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洞生情定终身
前文暂且按下不表,且说陈潮安。
从发现美玲是女孩的那一刻开始,陈潮安就计划逃跑了。当铁路挖到山隘处时,陈潮安的机会就来了。荒山与荒漠不同之处在于,荒山能藏身,它不似茫茫荒漠,跑得再远都暴露在人前。山的隘口不大,四处荆棘丛生。喜欢钻研地质和勘察设计的陈潮逸告诉陈潮安,像这样的山况和地貌,山与山之间,应该会有很多山洞和溶洞的。陈潮安相信这个兄弟在地理方面的天赋,相信他能带自己和美玲在这片群山中找到通往山外的山洞。现在对于陈潮安来说,最大的困难不是逃跑的路线,而是怎样向美玲表白,并使她信任,劝服她和他一起逃跑。光是表白,就不是个容易的过程。
或许美玲已经意识到陈潮安发现了她的身份,她便刻意疏远陈潮安。当陈潮安过来帮她托起过百斤重的岩石时,她涨红着脸,急急地走向路基的另一边。当陈潮安在人们不注意时,将两人的瓷碗搁叠在一起帮她打饭时,她会突地跑过来,一把将瓷碗夺过,然后默默地排去队伍的最后面。美玲越是疏远就越抓挠陈潮安的心,这个自尊得让人疼爱的女人啊!陈潮安多么迫切地想寻机会和她说说话,可她就是不给机会,眼见着铁路就要修出大山了,陈潮安的心急得快跳出来了!
终于逮住一个机会了。
被劳役在荒漠和荒山中的铁路劳工是没有资格谈洗澡的,因此,大家都一样的体味浓重,一式的满身满脸的灰垢,身上除了两个眼珠儿还有点儿白的外,其他都黑成了一体,你很难从一个铁路劳工的身上,找出很明显的与其他劳工不一样的特征。但是,美玲始终与其他劳工有不同的地方,譬如洗澡,很难想象,一个在岭南水乡长大的,被温热柔软的韩江水滋养了18年的女子,能忍受长时间的汗流浃背而不洗澡的。但是,要躲开那么多劳工和监工的洋鬼子的眼睛,找个地方躲起来洗澡,的确不容易。她首先得找到一个愿意帮她做掩护的人。陈潮安自然是不二人选。然后,要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里,毒晕守在劳工帐篷外的几条恶犬,然后摸进黑黝黝的大山里,寻找可以洗澡的水源。
细心的美玲很快就留意到,陈氏兄弟不仅可靠,还十分熟悉地理结构,要寻找隐蔽的水源对他们来说不难。美玲注意到,陈潮逸经常会在监工不注意时,拿起一块岩石或一把泥土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兄弟俩一有机会就把头悄悄拼在一起,研究一块泥土一颗石头或一棵特别的草树。美玲相信,陈氏兄弟的鼻子,能嗅出大山里的每一处水源,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这山里头,有没有隐蔽的水池或洞穴了。于是,美玲就开始伺候时机。女人在伺候时机时,会特别有耐性的。她能闭着眼睛抗拒铺天盖地而来的劳累和困倦,竖起耳朵听着巡查的洋鬼子,牵着凶猛的狼狗,从一个帐篷走到另一个帐篷。当午夜渐深时,洋鬼子亦熬不住困,将狼狗拴在帐篷前面,然后找个舒服的地方偷偷打盹去了。美玲立刻翻身起来,那套换洗的男人褂子早就折叠好,压在枕头下面,她抓起衣服和贴身的钱物,跨过一具具睡得死沉散发着恶臭的男人的躯体,蹑手蹑脚地往帐篷外走去。虽说是偷跑出去洗澡,但女人的贴身物件,一定要随时随地带在身边的,若不小心被哪个男人发现,她的身份就会被发现,那么,她在铁路劳工群体中的命运将是不可想象的。
