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卫极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一次见到她是高三,那时的他还很是年少轻狂。
有事正好路过学生会办公室,被迎面的一学弟拦住寒暄,耳边传来办公室里很清澈的声音:
“师姐,能不能帮我调整一下宿舍?我觉得和自己班……”
“同学,请不要跟我说你觉得,新生开学这么多人报到,我没有时间照顾到那些你觉得。”负责迎新的学生会一女生语气不客气的打断。
“能不能帮我调整一下宿舍。我想,和本班同学一起住更有利于互助学习和进步。”这次不用我觉得,是我想。
声音温温婉碗,并不响亮,语气也很轻,却字字都如珠玉坠地,奇异的能敲透人的鼓膜,让人听清她说的每个音,而不给人嗫嚅懦弱之感,甚至能让人听出她自身的某种坚毅与沉静,特别具有说服力。仿佛武侠小说里练就魔音穿脑的绝世高手。
不知怎么涌上的一股冲动,一向对外事淡漠的他往办公室里投去一眼。
“呃?师哥认识?”
拦住他寒暄的师弟顺着他视线也探头往办公室里瞄着。
离正式开学尚差一天,许多本市学生还没来,所以办公室里报到的新生并不多。
对于刚刚初中毕业的学生来说,还属于尚未独立的年纪,多是家长陪伴大包小包来报道。
她却不像有人来送。
独一个清清瘦瘦的身影站在学生会办公桌旁。
听她语气虽柔,但言辞不柔,是个难缠的。他之前迎新也遇到过这样的,总以自己为中心,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她背对他们,看不清长相,齐耳发,衣着朴素的紧,虽然看上去干干净净,但那款式,早已过时。
东西也不多,手边一个行李袋,像是用了很久,破破旧旧的,提手处起了明显的毛边。
发觉自己对她投了太多关注,他正想跟旁边师弟道别离开。
转头看那人盯着他一脸媚笑:“师兄,放心,我来安排,虽然现在你已经不怎么为学生会的事劳心,但余威尚在,自然不用你费心。”
什么跟什么!这人又自做聪明的看出了什么?!
都是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
他懒得跟那师弟费口舌解释,一般这种情况只会越描越黑,随便点了个头,大步离开。
再见她,是在球场上,他无意中扶了她一把。
他虽善于记人,但看长相并不知是她。
他记得的是她的声音。
当她开口道谢,他立刻想起了上次。
这么巧?
心里顿时生出一丝烦厌。
他遇过类似的巧合不算少,无非就是一些女生设计的所谓“偶然邂逅”。
他太知道自己在女孩当中的受欢迎程度,这认知,无关高估,是“经验”所得。
所以这次他自然的把她归类到那些“她们”当中。她们对他抱着怎样的想法他不关心,但他绝不会对她们有任何的想法。
没想到第三次还会遇见她,而且她更加大胆,在校外餐厅扮演落难天使,假装羞涩跟他借钱。
不知是不是有意,居然还攀上丁圆巧,拉她一起“偶遇”他。
丁圆巧和他是远房亲戚,算起来应该叫他一声“表哥”,他几年前曾见过一次,她变化不大,但这并不是他记得丁圆巧的主因,他会记得这个远亲,是因为见她那次她心脏病犯了,她们家人阵仗极大的把她送去医院的经历让他印象深刻。
丁圆巧显然已经不记得他,若她是有意,可见对他下的功夫够深了。
只是她难道不知道,以她的长相跟丁圆巧一起出门去搭讪,后者才是更招眼的一个?
原本他不欲借钱给她,即使看着她们俩的囧相,觉得她们演的已经够卖力了,但他更相信丁圆巧这样的娇娇女,怎么可能吃个饭都没钱付账?
最终鬼使神差的,他许是怕她们一直纠缠,为了避免麻烦,还是施以援手。
而她借了钱之后,又怂恿丁圆巧张口跟他要联系方式,他自然回绝了。
对于类似的追求者他从来都是虽客气,但也仅止于客气。
他从不相信所谓的命运,更不相信缘分,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所以后来一次遇见她,他就再次想当然尔了。
那次发小儿皮腾从国外回来,吵着非要他带着逛逛新建的图书馆大楼,他实在兴趣缺缺。
老皮那点心思已然很司马昭之心,无非想借机呲妞。
老皮用一场金融交流会的入场券来跟他换,会上投行届的许多大神都会出席,票自然不是光有钱就能拿到的。能与会的都得在金融届有那么两把刷子才行。
其实那入场券于他吸引力实在寥寥,可要可不要,他之所以会答应,不过就是懒得再听老皮念经。
最后他把老皮带到图书馆门口,掉头就走。
他昨天忙出国考试的资料,几乎通宵,现在得去补眠。
老皮在背后跳脚:“你丫就是这么讲义气!早知道是我自己逛还让你来干嘛?!还骗了我张门票,你知道那票多难搞到手吗?”
