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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山客荣耀归故里

留日郎收养遗孤女

陈氏兄弟漫长艰辛的淘金之路就此略过,文章还说归来客。

渡轮缓缓靠岸,那一声长长的笛鸣,仿佛还是38年前响起的那一声,悠扬尖利而又断肠。当年离开时,以为离开才会肝肠寸断,归来肯定是踌躇满志。没想到,停船靠岸的这一刻,是更深切的蚀骨吞心,这段漫长的归家之路啊!从离别的那一刻开始,就计算着归程,却整整走了38年。

码头还是那个恩平港码头,依然用坚硬的麻石砌着,依然是满布湿滑的海藻与青苔,海水还是那样的海水,黄蓝交织着大海的本色。人仍然是那个人,但人又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当年小伙二十,青春蓬勃,是陈家的希望是婉秀的丈夫,而今,小伙成老汉,垂垂老矣,陈家已经有无数的希望,他还是不是婉秀的丈夫?已说不清,说不清。

岸上那支敲锣打鼓披红挂绿的队伍,肯定是来迎接他的,虽然他已在电报里一再叮嘱,一切从简,切莫铺张。可村里仅剩无多的子侄,哪能不来迎接这个衣锦还乡的伯父?他们自发组成迎接的队伍,抬着铜锣皮鼓,舞着色彩鲜艳的雄狮,烧着响不到尽头的鞭炮,在码头上载歌载舞。渡轮上的铜皮笼箱最是璀璨夺目,子侄们禁不住交头接耳:“隔壁村的某某某金山阿伯返来,不过是两个笼箱而已,已经让他们村沸腾了很多天。潮安阿伯竟然有六个箱子,啧啧!”“稀奇么?亦不看看我潮安叔是么人物,旧金山五邑同乡会的会长,家里有座金山呢!”“旧金山能有几座金山?”

陈潮安当然是听不到这些议论的,渡轮停稳后,仆人来贵立刻送上拐杖,其实,他还没需要拐杖。但美玲非要来贵给他带上拐杖。拐杖通身打着滑油,红光闪闪的,拐杖头镶着白玉,异常名贵。但陈潮安真的不喜欢这支拐杖,这是老的象征啊!他摆摆手,来贵把拐杖收起来,陈潮安大步下船。来贵连忙指挥涌上来帮忙的后生仔们,小心搬放这些笼箱。

一片鼓乐声中迎上来的首先是老村长陈海鹏。陈海鹏握着陈潮安的手,激动地说:“潮安贤侄啊!终于盼到你返来了。”还说不到两句,陈海鹏就忍不住抹泪。

当年陈潮安离家时,陈海鹏还不是村长,他也年轻得浑身喷着热气。陈家村不大,几十户人而已,又是同姓同宗,因而,户户沾亲,非伯即叔。用广东话说,就是同一房人了。陈海鹏比陈潮安长了五岁,但辈分却比陈潮安高出一辈。儿时,陈潮安老爱跟在陈海鹏身后,鹏叔鹏叔地叫。而今,总角小儿都已是花甲老人。当年离家,陈潮安就特地登门造访,拜托鹏叔帮忙照料家中老母和弱小娇妻的,陈海鹏夫妻一口答应,有他们吃的,就饿不着嫂子和侄媳。后来陈潮安母亲病危,陈海鹏徒步几十里,到县城去给陈潮安发电报。只可惜,电报去得太迟了,当陈潮安收到电报时,家中老母已经去世多日,陈潮安唯有向东哭跪。

陈潮安一一和村里的父老兄弟握手,时隔多年,真是音容全改,除了儿时玩伴,年轻一代的,几乎都叫不出名字了。握到人群的最后面,陈潮安的心便沉了下来,他抬头四处张望,希望在人群的最后面,会有一个白发老妇,静静地站着,她可以是微微笑着,也可以是泗泪长流。不管她已是什么模样,陈潮安都希望,她能出现,她会出现。

但她没有出现,陈海鹏走上来,拉着陈潮安往前走。前面竟然是一乘八抬大轿,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笔挺地站在轿子的四周,等待着陈潮安上轿。陈潮安吓得停下脚步,摇着手说:“鹏叔啊!这使不得!”陈海鹏拉着他说:“我们早就听说。你和陈若虚大人是莫逆之交,陈若虚大人是多大的官啊?你都与他成为好朋友了,得多高的身份地位啊?我们村小,出不起什么排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乘八抬大轿了。”

陈潮安摆着手说:“我一介商人,以利为重,怎么能和公使大人同论呢?鹏叔,你这是折我福减我寿陷我于不忠啊!”