美玲害怕身份暴露后,一年前的噩梦又再出现在她身上。美玲是被人下了迷药,贩到旧金山来的。在那艘被唤作“大鸭家”的轮船的最底舱,她和其余被迷晕了贩上船的姐妹们,都受到了人贩子们非人的凌辱。茫茫大海上,她们逃无可逃,若不想投身大海成为鲨鱼的腹中之物,就必须忍受惨无人道的欺辱。人贩子们在用尽了一切能想象得到的法子奸污欺辱她们之后,又强逼她们用一小盆的淡水,洗干净身上的污垢,梳理好头发,然后随他们上头等舱,敲开头等舱的一扇扇掩着的厢房的小门。那些身形巨大浑身卷毛还散发着浓郁腥味的洋鬼子们就躺在这一扇扇虚掩着的小门内,他们或赤身裸体,或衣冠整齐。但当人贩子关门离开后,厢房里只剩下浑身痉挛脸如死灰的弱小女孩子时,无论是赤身裸体还是衣冠楚楚的洋鬼子,都一律暴露出他们残暴淫邪的本性,他们从床上跳起来,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女孩提起来,扔在本来就不宽敞的床上。床单一律是白色的,看上去很纯洁,这些可怜的中国女孩被扔在纯洁的白色床单上,还来不及蜷曲一下身体,就被剥得光光的。无论女孩是哭喊是哀求是反抗是叫闹还是咬唇不语,最终的结局都是被这些有着巨大身躯的洋鬼子压在身下,强行打开,肆意凌辱。洋鬼子们在性事上花样多癖好多,女孩们若不能配合,便会招来更加残酷的厮打和摧残。
海上漂移的日子,十七岁的美玲每天都必须替人贩子接三个客人以上,多的时候,到底是十个还是十一个,美玲已经记不清楚了,她也不愿意记忆起来。从开始的哭喊反抗到后来的咬牙承受,她身上的瘀伤,也是从遍体逐渐到完肤了。她不得不转变,不得不停止哭闹去学会承受现实。茫茫大海上,不想死去,就得委曲求全。底舱里面,每天都有女孩投海,能活着熬到旧金山的,几乎都是从地狱里苦熬出来的,在往后的人生里,她们所展现出来的坚韧的生命力,也是蓬勃的。这是再世为人。的确,有过一段猪狗不如惨绝人寰的经历后,还有什么苦痛不能承受的?
譬如美玲,在登岸之后,强忍着腹腔内排山倒海般欲出的呕吐,趁人贩子不留神,挣脱绑着她双手的绳子,没命地往人群密集处跑去。美玲拼命地跑啊跑,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有呼呼的风声伴随着她一路向前奔跑。她也弄不清楚,那天到底跑了有多久有多远,她只知道不能停下来,不能回头,即使追在后面的,是豺狼是子弹是大炮都不能停下来,这里不是大海了,只要这样跑下去,就会有活着的生机。停下或回头,都是死路。
美玲的逃跑,并没有遇到阻拦,洋鬼子们都非常忌讳这些刚从“大鸭家”下来的女孩们,他们认为刚从轮船上下来的女孩,身上都是肮脏的,全都是病菌。因此,当美玲跑过来时,洋鬼子们都不由自主地捂着鼻子躲开,美玲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一般洋鬼婆子来接船时,都会拧着一根碗口粗的水管,水管连接着一个水池,水池里面装满了有浓郁碳铵味的消毒水。女孩子们鱼贯从船上下来,迎接她们的便是这一支支水枪无情地喷射。她们会被消毒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从而没有了反抗的力量。美玲的突然挣脱,人贩子们始料不及,他们当然不乐意跑掉任何一个女孩,这些女孩都是他们的摇钱树,瘦弱的东方女人最容易刺激洋鬼子的兽欲,各个妓院各大红灯区都非常欢迎这些柔弱如兔的女孩子们。
但他们不可能派很多人去追捕逃跑掉的美玲,还有很多女孩子需要看管。但在美玲的刺激下,被捆的女孩们都激动起来,她们早就意识到下船之后,迎接她们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没有哪个女孩会心甘情愿命运被耻辱捆绑起来的,她们都尖叫着,使尽力气去挣脱那条绑着她们双手的绳子。人贩子们从来没有这般忙乱过,他们既舍不得将女孩们打死,但亦无法控制住所有女孩们的拼死挣扎。码头顿时混乱一片,那些提着水管,准备向女孩们喷射消毒液的洋鬼婆们,傻呆了般站在码头。待她们反应过来,女孩们几乎都挣脱了绳索,四处奔逃,码头上,立刻警笛长鸣。
这次美玲带头的混乱逃跑,一共跑掉了八个女孩。陈潮安回国之后,美玲便开始找寻这余下的七个女孩,后来经过美玲和她的儿媳戴维斯的共同努力,终于找到了这七个曾经患难与共过的姐妹,姐妹们相聚在一起,都禁不住抱头痛哭,谁都没再提那段海上生活,可每一颗落下的眼泪里,都有它不能与人说起的辛酸。
