娘有了你的时候,娘有多高兴吗,娘那时都已经二十了啊,你父王也是一样,得了嫡子,高兴得与你外公就在外面的大院里喝了一整夜的酒。
再这之后到了生你的时候,娘身上的旧伤导致难产,你父亲亲自跑进了皇宫把宫里的为长孙皇后接生的宫女绑了来帮娘,虽说生的时候疼了些,可万幸把你保住了,等宫女把你送到娘怀里的时候,看着你那小脸,娘就是觉得就是哪怕死了也值了。”
王妃说到这,像是回忆起了些开心的事,情绪平复了些,深深得吸口气,擦去脸上的泪痕,接着前句轻声的说到:“再后来,到了你满月,你父王开府宴请了长安所有的高官贵戚,说是要三日不停杯,到了第三日,连你皇爷爷都来了,那会你皇爷爷不知怎的,说你父王中年得头子,非要看你壮不壮实,把你赤条条的举了起来,可哪曾想,生的你个胆子大的,一泡尿就撒在了你皇爷爷的头上。”
说到这自家儿子的往日糗事,王妃自己都忍不住轻笑了两声,可手抚到儿子的脸上,竟直接摸到了骨头,眼泪又流了出来,把韩阙往怀中紧了紧,哀声求到:“儿啊,你要知道,娘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也只能有你这一个孩子,这每日里看你不肯进食,一心求死,娘恨不得割了身上的血肉塞进你嘴里,乞求鬼怪拿了我得命后就不拿你的。阙儿,你是外公苦熬了一月翻遍天下医典求来良方,是你父王在太极宫跪求你爷爷下圣旨破民财寻来深山灵药,是娘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啊,你怎么可以轻易得就不要了性命,让为娘亲手葬儿啊。”
王妃越说,心中越是悲痛,感受到韩阙微弱的呼吸,竟难以自制得大哭起来,哭声中王妃做着最后的乞求:“儿啊,娘求你了,别走好吗,娘受不了这痛啊,你若真的要走,把娘也带走吧,娘怕你路上孤单啊!”
韩阙听到了这,原本因为无力而闭上的眼睛强行睁了开来,看到了王妃悲痛欲绝的脸,而王妃的眼泪则顺着脸庞滑落,进到了韩阙嘴里,除了本身的轻咸外,他竟还尝到了一丝甜腥。而这一丝甜腥彻底润化了韩阙冰冷的内心,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王妃,像是一个初生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母亲一般,看了许久,深深记住了这幅面容后,把脑袋往王妃的怀中挤了挤,想想后慢慢的说了一句:“娘,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