陈潮安这么一说,陈海鹏就有点儿挂不下面子了。陈潮安见他脸色不好看,马上转移话题问:“婉秀呢?婉秀她还好吗?”陈海鹏唉的长叹一声,说:“一会,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这一声长叹,使得陈潮安的心情格外沉重,若婉秀过得好,鹏叔又何来叹息?但无论怎样都好,只要婉秀还活着,他就有补偿的机会。临行前,美玲在耳边细细叮嘱,见着婉秀姐姐,一定要待她好,不管她是独身还是再嫁,都要对她好,若是可以,就将她接在身边照顾吧。一个女人盼了38年等了38年,凄苦可知。六个笼箱里,有一整笼箱都是美玲给婉秀置办的行头。

陈海鹏会陈潮安直接带到村后的山上,越往山上爬,他的心就越虚,这38来,除了收到过一封迟来的母危电报,他就什么消息都没收到。他知道,这山顶上,朝海的这面,埋着他的老母亲。但他万没想到,在老母亲的坟旁,居然还有一左一右两座大小不一的山坟。清明刚过,山上青草葳蕤,其他坟头都仍铺满香烛纸钱,一派曾经被热闹拜祭过的景象,只剩下葬着陈潮安老母亲的这几处山坟,孤零零,杂草丛生,一看便知是久未有人打理。陈潮安心一颤,回头望陈海鹏一眼,双脚一软,便跌跪在坟前了。来贵急忙赶上来搀扶,陈潮安挥挥手,让他站一边。

陈潮安跪着,一步步往坟前挪去,眼泪止不住串串落下。老母亲离世,他早有心理准备,至于婉秀,他什么可能都想过了,就是没能想到她——她竟然也埋在黄土之下……然而,另外一个小坟呢?陈海鹏将准备好的香烛衣纸拿了过来,递给陈潮安。陈潮安颤抖着双手,很久才勉强将香烛点着。缕缕香烟从坟头冒起,纸钱如蝶,翩翩飞在青山与孤坟之间。脚下,海涛拍岸,大海如缈。陈海鹏给陈潮安细说了30多年前发生的一切。

陈潮安走后,婉秀便和家婆共同持家。婉秀编织得一手好渔网,潮安母亲舍不得貌美娇羞的儿媳到市集去抛头露面,于是,婉秀织好的渔网,由潮安母亲挑到市集去卖。陈潮安离家两月后,婉秀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一发现,让婆媳俩都欢喜不已,要是陈潮安三年五载就回来,看见家中有个可爱小儿,得多高兴啊!潮安母亲更加疼爱儿媳,宁愿少吃少穿,也不舍得媳妇受苦。家中的日子虽说清贫,但亦过得和美。很快,春天来了,婉秀为陈潮安产下一个女儿。这小女儿的到来,给婆媳两人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和快乐。但随着女儿的长大,婆婆的老迈,家里的光景日见清贫。婉秀为了让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便更加勤奋地织网。网织多了,光靠家婆一个卖是卖不完的,婉秀就放下梭子,牵着女儿挑上渔网到另一个市集去卖。本也平安无事的。没料那一个清晨,在婉秀挑着渔网带着女儿去市集的路上,遇到了抢劫归来的海盗。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可怜陈潮安只有六岁的女儿被海盗摔死在路边的岩石上,而婉秀则被海盗掳上了海盗船。待陈家村的壮丁们怒吼着,举着长刀锄头驶着渔船追上去时,海盗们残忍地将已经被轮奸至晕的婉秀扔下大海,扬长而去。村民从大海中将婉秀打捞起来时,婉秀已经断气多时了。潮安母亲从此一病不起,直至垂危。老人家还喃喃自怨,不应该让婉秀一个人带着女儿去市集的,家里再穷也不应该啊!老人家死也不瞑目,除了期盼儿子早日归来外,老人家更难原谅自己,不晓得怎样和九泉之下的陈家祖先交代,不知怎样和死去多年的老伴交代,不知在黄泉路上,还能不能碰上婉秀和孙女儿。

还没听完陈海鹏的叙述,陈潮安就晕了过去。如果倒回去38年前,如果可以倒回去38年前,他还会不会选择离开故土,远渡重洋到旧金山去寻黄金呢?而今,黄金的确寻到了,可是,母亲和妻儿,全没了。