美玲没日没夜地跑啊跑,她清楚人贩子会将她贩去什么地方。他们在船上,没日没夜地折磨凌辱她们,就是要摧残她们的意志,要她们认命,要她们服从。一个女孩,若在四下茫茫的大海里被折磨上几个月,她们的意志能不崩溃吗?人的意志一旦崩溃了,就不会再反抗了,更不会思考逃跑。可十七岁的美玲,从她被人贩子用冷水泼醒遭受轮奸的那刻开始,就在心里起誓,一定要逃,一定要逃,一定要逃。
美玲做到了,她一直不停地奔跑,有路的地方就有她跑过的脚印,女孩坚忍不拔的逃命之路,从清晨跑到了日落。终于,在黑夜来临之际,跑到了一段正在修建的铁路前,她伏在一个矮浅的沙丘旁,不敢动一下。那些牵着狼狗的洋鬼子使她害怕,她不敢用一个女孩的模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夜越来越深,身体越来越冷,美玲将手指插入沙土里,手指却碰触到什么冰凉的物件,她连忙扒拉开沙土一看,竟然是一具年轻的男尸。美玲吓得将尸体一推,爬起来想跑,但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俯身仔细观察这具尸体。这应该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瘦弱男孩,很可能是修铁路的劳工,或许是熬不住工地上繁重的劳役,或许是染上了什么疾病,又或许是与监工发生了冲突被活活打死的,反正,他就这样死去了,就这样被浅埋在荒野里。他的父母他的家人,或许仍跪在大海另一边的家的神案下,虔诚地跪求菩萨,保佑他们的儿子顺风顺水,一生平安。可是啊!故国那边的父母啊!你们可知道,儿女们漂洋过海来到的国度,是没有菩萨的,他们信奉的是耶稣,一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无能为力的人;他们信的是天主,是神父,那些个点着脑门和肩头念着“阿门”的人。菩萨到不了这里来的,而耶稣或天主,根本听不懂他们的祈求。所以,一切漂洋过海远离家乡的华人,他们的命运都经不起祈祷,是没有神灵保佑的。
海上见多了生死和残酷,眼前的尸体对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来说,已经不再可怕。她冷静地将尸体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然后又将尸体掩埋好。
就这样,美玲趁着混乱混进了铁路劳工的队伍,开始了她男女不分的劳役人生。
美玲溜出帐篷,为的只是能洗澡,她从没想过要逃,在举目无亲的旧金山,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能逃到哪里去呢?在铁路劳工群里混日子,虽然很累,但活下去就是好的。她惧怕从这里逃出去后,会被再次捉回去,被卖到那些肮脏不堪的红灯区。如若这样,她宁愿继续当一名铁路劳工,永远重复身体的劳累。
溜出帐篷后,美玲很意外,那条拴在帐篷外的狼狗,竟然没对她狂吠。她还在发愣间,一条身影已经静静地潜了过来。美玲刚想叫唤,对方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巴,是陈潮安,这气息,美玲再熟悉不过了。自从经历过海上的那段生活后,任何男人的气味,对美玲来说都是刺鼻的,都能使她恶心欲呕。但陈潮安身上的气味却让她觉得很安稳。那天陈潮安不小心碰翻她的瓷碗后,美玲就嗅到了陈潮安身上与众不同的味道。这或许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姻缘,异性之间的味道能相互吸引的。