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夜里,所有身在镇西的人都能看到一尊背负十米长石柱,双腿直立似人似象的巨兽从异兽森林里走出。
它举起巨石柱,仅是一击便击碎了一线岛修士组成的防线。
在其身后,还有一条浑身漆黑如墨,眼睛却如灯笼般刺眼的大鱼,它悬浮在空中,身形如蛇在森林里来回游荡穿插,却比蛇更加灵活,转瞬间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一线岛人的面前,巨眼照射出两道光柱,百米内亮如白昼。
拷石椎巨象、巡林鬼鱼,一线岛数十年前就诞生的三重楼异兽。
当它们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皆凉透。
这个仗,怎么打?
但是一线岛能存在至今,却不是两只三重楼异兽便能打垮的,岛主陈望与商会会长柳一龙两位三重楼高手亲自出手阻拦,稳妥将其拦截在镇西之外。
虽暂时躲过了一劫,但是,镇西人却已经不适合人居住,在岛主陈望的号令之下,三天之内,镇西居民全线撤离。
可小镇其他地方哪里容得下这突然无家可归的数万居民,除了少数人能在熟人家暂住之外,其他人皆是露宿街头,如丧家之犬。
一番折腾之后,就在一线岛人心惶惶,不知该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之时,护岛大阵又诡异的再次出现在了一线岛上空。
不可一世的拷石椎巨象和巡林鬼鱼连同后发而至的第三头三重楼异兽重新被挡在了阵外,任它们怒吼冲撞,皆无济于事。
完好无损,哪怕岛上唯一的阵法师魏老头来来回回勘察了无数次,依旧只有一个答案,完好无损。
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护岛大阵忽然消失的理由,可它的确无缘无故消失了几天。
不过,护岛大阵再次出现确实让全岛人松了一口气,唯一如吃屎般难受的大概就是刚从镇西大包小包搬迁而出的居民,他们中大多数人受了或重或轻的伤,靠近异兽森林的人家甚至出现伤亡。
最惨的便是镇西村长张富贵,由于没有房屋掩护,被一头撼石熊一眼瞧见,一家老小,全部丧命于撼石熊之口。
其他人虽勉强无生命之忧,可当他们满怀劫后重生之喜悦回到他们的家园之时,才发现他们的家早已在大战中夷为平地。
不知是谁第一口提及,人们仔细回想事发始末之后,细思极恐的发现,在整场异变中,受折腾的自始自终都只有叶狗棒出事那天曾出现在镇西关的人。
……
那天,兔敖背着叶吹回村子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街上没几个人,也就村口几个下棋的老头看见了。
老头们最看不起碎嘴婆子,各自心知肚明,没有把事情到处乱传,因此文鸟村的大部分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叶吹出了事,只会偶然间想起,似乎已经有好几天见到那个爱闯祸的家伙了。
这一天,兔家小院突然来了几个老人,兔敖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竟然是村子里的几个老头,应该是好奇为什么还未举办焚礼。
焚礼便是火化的意思,这是一线岛一贯的传统,就连岛主死了也没有例外。
焚礼一般是在人死后的五天之内举行,在村子西侧专门搭设的石台上举行。
前些天一线岛大乱,人人自危,无暇顾及,如今护岛大阵重新恢复,虚惊一场之后,几个老头才忽然想起,自己村里死了个小鬼,这么多天过去了,也没听说筹备焚礼的消息。
大概是想到兔家人都不是小岛原生居民,可能不太懂焚礼的事宜,所以便过来问问。
兔敖有些意外,没想到村子里还有记挂着叶吹的事情,知道他们心中怀着好意,兔敖便指了指叶家小院,让他们自己去看看。
然后,几个老头便看见一个满身裹满白布的家伙坐在院子里,摆着炼灵的姿势睡大觉。
几个老头难以置信看着他,喊了一声叶狗棒,那家伙悠悠转醒,看到几个老头站在自己院门口,他身上裹满了白布,别手蹩脚的挥了挥手。
“哟!你们几个来我家做甚?”