三条生命啊!陈潮安痛不欲生,被救醒过来又哭晕过去。待数月之后,被救活过来的陈潮安走出医院时,手中已不得不拄着那根龙头拐杖了。再次祭过母亲和婉秀后,陈潮安就踏上去五羊城的路了。

此番回来,除了回家看一看,陈潮安有更重要的任务。临行前,大清国驻美公使陈若虚特地上门造访,公使告诉陈潮安,国家正处危难之际,急需如陈潮安这样的华侨归去,为国出力。他们深谈了整夜,公使大人颇具深意地跟陈潮安说起祖先陈凤台,感叹广东远离朝廷,地偏人才弱。陈姓虽是广东最大的姓氏,但是历代以来,高中人才甚少,这与地域和人们意识的限制不无关系。如若陈潮安他们归去,陈若虚希望他们能投身慈善。公使大人认为,慈善能改变陈氏后人的读书状况,将福佑陈氏子孙千秋百代,亦能为国家培育大批人才。

陈潮安在深夜里东望故土,屋檐之外,是阵阵秋虫的鸣响,听在陈潮安的耳朵内,就仿佛是远在神州大地的陈氏族人的声声呼唤。归去,未必会是落叶归根,毕竟妻儿都在旧金山,但归去,必是认祖归宗。人啊!从一出生,就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这根绳子的束缚,死死生生都忘不了,割不断,那就是血脉,那就是根。

于是,陈潮安回来了。

陈潮安的前脚登上到五羊城的轮船,陈潮逸也跟着后脚踏上了归来之路。当然,陈潮逸的归来,多少有些是受兄长的刺激,但最终也还是公使大人的一番说话。公使大人说,而今大清,最缺乏的是人才,神州大地上卧着的铁路,都是洋鬼子筑的,如1876英国人擅建的第一条铁路,吴淞铁路。二次工业革命之后,电气开始大量用于机械和生产,大清国与欧美国家的距离越拉越远,国民对工业的认识非常局限,这种局限,在于方方面面。而陈潮逸在地质勘探和建筑设计上的造诣,都能填补国家在这两方面的空白。公使大人双手抱拳长揖,希望陈潮逸能归去,传道授艺。当然,在传道授艺之余,能和陈潮安一起做慈善,更是公使大人的期望。陈潮逸望着这个年纪老迈,仍不惜屈尊下访的老公使,热血便沸腾起来。祖国正处危难之时,男儿岂能安于一隅,独享天伦?于是,陈潮逸亦买了归去的船票。

陈延芳接到驻美公使陈若虚的荐信,高兴得一下子从酸枝椅上跳了起来,将坐在另一边喝着茶的玉如夫人亦吓了一跳,差点将茶水泼在地上。丫鬟马上上前来给玉如捶背,玉如拍着胸口,好久才喘过气来,问:“老爷,么事咁开心啊?连仪态都不管顾了。”陈延芳大笑着,给玉如递过去一条擦眼泪的香帕说:“成大事者,何须拘泥于形象仪态?”玉如温婉一笑问:“公使大人给老爷带来了么好消息?”陈延芳一拍手掌说:“公使大人又为我们慈善会增添了两员勇将啊!”玉如揩一下眼角泪花,说:“看你高兴的!么人勇将咁厉害呢?”“这兄弟俩可不得了,在旧金山响当当的,富可敌国不说,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凤台后人,跟我们一样,都有一腔兴宗旺族报效国家的热血啊!慈善界就是需要咁样的人。”玉如嗔怪道:“这些年来,你为了搞这个慈善堂,东奔西跑的,眼见越来越瘦了,也不晓得珍惜身体!”陈延芳一笑,吩咐下人赶快将西厢客房打扫干净,又嘱咐玉如,这两天一定要将厢房布置温馨停当,贵客漂洋过海归来,得要以最尊敬的礼仪接待。玉如白他一眼说:“得了,得了,要嫌我眼光老土,我叫上湘妹一起去,她在西洋长大,事事洋派!”陈延芳点点头:“叫上宛湘也好,她晓得外面时兴什么!”玉如稍稍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不无酸意地说:“湘妹就是做什么事都能如老爷您的意的!”陈延芳懒得和家中妇人道长说短的,转身吩咐下人去叫君挺过来,他还要去广雅书院一趟。