美玲从不抗拒陈潮安的味道开始不抗拒陈潮安这个人,虽然,她仍在刻意逃避这个强壮黝黑的男人,害怕与他的眼睛相碰,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火,只需一眼,就能将她燃烧掉,她能不逃避吗?每天出工,只要见一眼陈潮安,美玲就心满意足了,有陈潮安在的工地,不再荒凉不再劳累不再孤单,美玲自我感觉越来越娇羞,越来越女性了,开始在乎身上有没有难闻的气味,开始在乎身上的褂子又破又旧,开始在乎身上头发上的每一点泥污。这晚,她对陈潮安暗示,想到大山里洗澡时,方式也是隐晦的。她只是在吃饭的时候,靠近了陈潮安,一只手用力在另一只手臂上搓了搓。只是搓了搓,都来不及分析,陈潮安到底有没有领悟到她的意思,就逃也似的快步走到另一边。反正,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管陈潮安明不明白,今晚都必须要冒险一次。患难中,心灵更容易相通。陈潮安虽然端着饭碗低着头,但他真的全都懂了,那一下的搓手,将一个女孩的心意完全搓明白了。不过,他要的不是掩护她去洗澡,他要的是与她一起逃跑,一起亡命天涯,一起生死与共。不管美玲的心是怎么想的,反正,他一定要带她逃。
嗅到陈潮安的气息后,美玲的心便安定下来了,不用说,傍晚的那一下搓手,他懂了。这个男人对她是上心的,想必那条狼狗已经被他毒晕或打死了。陈潮安一声不响地拖着美玲的手,猫着身子,快步往大山的方向走去。
通往大山的路上,每一个帐篷外的大狼狗都被陈氏兄弟杀死了。兄弟俩在计划逃跑的这个晚上,绝没有想到,他们的这次行动,引发了旧金山铁路劳工的集体反抗。第二天的清早,劳工们在洋鬼子的辱骂和皮鞭下醒来,当他们被驱赶到空旷的地方,被盘问到底是谁逃跑了时,他们才知道,他们当中不但有人逃跑了,逃跑的人还顺便将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狼狗一并杀死了。于是,劳工们便不再害怕,突然集体奋起反抗,愤怒的劳工们很快就将那些监工的洋鬼子控制住,然后,他们利用这些洋鬼子为筹码,开始了和美利坚国漫长而持久的对抗和谈判。
陈潮安拉着美玲,一路奔跑进大山内,陈潮安惊喜地发现,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竟然能和他同步,一路奔跑。握着她的手越收越紧,直至进入了大山深处,远远看见陈潮逸拄着两把铁锹站在一片黑黝黝的林木前面,陈潮安和美玲的奔跑才停了下来。他们的脚下,并没有美玲所希望见到的水池,美玲在黑暗中皱了皱眉,被陈潮安握着的手动了动,可陈潮安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他说:“我们是要逃跑啊,跑出这处山脉,起码要三天时间,我们没时间让你洗澡,妹子。”
一句妹子,让美玲又羞又臊,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啊!女孩懊恼极了,在心爱的男人的面前,一点点秘密都没有了。可惜这个男人在老家那边,已经成亲了。美玲是个细心的女孩,虽然表现得对陈潮安不理不睬的,但暗里仍非常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在吃饭的时候,她听陈潮安和其他劳工说过,他在恩平的老家,有个寡居的老母亲,还有年华正好的妻子,这年华正好的妻子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婉秀。“婉秀”这名字是从陈潮逸的嘴里听来的,那天,她听见陈潮逸跟陈潮安说婉秀嫂子。美玲一下子便记住了婉秀这两个字。能够拥有这么美丽的名字的女子,会是多么的温婉秀丽啊!美玲自卑地扯扯身上已经破烂得几乎没了模样的褂子,心中难受死了。对于婉秀,她毫不妒忌,只是羡慕,这个能名正言顺成为陈潮安的妻子的女人,她前生修了多少福分积累了多少阴德,今生竟能与陈潮安这样的汉子成为夫妻。回想到那段非人的日子,美玲就觉得站在陈潮安身边,是那样的肮脏卑微。