几个老头骂骂咧咧的走了,最激动当属一个同样缠着白布的老头,硬生生的咳出几口浓痰吐在叶吹的门口,方才捂着老脸离去,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
听说山炮老头余从文是异兽入侵之时,第一个赶到镇西关支援的人,当时,镇西关的居民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余从文手提着宰兽大刀骂骂咧咧的冲进了镇西关,与一只二重楼云虎狭路相逢。
最终,老当益壮的余从文以满身伤痕的代价拼死了一只二重楼异兽。
这件事,直到很久之后,都是一段佳话,岛主陈望甚至亲自带着名贵药材上门问候。余从文赢得了全岛人的尊重,人们纷纷感慨,原来爱骂人的余屠户是这般的侠义心肠。
唯一会拿这件事取笑余从文的,大概就只有余从文的老伴了。
……
叶吹被顾小乔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要求将那根铁棍带在身边,永远不要离身,哪怕睡觉也不能。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叶吹虽然不解,但也在顾小乔的要求下,举手保证自己绝不会让铁棍离身。
另外,顾小乔要求叶吹在家老实的待几天,不准出去瞎逛。
叶吹苦涩的看着手里被他缠了白布当做拐杖的锈铁棍,还有镜中满身绷带的自己,觉得顾姨有些多虑了。
叶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甚至已经看见有一对夫妻在向自己招手了,要不然也不会胆大包天说出那些话,结果平白遭受了一顿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毒打。
叶吹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骨头,竟然真的全都好了,除了被兔叔打出的新伤口之外,其它的地方皆是完好无损。
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场梦,可叶吹清楚的知道,那绝不是一场梦,唯一的解释便是顾姨的手笔了,这一刻,顾小乔在叶吹心中前所未有的高大。
同时叶吹的心中又添了几分失落,这样的伤都能治好的顾小乔却对他说没有人能治好他的灵穴,那便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叶吹用铁棍剁了一下地板,明明没使太大的力,“砰”的一声,剁出一个小坑,上一秒还一脸不甘的叶吹立马换上了心虚的表情,这可是去年过年时树儿与他一起铺上的新木板,让她看见了,又该拧着他的耳朵说他不知爱惜了。
说起来,因为他的胡言乱语,兔树儿又有些时间没与他正儿八经说话了,每日里见面的次数倒是不少,但每次都以红透了的脸蛋外加一声“哼”而告终。
眼见又到了午饭时间了,肚子又开始作怪了,叶吹心知等树儿来叫自己多半是不可能了,还是自己自觉些去给顾姨搭把手,讨个好。
如今的他,满身绷带,下楼梯都有些别扭,其实昨天伤就好了,叶吹也不知为何,好像自己比以前要更抗揍了一些,兔叔的拳头落在身上没以前那么疼了。
涂了顾姨的药,瘀伤好的奇快,只是该装的可怜还是要装,要不是他假装疼得厉害,博得了树儿的怜悯之心,恐怕这几天连树儿的面都见不着了。
楼梯已经年迈的厉害,杵着铁棍走起来嘎吱作响,叶吹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塌了似的。
“再倒霉也不至于此吧?”叶吹撇撇嘴,觉得自己有些太杞人忧天了。
手中有些尖锐的铁棍落在下一阶梯上,借力向下走,“咣当”下一秒,便是木板断裂重物落地的声音,叶吹半截身子卡进了楼梯里面。
“我去你妈的。”
人倒霉了,真的什么事都能遇到,叶吹倒抽着凉气,被木茬子硌得呲牙咧嘴,痛骂一声,废了吃奶的劲才把屁股从梯洞里拔了起来。
身下一阵乒里乓啷物品挤压碎裂的声音,还有一点柔软的感觉,绝不是木柱的触觉。
楼梯下面怎么会有东西?叶吹推开楼梯间常年紧闭的木窗,借着强光瞧了瞧,恍然大悟。
叶吹想起来,从前老爹为了节约空间,将楼梯下面腾空,当做暗箱储物柜,只是里面多是他收集的闲置无用却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所以这么多年叶吹也没怎么想起过,没想到今天第一次重见天明就被他一屁股坐得稀碎。