他头也没回:“不是带你到图书馆了?”
意思很明显,他答应带他来图书馆可没答应陪他逛。
两个大男人逛图书馆?那真是画面太美他不敢看。
“感情你不知道自己在这学校的魅力?跟着你有肉吃啊!兄弟!”
人已走远,狼嚎听不见。
然而他并没能如愿补个完整地回笼觉,半个小时后,他被老皮的电话吵醒,外面下雨了要他顺便给送把伞。
本想他实在没那么顺便,后又觉得老皮难得回来,就又睡了半个小时,在学生会会议室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把伞。
撑着来到图书馆,哪知刚到便电话得知老皮成功艳遇,已被一知性美女送到了学生会办公室楼下。
此时已适逢晚饭饭点,许多回去吃饭上自习的同学纷纷从图书馆出来,他电话刚挂就被一女生截住:
“师兄,人家忘记带伞了,能不能请你送人家一下。”
不能。
他只表情淡漠的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未搭腔。
鞋尖被雨水打湿了,他讨厌那粘腻的感觉,心情也顺带阴了下来,实在懒得再应付这些人。
而他的沉默似乎给了那女生某种鼓励,让她误以为自己有机会。
姿态更加扭捏娇嗲。
恍惚间,眼尾余光扫到一个朴素的身影晃过。
定睛过去……她又在?
登时一股恶作剧的想法冒上,他大步走过去拉住她:
“怎么才出来,等你很久了。”
女孩惊愕的抬头看向他,那一刻,他跟天气一样阴沉的心情居然烟消云散了,不知为什么。
但只一秒,女孩的表情便恢复平静,给他一个了然的眼神。
任他揽着,共撑一伞大步流星的离开。
他并没送她到教室,而是带她到礼堂走廊上。
毕竟他本意也只是利用她帮自己脱身。
“这下扯平了,师兄。”轻轻柔柔的嗓音,超越她年龄的镇静。
原来她猜到他在利用她。
那她还如此配合?她当真对他用情如此之深?
他终于直视她,虽然多次遇见,却几乎从未正视过她。
女孩也没逃避,就这么与他对看。
他高她一个头还多点,女孩属于仰视,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的长相,甚至她因为天气潮湿而聚集了薄薄一层水气的睫毛。
她长相尚可称上清秀,独那双眼睛显得特别温和沉毅,区别于一般少女的懵懂无知,乍看下不起眼,稍加注意品读,明显不同。
她眸中平静无波,根本没有其他女孩儿见到他时那般羞意浓浓。
难道他误会她了?
再之后他就真忘却了,每日为出国的事忙着,除了正常上课外,他几乎都不在学校。
直到那日,同班同学大鹏拉他去参加高三段什么毕业篮球友谊赛。他才由风言风语中得知了学校论坛上谣传他俩早恋的事。
虽然事态比他预想的大了点,但也不算太惊讶。
他想,虽然当时在图书馆她愿意与否他都可以让她配合着帮他脱身,但当初她那么英勇,甘愿被他利用,就得有牺牲的准备。
所以在学校找他谈话之际,他本可以为她解释,却因为自己心里仍残存的一丝对她意外的厌恶而故意选择不说。
后校方表示已经弄清,他们属于同学间相互帮助,事态不大,他也认为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说杀鸡儆猴有些严重,但对其他有心追求他的女孩来说,是足够的前车之鉴了。
于她,虽然玩笑开大了点,但也没有什么具体损失,很快他就淡忘了这事。
后来他才知道。
那已经是三年后了,那年,他放假回国,恰逢老皮也回来,他们相约接风。
不想竟遇见三年未见的她。
在饭店卫生间过道,她满身酒气被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搀着跌跌撞撞与他擦肩。
他一眼认出她,她长相没怎么变,似乎长高了点,也更清瘦了些,但看上去身形仿佛冻在高一那年。
当初清亮沉毅的眼,在酒精作用下泛着红,有些迷蒙的眯着。
他心里是有诧异的,算算她应该刚高中毕业,生活就如此糜烂?还是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出于某种好奇,他竟站在那过道里没动。
女洗手间里先是传出她的呕吐声,后又传出一边拍打一边安慰的声音。
“伊莲,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原来她叫伊莲,声音不是她,是搀着她的那两个女孩之一。
“虽然你一向都那么沉得住气,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能冷静理智的处理好。但这次确实太不公平了,你有委屈别压在心里,发泄出来吧,憋在心里会憋坏的。”一个女孩安慰她。
“是呀,实在太不公平,就因为高一时跟卫极的一段谣传而取消你保送华大的资格,这分明就是欺负人,关键是当时明明都已经平息了,没想到毕业时来个秋后算账。更气人的是那名额竟给了副校长的女儿,这里面的猫腻不言自明。”另外一个女孩忿忿地说。
“就是就是,唉,这年头拼的都是背景,像咱们这种贫民老百姓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他甚是诧异!