陈潮安是非常尊重美玲的,他以当年华人在海外最高的规格迎娶了美玲,两人郑重其事地到民政处办理了登记手续。娶她,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最大的尊重,美玲觉得,够了,足够了。此生无所遗憾。
跑就跑呗,反正,这命也是跑回来的,死过一回的人,是根本不在乎再死第二次。陈潮安说要逃跑,美玲想都不想就点头了,以前跑是没有想过未来没有任何希望孤独的一个人盲跑,这次跑,因为有了身边这个紧紧握着她手的男人,这是有未来有希望的跑,前方虽然还很黑暗,但是,跑过这重重的大山,黎明就来了。两人共同为一个目标奔跑,没有孤独,只有互相扶持和……爱。对,那个漆黑的晚上,他们三人在黑而幽深的大山里跑,慌不择路。黑夜很黑,大山里的黑夜更黑,没有柴火没有光,只有两把偷跑时顺手带的铁锹。但是,他们是为爱而奔跑的,所以,他们并没有觉得四周有多黑,荒山有多大,脚下的路有多危险。他们穿越着群山,心里满满的都是希望都是温暖都是光芒,的确,在心里满载爱与光的人的眼里,是看不到险恶和黑暗的。
两把铁锹在关键时刻起了重要作用,它为他们铲灭了路上的荆棘,为他们挖通了通往光明的山路,为他们填平了难以跨越的沟坎,为他们杀灭了突然出现的蛇兽。在黑暗的大山里,人在没有任何工具辅助的情况下,是很难找到方向的。要是只美玲一个人跑,或许只能在山里面转来转去,但方向难不倒这对先天就对地理地质痴迷的兄弟,当寻不到方向的时候,陈潮逸负责找树,陈潮安负责寻水,他们能从树的形态或水的微小流动中找到方向。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虽然是奔跑着,但短小的褂子始终抵不过大山黑夜里的寒冷,美玲抱着肩,看着在前面为她开路的兄弟俩。他们只拿了两把铁锹,但他们却不需要她动一下手指,这是到旧金山的一年多来,美玲第一次被人当女人看待的。他们开山辟路砍柴平土,一路搀扶着美玲,有几次蹚水而过,陈潮安都主动地弯下腰来背美玲,美玲很别扭,女孩子不好意思啊!但陈潮安却说,夜半三更的,女人的脚不能涉水沾寒。美玲趴在这个男人结实宽厚的背上,感受着那一起一伏的蹚涉,是那样的安全、稳定和幸福啊!这是一个男人真心诚意给一个女人的呵护,18岁的美玲泪水含在眼眶内,却不敢抽噎,只怕这打落的泪水,湿了心爱的人儿的肩膀。她轻轻地将头靠在陈潮安的背上,陈潮安用力托了托承着她屁股的双手,脚下的路,走得更踏实了。
走到第三天,陈潮逸看了看四周的树木,又捡起一块石头看了看,说:“马上可以出山了。”可陈潮安不赞成马上出山,他建议大家躲回去昨天晚上藏身的那个山洞去。昨晚他们太累了,就在山里找了一个干燥的山洞,点了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就睡去了。陈潮逸举头望望走过来的路,又回头望了望山外灰扑扑的天,说:“要是不赶快出山,马上就有好几天的大雨了。”陈潮安摇头说:“现在不能出山,他们肯定守在山外的。在洋鬼子的眼里,华人不如狼狗值钱。”
陈潮逸点点头,的确,他们用铁锹,一共杀了十条狼狗,这些狼狗平时对劳工们都很凶,但它们不会对陈氏兄弟凶.为了能顺利出逃,陈氏兄弟每天吃饭时都刻意剩下些饭食,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倒给狼狗们吃,监工的洋鬼子们不觉察,以为是他们不小心打掉的饭食,被狼狗抢食了,他们还哈哈大笑,觉得陈氏兄弟傻呆,活该。但真正傻呆的人是他们,狼狗可不管你是有心喂食还是无意丢下,总之,谁给它吃的它就与谁亲近。当然,狼狗们是不能料想到,这嗟来之食会招来杀身之祸。当它们看到陈氏兄弟靠近时,还摇着尾巴上前示好,没想到,这次摇来的不是食物,是硬邦邦的一铁锹。陈氏兄弟已在白天时将铁锹磨得锋利无比,他们对这些狼狗的身体结构又了如指掌,一铁锹下去,必致命,这些狼狗连“呜”的一声还来不及叫唤,就命丧黄泉了。