叶吹缓了口气,探下身子将那一箱东西搬了出来,仔细一瞧,啼笑皆非,麻绳、兽骨、兽皮口袋、斧头柄、断裂的船桨、腐朽的木框,甚至还有防虫防鼠的草药包,简直在向世界证明这是叶吹的亲老爹。
“臭收破烂的,怎么就把一身的烂毛病遗传给我了。”
叶吹吹了吹箱子上厚重的灰尘,不知怎么想到了娘亲每次看到这些东西之后对老爹破口大骂的场景。
这些东西大多数都被叶吹压碎了,但也有少数尚还完好的物件,兴许留着还有用处,叶吹这样想着,挑挑捡捡,将为数不多的“有用之物”捡了出来。
箱子并不小,有些东西压在下面取不出,叶吹所幸将箱子搬到院子里,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一时间,倒是又有一些逃过一劫的老古董经不起折腾,碎成了渣渣。
在这堆垃圾中,有一个细长的小竹桶吸引了叶吹的注意,这是个颇为精致的小竹筒,叶吹捡起细看了一番,从竹片缝隙中可以看见里面用厚油纸又包了一层,可以确保竹筒不会渗水进去。
叶吹拿起竹筒,用铁棍撬开塞子,往里面瞧了瞧,似乎是一卷纸,弄得神秘兮兮的。
叶吹忽然被勾起了好奇之心,这该不会是哪家女子写给老爹的情书吧?
在记忆中,老爹是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人,没有修为,弱不经风,长得也一般,老老实实的样子。
因为爷爷是学堂里的先生,所以他倒是挺喜欢读书,听娘亲说,他小时候最喜爱呆在学堂里读书,被别人欺负了,也是躲在学堂里偷偷的抹眼泪,一点也没个男孩子的样子。
那个时候,收留无父无母孩子的孤堂里有个姓胡的丫头路子最野,是岛上出了名的小霸王,最喜欢欺负叶圆,时常把他揍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叶圆的爹,也就是叶吹的爷爷,那时正是他们的教书先生,也总被那胡丫头气得头晕脑胀,每次都说她这般淘气以后嫁不出去。
结果,他口中嫁不出去的淘气丫头不偏不倚的成了他的儿媳妇。
老爷子大概也是没办法了,自家儿子是什么样子他也清楚,有个傻丫头愿意嫁已经是烧高香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叶圆,叶吹从没听说过有哪家女子爱慕过自己的老爹,但也保不齐会有像老娘那样的怪性子的女子,偏偏就爱这种老实憨厚的男子。
顾姨不就是这样的活生生的例子。
叶吹提起竹筒一抖,将那卷纸抖了出来,幸好密封的好,这么多年,纸看起来还是完好无损的,就是有些灰。
拿到阳光明亮的地方,拍了拍灰,缓缓摊开,渐渐愣住。
没有字,不是情书,却是一副画,画上是一个人,一个青年男子,面带灿烂的傻笑,白发黑衫,脸上一道显眼的伤疤,很陌生却又很眼熟。
“这是……”叶吹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突然扶额笑了起来。
说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这幅画是叶家厨娘给她的捣蛋儿子画的画像。
从前,叶家厨娘脑筋清奇,除了做菜,最大的爱好便是幻想儿子长大以后的样子,从鼻子该是什么样,眼睛该是什么样,到该穿什么衣服等等,每一个细节,她都会不厌其烦的花费无数时间去想,以至于花费了许多年都没有想好。
夫君叶圆总是会笑她,现在想这些有何用,儿子总会长大,待他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了。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傻,可她就是忍不住,狡猾的女人也总会有犯傻的一天。
于是她继续想。
直到有一天晚上,送走了最后一位食客之后,她突然神经兮兮的叫来一位画师,笑意盈盈的拿着纸笔,拉着夫君叶圆坐到院子小院,兴奋不已的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想好了儿子以后的模样。
“真的!”叶圆被她雀跃的样子感染得忍俊不禁,同时心中满怀期待,对于妻子奇怪的脑回路,他向来都是持支持的态度,虽然儿子明明就在身边。
“首先。”叶家厨娘举着一根手指对画师比划着说:“儿子的长相要像爹爹,但是眉毛要比爹爹浓一些。”
叶圆嘴巴一张,喜笑颜开:“对对对,必须得像我。”
“还要像爹爹一样背着一根棍子,当然不能是竹棍,要背铁棍。”叶家厨娘继续道。
“是是是”叶圆大笑着附和,片刻后,却又迟疑道:“可是,咱儿子不是喜欢剑吗?”