陈延芳刚跨上车,就见到宛湘一身骑士服坐在车厢里了,他皱了皱眉,说:“挺冷的天,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宛湘嘟起小嘴说:“老人家皱眉头,皱纹好多哇!”陈延芳真拿这个小东西没有办法,谁让她……刁钻搞怪,让他又爱又恨。

陈延芳出国之前已经娶了一妻一妾,东去日本留学时,他并没准备在日本再娶一妾的。陈延芳经好友介绍,认识了同在日本留学读医后留校任教的宛新明,陈延芳便拜宛新明为导师,宛新明非常热情地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在那间门前开满樱花的榻榻米屋前,陈延芳见到了在樱花树下玩耍,漂亮得像个瓷娃娃的小宛湘。

陈延芳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镜头:穿着粉色小和服的小宛湘,一边唤叫着爸爸,一边张开小手,粉蝶儿般向他们扑了过来。宛新明抱起小公主,开心地在樱花树下旋转,那一刻,是多么的美妙啊!漫天樱花飞舞,父与女无拘无束的笑声。宛湘就像鸦片一样,一下子就植入了陈延芳的血液里面无法抹掉。从此之后,陈延芳隔三岔五地去宛新明家做客,他也分不清,这样做是为了向宛新明学习医道还是为了多抱抱宛湘,听她甜甜地叫他延芳叔叔。

宛湘住的榻榻米里,只有一个负责照料她的老日本女人,这是宛新明花重金请来的佣人,这榻榻米内没有女主人。陈延芳后来才知,原来这榻榻米的女主人,是一日本女孩,当年和宛新明相爱并怀孕,但当女孩将中国男友带回家去见父母时,却遭到了全家族的反对。女孩迫于家族压力,不得不在生下宛湘后,离开宛新明。女孩离开宛新明不久后,便由父母安排,嫁给了一个日本男人,就再也没回来看过宛新明父女了。

得知宛湘的身世,陈延芳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更是疼爱有加。他问宛新明,为什么不带宛湘去找她的母亲。宛新明摇头说,既然她有了新的安稳的生活,就不好去打扰她的平静了。陈延芳叹息,只可怜了这个自小没有母爱的小女孩。

更让陈延芳意想不到的是,宛湘才满14岁,宛新明就出事了。那是一次实验意外。宛新明在一次实验中,不小心被带有新型病菌的手术刀割破了手指,感染了可怕的病毒。临危时,宛新明拉着宛湘戴着手套的手放进陈延芳的手里,艰难地说:“宛……宛……湘……湘,就交……交……给你了……你……你要……要……要一……一辈子,对……对她好!”陈延芳推托说:“宛兄放心,我会给侄女找一头好人家的。”宛新明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早就……就看……看出来了,你……你喜……喜欢湘……湘儿,我……我知……知道,你会……会对……对她一……一辈子好……好的,把她嫁……嫁给你,我……我才……才放……放心。”说完,他又回头对宛湘说:“湘……湘儿,你……你也……也长……长大了,在……在国内,都……都已……已经是……是适婚……婚年……年龄了,女……女人,找一……一个真……真心待……待你好……好的男……男人,很……很重要。香……延芳他……他会……会让……让你幸……幸福的!”

宛湘哭着点头,宛新明又把哀求的目光转向陈延芳,陈延芳本来还想说,宛湘是他的侄女,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对着这样哀求不舍的目光,他怎能狠心拒绝?而且,在一个临死的人面前,还有必要装这些伪君子的道貌么?难道他不爱宛湘么?难道他能舍得把宛湘拱手送给别的男人么?他握紧宛湘颤抖着的小手,沙哑着嗓音说:“宛兄,我会一辈子对湘儿好的!”但宛新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陈延芳,眨也不肯眨一下,陈延芳半晌才醒悟过来,说:“岳父大人,您放心,我会一辈子对湘儿好的!”宛新明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待宛湘孝满三年之后,陈延芳便结束了在日本的学业,带着宛湘回到五羊城。