陈氏兄弟欠了十条狗命,恐怕洋鬼子们要杀他们十次也不解恨的。陈潮安他们不知道大山外面,他们劳作的工地上,此刻正在发生着暴乱,美利坚国政府正忙得焦头烂额的,哪还有时间和人力到山外来围捕这几个逃跑的劳工?陈潮安他们又原路返回,山洞是悬空在半山腰上的,上去的山路非常崎岖,洞口外面只有几棵山草遮掩着。昨晚为了让美玲顺利上洞,他们砍了很多树木,撕下树皮,搓成绳子,让美玲绑着腰,然后才带着她上去的。砍下的树枝树叶经过一天的吹晒,都焉掉了,陈氏兄弟用铁锹把枝叶砍成一段段,捆好,一把一把地往洞山送。他们预备了要在这个山洞里住一段时间,柴火和食物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柴火储存够后,兄弟俩又回头寻到之前走过的野水塘,在海边长大的男人,水性就是好,一会儿,他们就从水里摸上足够的鲤鱼。美玲在岸上,负责把鲤鱼摔死,剖肚,去除内脏,用削尖的树枝和搓好的绳子,把鱼都串起来。陈潮逸从水里冒出来,一抹脸上的水珠,笑着对陈潮安说:“大佬,阿嫂是会过日子的人呢!”美玲的脸“刷”地红了,之前听陈潮逸跟陈潮安说嫂子,嫂子是婉秀,美玲当时心里酸酸的,极羡慕这个叫婉秀的女人。现在,陈潮逸直接喊她阿嫂了,这就是对美玲的认同,她无需再羡慕婉秀了。或许,婉秀还要羡慕她,虽然婉秀是陈潮安明媒正娶的合法妻子,但他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着不见尽头的大海,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此生能不能再见,都很难预测。美玲满足了,即使没有名分,那又有什么呢?起码她能和这个男人朝夕相对,患难与共。
山里猎物很多,在大雨来临之前,他们打够了食物。入夜,狂风在山腰之间呼啸着,大雨倾盆把整个大山都遮蔽着,山洞里呜呜地回响着远处海风的呼啸声,临海的山脉,在台风来临时,都会怒海狂波,地动山摇。但地动山摇亦无法阻止山洞里躲着的人幸福地烧烤他们一天的收获。灵巧能干的美玲,用树枝和树皮扎了一个结实的木门。陈氏兄弟把木门装在洞口,狂风暴雨就被隔绝了。松枝杉木燃起来的篝火,温暖了孤寂的山洞,用松枝串着烧烤的鲤鱼和野兔,在噼啪的火光里吱吱地冒着油香。
陈潮安撕下一只兔腿递给美玲,美玲接过来,低声说:“谢谢!”陈潮安飞快地拿眼光瞥一下美玲,说:“如果能遇到老虎,那就好了。”美玲娇嗔说:“乱说话。”陈潮安认真地说:“我是真的希望的,如果能杀一只老虎,虎肉腊了可以储存过冬,虎皮制干了就可以给你造御寒的衣服,那样,我们就可以在这山洞里过一辈子了。”
美玲羞红了脸,坐在一旁啃着鱼头的陈潮逸哈哈大笑:“看来我是多余的了。等雨停了,我就出山,留你们两个在这里做神仙眷侣。”陈潮安呵呵地傻笑起来。美玲低头慢条斯理地撕着兔肉吃,此时此刻的她,真愿意外面的雨能下一辈子,或洋鬼子们将山封一辈子,那样,她就可以和心爱的男人在这温暖的山洞里共度一生。
但,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让他心爱的女人男不男女不女地跟着他在荒凉贫瘠的山洞里过一辈子的。吃过东西休息够后,陈潮安便用松枝点着火把,往山洞的更深处走去。陈潮逸问他干么事?他说:“这个山洞的泥土干燥得异常,什么可能都可能存在呢!我进去挖挖看看。”陈潮逸摸摸洞壁的泥土,放鼻子下嗅了嗅,说:“恩,而且,或许这个山洞能挖通的。”