取消保送华大的资格?!
有这回事?
那她这样的状态是缘于此?
他不知怎么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只是立在那里好久没动作。
直到里面传出开门声他才快速回了自己的包厢。
但原本无谓的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心里堵着一团东西,让他莫名的感觉憋闷。
他以为自己当年处理的很好,没想到当年一个小小的恶作剧竟毁了她的前程。
那天他特意在饭店外等她,他知道当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但冷沉如他,也实在惊诧那样的结果,他急于知道真相。等不了,就直接在饭局结束后堵人了。
她见到他显得很意外。
“卫……师兄?”眯缝着醉眼看半天,她扯出笑打招呼。
“是我。”
“你们也吃散伙饭?“她在原地晃了晃脑袋,像要摔倒。
他有些不情愿地伸手扶住了她肩膀,稳住她,随即收回手。眉头微皱,不知她喝了多少,酒味竟这样浓。
她低头看了下他手,又抬头看看他。眼睛罩着朦胧的光,脸颊铺着一层绯色,神情有些迷茫,薄厚相宜的唇形动了动。
“什么?”他没听懂她的话。
她没回答,却伸手拧了拧他的脸。
他诧异张眸,看到她回了个傻傻的笑。
“这梦还挺真实,居然是热的。”
他微眯眼,深觉喝醉的她跟往日里的印象很是不同。印象里的她是沉静的,自持的,仿佛总能冷静的处理突发的状况,是个沉着淡然的姑娘,但也太过于早熟,很多他们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梦幻天真她都没有。可此时的她却完全跳脱出他之前对她的印象,有些……皮。
“我们聊聊。”
“好啊。”她乖顺回答。
“聊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被保送。”直切主题。
她愣了下,似是在回味他话中的意思,歪头想了下,“成绩不够好呗。”
“是吗?”
她好脾气地笑笑:“是啊。”
“据我所知,似乎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样?”
他抚了下额,看着她略迷蒙的眼,跟醉猫还真不是一般的难沟通。
干脆直截了当:“你原本是被保送了,但是因为一些原因错失了,具体原因……”看到她耷拉着脑袋,似乎晃的更厉害了,再次确定这次不是聊天的好时机。
等了半天没见她吱声,呼吸倒是越来越匀,他又蹙起眉头。
墨一般的夜空,一个星子都没有,此时竟开始滴起雨来,稀稀拉拉下的不急,可若就这样站着淋下去也会湿掉。
不得已,他半拖半拽把她带到旁边饭店的屋檐下躲雨。她倒配合,不挣也不吵,随他。
她脑袋一直垂着,最后竟直直朝他倒过来,本想躲开,犹豫一下,最终咬牙接住她歪下来的身体,一边后悔着不该这时候来堵她,一边讶异于她的瘦削。
他忽然改口,想快点结束这次谈话:“我可以尽力补偿你。”虽然不是有意,但毕竟他是祸因。
眼角余光注意到饭店门口的保安听到他的话,目光转向他俩,满脸的不赞同。
调开视线,没理会那人。
感觉她又向他靠了些,甚至把自己泰半重量都交待给他,半倚在他身上。
她倒是不客气!
他扯扯嘴角,压下心头的想法,嫌弃的表情却掩饰不住,又不得不承接她寄托过来的身形,即使那重量于他不算什么,但跟他如此近距离接触的女孩,她绝对是第一个。
环顾四周,空旷的街不算宽却没有能让她倚靠的地方,盯着她不算黑的发顶,想着她是不是营养不良,身体瘦削不说,连头发都偏棕色些。看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他带点警告意味的喊她:“喂……”
“嗯?”她倒是乖巧应了声。
很好,叫了会应说明人还是清醒的。他决定速战速决:“重新保送今年是来不及了,但我可以给你其他的补偿”,想起她那次借钱,“比如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之类。”
几滴雨随着夏夜的凉风刮进来,他明显感觉到她打了个哆嗦,人也似乎清醒了一些,挣扎了下,离开他的搀扶,晃晃悠悠的站立。
“我刚才说的听懂了吗?”