“哎呀,反正是幻想,老娘喜欢用棍的男人不行吗?棍子多好,顶天立地……”
“我不当棍侠,我要练剑,成为绝世剑客。”在旁偷听的小胖墩突兀的冒了出来。
“臭小子,吓老娘一跳。”
叶家厨娘拍了拍胸口,狠狠的敲了敲儿子的脑袋瓜,小胖墩顿时捂着脑袋咋呼起来,看来今晚不吃红烧屁仙便不能善了的。
她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当即抓着儿子的衣领走出门,一脚将他踢到草坪上,道:“滚出去玩,娘亲不叫你,不许回来。”
叶吹被勾起了好奇心,哪还愿意走开,满口答应之后,偷偷爬上院墙旁的一棵树,小贼般的偷听。
处理完儿子,她回到小院,在叶圆憧憬的目光中,继续道:“他要穿一身漆黑冷酷的长衫,要留着一头雪白的长发,扎成一个小辫,脸上,还应该有一道帅气的有男人味的伤疤。”
叶圆忽的僵硬了笑容,他嘴角牵强的扯了扯,眼里带着一丝怒意道:“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伤疤也就罢了,雪白的长发是什么东西?胡翠芳,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画师本来跟随着叶家厨娘的描述画着,此刻也是顿住笔,察觉到两夫妻之间微妙的气氛。
这是叶圆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种口气与妻子说话,叶家厨娘早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微笑打趣道:“这不是幻想嘛,我最喜欢雪了,所以觉得雪白的头发会好看些嘛,还有伤疤,我觉得有伤疤的男人更有男人味,再说儿子以后要当天下第一,难免要受些伤吧。”
“算了,我想出去散散步。”叶圆没有与她继续争吵,失望的摇摇头,带着怒意离开,对于妻子奇怪的想法,他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发自内心的喜爱,他知道妻子明明最讨厌寒冷,却偏偏喜欢下雪,从生了儿子开始,每天冬天都盼着下雪,但是今天却是第一次恼怒妻子的任性。
叶家厨娘看着丈夫离去,有些委屈的瘪瘪嘴,示意画师继续作画。
叶吹能记得这件事情也是因为这是叶吹的记忆中,老好人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娘亲发脾气,而那幅画像,本是被娘亲挂在房间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每日捧着脸欣赏。
大概是实在看不惯,没过几天就被老爹藏了起来,叶家厨娘花费了好大的力气都没找到,或许是知道丈夫这次铁了心,不得已的作罢。
没想到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的画像被藏在了这里,也只有最了解娘亲的老爹知道,她绝不愿意来翻这堆垃圾。
叶吹笑容满面的看着画像,忽然又再次愣住,他仔细的瞧了瞧画像上的人,再扭头看了看自己杵在手里的锈铁棍。
这,是巧合?
不远处有菜香味传来,叶吹将画像塞回了木桶里,重新封好,装在了怀里,杵着铁棍向兔家走去,只是这一刻,他将那根顾姨要求绝不能离身,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平凡不起眼的锈铁棍握得更紧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在树叶台睡习惯了,难得在屋子里睡了两天,却是一点都睡不踏实,叶吹边走边想,看来今晚还是要回树叶台去睡觉了。
兔树儿最崇拜叶吹的地方就是叶吹敢在那黑黝黝的森林里睡大觉。
一线岛经历无数个春夏秋冬,没有一个坟。人死了,烧成灰,洒入大海,撒进森林。
记得以前,叶吹害怕极了那漆黑幽静的大森林,娘亲总是半哄半吓的对他说:
“我的小混蛋不要怕,爷爷就在那里,一直看着你呢。”
这些话总是吓得叶吹更加害怕那森林,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直到后来,那对夫妻的骨灰也撒进了森林里。
他再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