于是便提了铁锹跟在陈潮安后面,美玲安心地低头编织着揉得软软的树皮,她希望能在下一个夜晚来临之前,织一张带着树木香的被子出来,她甚至想象得到,她和陈潮安同盖在这张树皮被子下的温暖和美好。大雨下了三天,陈氏兄弟挖了三天洞穴,美玲安静地编织了三天的树皮被子和垫子,她将烘干的树叶收集起来,铺好,然后在树叶上放上树皮垫子,将织好的树皮被子叠好,放在垫子之上。晚上,两个男人挖得满身尘土回来,看见铺在地上的“床”,不禁笑了,很明显,铺在地下的是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陈潮逸捅捅陈潮安的腰,打趣说:“我都说阿嫂能干的啦!新床都做好了。”
陈潮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偷瞥了美玲一眼。美玲装着看不见听不到,将一木碗雨水递到陈潮安前面,让他洗脸,又回过头来拨弄“石碗”里的鱼汤。陈潮逸洗干净脸和手脚后,又吃了一块野兔肉,喝了一碗鱼汤,打着饱嗝问:“阿嫂,我是该自己睡还是同大佬睡?”美玲羞得拿脚踹他,低声说:“管你怎么睡?”陈潮逸又恶作剧地说:“哦,我明白了,阿嫂是想我抱着睡!”说着就装模作样地凑过来,美玲一把推开他,羞涩地骂:“去你的,谁要你抱了啊!”
陈潮安顺势将美玲抱在怀内,刚还刚烈的女子,一下子如兔子般温顺了,半带娇羞半将就地靠在陈潮安的怀里。陈潮逸翻翻白眼,故意说:“外面的雨是要停了,但我的心里却滴着雨啊!罢罢罢,眼不见为净啊!”说着,弯腰卷起那张“单人床”和树皮被子,扛了铁锹就往洞的更深处走去,陈潮安叫:“你去边啊?”陈潮逸回头挤挤眼说:“我仲是觉得洞里面的泥土更干燥舒服些。”陈潮安心领神会,便没再说什么了,的确,洞里的泥土更干燥了,这几天来的挖掘,洞里的情况使陈氏兄弟很诧;按理,越往洞的深处挖起,泥土应该会逐渐湿润才对的,但这个山洞却不一样,异常干燥。
黑夜里,一阵急促的喘息过后,男人对女人说:“我要娶你。”女人迷离娇懒:“那她呢?”男人说:“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知道,或许她已改嫁人了。”女人说:“怎会呢?我是她,就绝不会改嫁,一定会等你的!”男人说:“那,我就两个都要。你们都是我的好老婆。”女人的声音更娇懒了,甚至是魅惑:“即使做妾,我都心甘情愿。”男人“噢”的一声,又再翻滚起来,荒凉的山洞里,春意盎然。
紧密搂抱着的情侣还在甜蜜的梦乡里沉睡着,那个可怜的独自睡在山洞深处的陈潮逸突地跑了出来,兴奋地大叫:“大佬,快起来,快起来。”他全然不顾兄长和嫂子还赤身裸体地在被子下亲密相拥,拍打着树皮被子叫:“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是什么?”陈潮安睁开眼睛,揉了揉,陈潮逸递过来的物件逐渐清晰了,那不过是一把黄土,没什么特别的。他又闭上眼睛,昨夜折腾得实在太累了,美玲的身体又是那么柔软,他可舍不得为了这小子手中的那把黄土舍弃怀中的温香软玉。可这小子就是不依不饶的,见陈潮安不理会他,竟然直接伸手去掀被子了,那还得了?美玲“啊”地尖叫一声,紧紧抱着陈潮安。
陈潮安拉着被子,怒了,再次睁开眼问:“你发么神经啊?”陈潮逸一点抱歉也没有,继续拍着他的被子说:“你看看,你再看看,大佬,这泥沙同之前我们挖的有么不同?”陈潮安慢慢坐起身,仔细看了看陈潮逸手中的泥沙,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同?”陈潮逸干脆从地下再抓一把泥沙起来,对比给陈潮安看。陈潮安的眼前,出现了一深一浅两种颜色不同的泥沙,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吓得美玲紧紧地拉着被子。