当陈延芳带着身穿百褶裙的宛湘出现在黑瓦灰墙的西关大屋时,这个安稳富足的家庭顿时激起千层浪花。陈延芳的一妻一妾以从未有过的和谐团结起来,齐齐到老夫人处告状,说这个长得妖媚惑主的小女人,来路不明,恐会妨了陈延芳的运气前程,必须要尽早打发,万万不能娶进大屋来。老夫人本认为,像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事,陈延芳留学日本多年,身边有个女人照料更是情理中事。但听媳妇们这么一说,心里便不安了,这个叫宛湘的女子,眼睛骨碌碌转,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长得媚眼媚目,好看是好看,泼辣辣的,心直口快,笑起来哈哈的,一点儿也不晓得收敛,完全没有传统女子的贤惠温顺。这样的女子,收在延芳身边,那还不是祸根?老夫人越想越怕,于是叫来陈延芳,要他必须把宛湘送走。但西关少爷的倔劲儿,哪里是三两个老少夫人能改变的?陈延芳不但不听,反而替宛湘委屈。宛湘已是无依无靠,而今还未正式进门就被排挤,那往后还怎么在西关大屋里立足?陈延芳当下决定,要给宛湘一场与众不同而又隆重的婚礼,他要向所有人宣示,宛湘是他陈延芳的妻子,他只对她重视。

婚礼是完全按照宛湘的构思去策划布置的,在圣心大教堂举行。为了让这个婚礼更洋派,陈延芳特地从海外购回来一辆汽车,专门让他的大侄儿君挺跟沙面一带的洋人学会了开车。宛湘穿着从巴黎邮寄回来的当时最时尚的白婚纱,戴着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由身穿黑色晚礼服的陈延芳一路领着,走过了红地毯,跨上了崭新的披着鲜花彩带的洋汽车,然后一路往一德路开去。这一天,从陈公馆到一德路的路上,都聚满了看热闹的居民。虽说,由于西关一带商贾云集,贸易自由,在这里世界各地各色人种俱能常见,也有很多出过洋留过学的有钱人家少爷或小姐,喜欢模仿西方的婚礼,亦到教堂去举行婚礼,但像陈延芳这样标新立异,专门购买汽车,隆重其事地迎娶一个小妾,实在是稀有。陈君挺开着汽车,缓慢地在窄小的麻石街道上行驶着,从倒后镜内,瞥见新娘子青春娇媚,被幸福荡漾得笑靥如花。新郎一路紧握着新娘的手,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中满满的,全是对这个小女子的溺爱。唉!这个事业顺意又踌躇满志的青壮男人,何时给过家中的另外两个妻妾如此的眼光啊!君挺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陈延芳拿眼扫一下陈君挺,这个时候,他叹气,是什么意思呢?

宛湘调皮地晃动她头上的新帽子,这是一顶黑白方格的鸭舌帽,戴在宛湘的头上,格外娇俏可爱。陈延芳用手刮了一下她的帽子,说:“又不听话了,怎么溜到车上来了啊?”宛湘眨眨眼睛,说:“刚才偷听你和玉如姐讲话啦!怕玉如姐真的拉我去逛街,我还是先溜为妙,费事听些唔咸唔淡的说话!”陈延芳一笑,将宛湘揽入怀内,说:“玉如是要办正经事,你得闲在屋企,就多些帮她分担一下嘛!”宛湘嘟起嘴说:“才不,我同她,永远都讲唔到一起去的,肯定我看中的,她又话唔好的了,何必去添堵呢?我听讲新建的广雅书院好大好靓的,我要跟你去看看。”

陈延芳又再皱起眉头,虽然院长梁鼎芬是陈延芳的朋友,但这广雅书院可是女子能进的?宛湘简直就是胡闹。但是,多年以来,陈延芳都习惯了溺爱纵容宛湘,从不拒绝她的要求。他知道这个从小没有受过中式家庭传统教育的女子,对外面世界的所有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他不忍心打击她的这份天真可爱的好奇心,只要是使她稍不如意,他都舍不得。两人正式举办婚礼已经十年了,老夫人几乎日日都催促,让宛湘给陈延芳生一男半女。老夫人的意思是,像宛湘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是要生育过儿女,心才能安定的。陈延芳当然也很想宛湘给他生个儿子或女儿,不求多,一个就好。但是宛湘就是不肯同意,她父亲是在日本有名的西医,她对西医学从小耳闻目濡,造诣不比陈延芳差。只不过既为女儿身,回到中国,想施展亦无用武之地而已。对于如何利用安全期避孕,宛湘非常清楚,每月到了排卵期,她就会很大方地将粘她粘得像麦芽糖般的陈延芳赶去他的妻子玉如或妾氏丽芳处。陈延芳不肯,她就干脆关上房门,任陈延芳怎么敲门也不肯开。陈延芳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跟宛湘争闹理论,面子也挂不下去,唯有乖乖地去玉如或丽芳的房间去。玉如和丽芳那晓得其中的因由?还以为是老爷眷顾,都使尽了法子,极尽殷勤地讨好陈延芳,本以为能将老爷的心挽留得住的。没曾想过得三五七日,老爷又好像着了魔般,每天一入夜,就急急脚地往宛湘那小妖精的房间里钻了。不钻上个大半个月,老爷是舍不得离开那间被布置得中不中西不西的房间的。西关大屋里面,逐渐便多了两双幽怨而仇恨的眼睛,只是陈延芳太过专注于事业和宛湘身上,将这些都忽略掉了。