“嗯。”
“那你是接受我的建议,还是你有更好的……”
“不如以身相许吧。”
他咻然住口,一鄂,以为自己听错。
“她们争的不就是你么?可见你才是最珍贵的那个不是么?”
听着她稳稳的声音,透着丝哑哑的音色,随着酒气飘过来,带着几分醉意,语气还是那样温温淡淡,印象中清明沉静的眼神依旧,没有一点情绪波动似的。竟让他分不清她到底是说真话还是醉话了。
“你……”
凝眉看她半晌,正要开口,她却忽然笑了,那笑又带出些似有若无地嘲讽,没来由的,他觉得心口一颤。
“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我的事从来与你无关,今后就当你我从没认识过。”
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眸,他心思百转,这姑娘从来都让他看不懂。他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提着磨到起毛的旧旅行包,站在报道新生当中,实在不起眼,任谁看过去不过是乡下考上来的丫头。
她因为不满宿舍分配到高年级的待遇而跟学生会的接待员打太极,完全没有乡下丫头的胆怯和羞涩,整个人透出超乎年龄的成熟与淡然,没有乞怜瑟缩,没有须臾讨好,就那么周周正正的陈述自己的理由,争取自己的权利,周身透出的是让人不容忽视的沉毅。
那时他应该算是对她印象深刻的,不然也不会第二次在球场上一眼认出她。
微沉吟,他开口:“看来你是真的醉了,手机号码多少?”
“我没有手机。”她说完垂着头,似乎又要睡过去。
掏出背包里的纸笔,他运笔急书。
“……这是我的号码,等你想清楚了给我打电话。”
不由分说把纸条塞进她的书包……
“小伙子。”身后有人拍拍他的肩,他转头,是那个保安。
四五十岁上下,中等身形。
他开口:“有事吗?”
“现在的年轻人啊,总是不知道珍惜。”
他漠然不语。
保安倒是热心,也不懂看人脸色,指了指她消失的街口:“你既对人家做出那种事,就应该负责到底啊,看给人家女孩子伤的,刚才那语气多决绝啊。你都这样对她了,人家还不愿拖累你,可见人不错,别错过了才想起后悔啊。”
他冷漠看他一眼,并不解释什么,又看着她消失的街口,黑眸沉不见底。
事后他虽已查明是因副校长从中作梗,但毕竟是因为他,她才给人有把柄可抓。调查她的过程中他自然得知她的身世和家境,而这更加剧了心里的那股憋闷。他也更知道失去保送机会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刚开始他以为她会找他,他觉得她肯定也是希望能得到帮助的。以她从前的心机,她应该恨他,应该愤世,应该趁机答应并且尽力让他多弥补她的损失。于是算是刻意的抻着,等着她主动联系。
可是一天,一周,一个月,转眼暑假过完了,那个号码的手机从来没有接到过属于她的来电。
而他,内心里不是轻松,竟生出一丝恼怒。她怎么能表现得这么波澜不兴,逆来顺受。
他也渐渐明白之前所抵触的觊觎,其实都是他自作多情臆想出来的。
某种被辜负的情绪油然而生,这情绪像只猫爪子一般,不轻不重地挠的他不得安宁。
所以那段时间,他像和她杠上了,经常得空就看那个手机。
直到有一天,老皮对他说:“哥们儿,你是不是恋爱了?每次见你都守着个手机,一有来电跟打了鸡血似的接起,然后又蔫了吧唧的挂断。你是等谁电话呢?”
他脑子里“”的一声,像有根弦被拨了下。
他表现的这么明显么?
等待的过程于他,远不到痛苦的程度,但已然无法漠视。
到后来,他甚至开始有些生气,气她也气自己。
她不联系他,是因为不信任他的能力?
而他这是怎么了?自己找虐?
从那时起,他开始悄悄地关注她。头一次不由自主地。
让他没想到的是,越了解她,就越放不下她。
原以为她身上的那股子淡漠的气质是刻意为之,哪知,她是因为厌世而起的心声。
从偶尔到有时,再到后来的频繁,等他意识到时,内心里已有一块领地非她莫属。那方天地在寂静深夜,他翻看几年来搜集到关于她的资料时软的一塌糊涂,发甜又发酸。
他知道他病了,名字叫单相思。
或许,爱情,是从第一眼开始就在心上种下了一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