陈潮安赶紧穿上衣服,说:“真的有可能是我们猜测的那样。我们再挖挖看看。”兄弟俩扛着铁锹,急急忙忙地往洞里面去了,美玲坐起来,穿好衣服,用烤得焦香的鲤鱼熬了个汤,端着往山洞里面走,这是她第一次进山洞里面,一直她都不晓得这两个男人在里面干什么。她更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挖这个山洞呢?虽然,它很有可能通向山外,但他们离走出这群山,不是已经路程不多了么?山洞里面,新挖的地方都被兄弟俩用树枝棍子撑着,棍子撑得很规律,安全地撑着山顶的压力,陈氏兄弟还在路上点了松枝,松枝燃烧着,那么,山洞里面的氧气是够的。一路堆着的泥土,由浅至深,越来越显深黄色。美玲什么也不懂,之前她不好意思送饭食进来,是她与陈潮安的关系还没明确,经过昨夜后,就不同了,对这个男人怎样亲昵照顾,都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男人正使劲地挥动着手中的铁锹,挖着堵在前面的洞壁,他们非常兴奋,非常投入,连美玲走近都不晓得,直至美玲喊了一声:“潮安。”陈潮安才停下铁锹,擦一把汗回头,对美玲笑着说:“你离远点儿,就站在那里看着就行了。一会儿,就会有奇迹出现了。”
美玲满心欢喜地立在不远处,她以为,男人所说的奇迹,就是穿山的洞口,将会有一道光明迎接在洞壁的另一边。
但陈潮安所说的奇迹并不是穿山的洞口,随着两个男人合力挥锹挖下一片泥土后,一阵沙尘腾起后,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一堵洞壁,但与一般的洞壁不同的是,眼前的这堵洞壁,隐隐约约地镶着几道金黄色的线。美玲的心跳了跳,再跳了跳,从平常的规律的跳动,逐渐加快,加快,快得像心脏立马就要从腹腔里跳出来一般。生活如眼前的金黄色,金光灿烂地展示在眼前。
陈潮安扔掉了铁锹,奔过来,不管不顾地抱起她打转,滚烫的鱼汤打了一地,他们都顾不得了,陈潮安狠狠地亲着美玲,激动地说:“亲爱的,宝贝儿,你真是我的福星啊!”
是的,这是一个金矿洞,只要继续往下挖,将会有数不尽的黄金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在未过海之前,他们都听说,旧金山遍地都是黄金,他们就是奔着这个寻金的梦不远千里漂洋过海而来。
千千万万的华人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旧金山这片处处是黄金的地方,虽然千千万万的华人在做着淘金的重活,但又有几个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黄金?陈潮逸跪下来,捧起一抔黄土,虔诚地举过头顶,向着洞壁说:“这是圣克鲁斯山脉,永远有奇迹产生的山脉。”是啊!会产生奇迹的山脉。若是陈潮安没发现美玲是个女人,他就不会产生带她逃跑的念头;若不逃跑,他们还是铁路上的修路华工,就不可能知道,大山深处,埋着灼灼黄金。
现在,他们必须要做的是两件事情:一、立马将挖掘出来的洞穴填埋好,恢复原来的模样,然后将山洞口隐蔽起来,不能让第二个人发现。二、他们必须马上出山,要到别的金矿上做淘金工人,他们必须要掌握一身过硬的炼金技术,还要置一套炼金的工具。陈潮安的计划更宏观,他必须要采足够的金子,帮助他打开通向旧金山政府的大门,他必须要将这个荒山买下来。
于是,三人又合力,用了三天的时间,将山洞还原为原来的样子,又从山洞下滚石头上去,将山洞口堵死,覆盖上枯草。一切处理妥当后,三人便出发了。他们相互扶持着,一步步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这次,他们不再是逃,不再是跑,而是走,双脚坚定地踏在旭日东升的山路上。
就这样走出了大山,走上了漫长的淘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