见陈延芳又皱眉头,宛湘不干了,气嘟嘟地转过身去,不理陈延芳。陈延芳劝她,广雅书院是不许女子进内的,她若想读书,五羊城还有些不错的女子学堂嘛!真光书院就比较成熟了,Miss夏礼就是一个很有修养和博爱的女士。宛湘还是背对着陈延芳不理,陈延芳又说:“那么,去培道女塾吧?这间女书塾是新开的,对哇,听容懿美女士讲,她们正要招收女老师呢,你真可以去试一下!”陈延芳这样一说,宛湘马上来兴趣了,立马转过身来,问:“真的么?”陈延芳点点头,捏一把她的小脸说:“还能假得了么?Miss宛,不去培道当老师,委屈了你十几年的学术啊!”宛湘一翘小嘴:“你知道就好,我在这间大屋里面。都快给闷死了!”陈延芳凑近她耳朵,轻轻说:“给我养个儿子就唔闷啦!”“去你的!”宛湘打了他一下,娇嗔了一眼,陈延芳捏捏她的鼻子,说:“那么,说好了,我推荐你去培道当女先生,你现在乖乖地落车,返屋企,好嘛?”宛湘拧一下腰,说:“不嘛,人家要跟你去,唔给女人入去,那我在外面等你。”陈延芳实在是没有让这个小美人儿妥协的办法,唯有叫君挺开车。

陈延芳去广雅书院找梁鼎芬,是安排陈志尧入读广雅书院的。近些年来,凤台后人中,陈志尧的文才德行是最佳的,未来金榜题名也未始不可。若虚公使对陈志尧也是赞口不绝,陈延芳与他更是一见如故。这个陈志尧虽然只是出生在一个书匠之家,但是仪容大方,谈吐得体,眼界开阔,才学过人,决无小家之气。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场合,只要他开口说话,其才华和风度,都能吸引身边所有人。同为凤台后人,又是莫逆之交,帮陈志尧安排入广雅书院,是在所不辞的。陈志尧的才子之名,梁鼎芬早有听闻,又知他年纪轻轻就高中举人,父子俱是孝廉,非常难得,陈延芳一说,立马就答应下来了。

陈延芳四顾了一下这间规模宏大的书院,梁鼎芬给他介绍,书院坐北向南,中轴建筑有山长(院长)楼、礼堂、无邪楼、冠冕楼。东西均为书斋,各有10巷,每巷10间,共200间。东斋是广东学生居读之所,西斋归广西学生用。冠冕楼前东西各有池塘,池边有清佳堂、岭南祠、莲韬馆,供学生读书之暇游览憩息。书院中,植满了榕树柳树,花草交织,鱼水相映,建筑古雅,非常清幽雅致,十分适合学生在这里安心读书做学问。而今正着手试招收学员,六月才正式开学。陈延芳一边听梁鼎芬介绍,一边点头,书院既保持了传统的古朴,又有西方的理念,这非常符合张总督的要求,“广者大也、雅者正也”。张总督真是用心良苦啊!假如地处偏安一隅的广东陈姓子弟,亦拥有一间仿佛如此的书院,那凤台后人,就不用担忧没有一个赶秋闱的会所,也不怕没有地方做学论道,如此一来,凤台后人腾龙起凤,指日可待。想到这里,陈延芳的血液不禁热了起来。他加快了往外走的步伐,这个想法,他希望能第一时间和宛湘分享,她一定会觉得他很了不起的。走过百岁桥,跨过护城河,一身骑士装的宛湘英姿飒爽地伫立在汽车前面,不知和君挺说着什么,两人似是还挺聊得来的。陈延芳不禁想起与宛湘大婚那天,在汽车上,倒后镜里,君挺的那个眼神。十年过去了,君挺始终忠心耿耿地替他开车,对宛湘亦是尊敬有加,或许,他当年的担忧,是多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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