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书记今年四十六七岁,前些年从部队转业到市委宣传部,去年才调到新华书店任党支部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主持工作。本以为自己在机关写写画画,过两年稳定地慢慢朝上再走两步,这辈子也就知足了,哪知道被调到基层来做了单位一把手,书店的工作和机关比起来自然是累了许多,但同时也少了机关很多微妙的事情,陶书记心中还是感到很庆幸的。
陶书记刚要来新华书店时就有人跟他说书店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近年来出了很多干部,有的已经高居市里部、委办领导岗位,这让陶书记多了十二分的小心。待的时间长点就看出些门道,在文化局管辖的单位中只有新华书店是非拨款的经营性单位,单位不仅有上缴利润指标,员工的工资、福利、各种费用乃至于几个门市付给房管局的租金都要靠营收来解决,所以相应的也就有了销售指标。要完成销售指标则多少都要动些脑筋才行,这就与文化局其他单位的悠闲日子大不相同了,辛苦自然辛苦,但同时人员也能得到锻炼,当然相较于文化局其他单位的干部显得能力要高出一大截。刚来就听说新华书店“一支笔”的名头,同时又奇怪才子张光明怎会在中心门市搞销售,后来知道了他在“文革”初期的经历也释然了,“文革”沉浮谁也说不准,但陶书记对这位才子管理销售部门的能力还是有些担心,觉得有机会还是应该调整到行政上比较好。
等到张光明到党支部汇报了中心门市的新想法,陶书记一听就觉得很好,要大力支持,心里想这张光明还是有些办法的。
张光明回到门市一边等党支部的最终决定,一边就召集柜组长开会,让各柜组结合盘点前的准备工作,将库存图书彻底梳理一遍,把平时滞销的、有些损坏的图书做个统计,抄成清单以便备用。另外,如果租书柜成立,门市的格局就要做相应的调整,即将成立的租书柜需要一个新柜长,也一并请柜长们考虑、推荐。
文教柜的柜长沙承燕就提议把租书柜安排在文教柜的隔壁,因为从以前租书的读者来看,表面上看各阶层人都有,但少年儿童却是租书的主力军。其实她想的是如果挨着文教柜会给文教柜的销售带来好处。李夏莲听了就说:“那挨着少儿柜不是更好?小孩子更多,还可以相互支持,效果一定不会差。”
沙承燕听李夏莲这么说急忙表白:“没关系,我只不过随嘴说说,主任看放哪里都行。”
张光明听两人各说各的理由各打各的小九九,不觉心生得意。沉吟了一下说:“门市格局调整还要最后党支部拍板,你们的想法都有道理,你们能够积极动脑子想问题我觉得就很不错,等我把你们的意见都汇报上去再说。现在先各忙各的去吧。”心想人都还是有上进心的,混日子有时也是迫不得已,稍有动静就暴露出本性来。
沙承燕回到文教柜就见孟湾门市的唐闯来文教柜调书,唐闯见沙承燕来了满脸笑容地说道:“哦,小沙来了,我想调点书。”
“你不是上星期才来调的书吗,怎么今天又来了?生意这么好吗?”
唐闯嘿嘿笑着:“还可以,都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你不要贪多嚼不烂,我们这儿没得卖,你弄得那么多库存在那里,最后降价、报废……”沙承燕正数落着见唐闯不错眼只顾看着自己傻笑,不觉脸腾的一阵飞红。
沙承燕中等身材,齐耳短发,皮肤雪白,圆脸庞,鼻子小巧,薄薄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总给人带来温柔的笑意。“文革”初期宜州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每当上街载歌载舞地宣传最新、最高指示时,围观的人只是盯着沙承燕看,相互打听这个俏姑娘是何方仙姑,后得知她来自新华书店,一时间“新华书店一枝花”震动宜州,风头竟盖过了市文工团的那一帮漂亮姑娘。新华书店文教柜前人头攒动,看书买书的人络绎不绝,不知不觉竟也成就了些数理化才子。自此,便有些小伙子塞些小纸条、写些信来,更有人在买书过程中借着找零、递书有些手指间的触碰,如果得逞那是要幸福好几天的,要做红娘牵线搭桥的也比比皆是。
沙承燕在二十五岁那年结了婚,新郎是青梅竹马的同学,那时还在北大荒插队。后来鹤岗的煤矿到知青中招工,男友被招进了鹤岗的煤矿工作。沙承燕尝尽两地分居的艰辛,漫漫的探亲路只要一提起来,沙承燕都会眼泪汪汪的。
有人说沙承燕天生就是做销售的材料,接待读者她总是能态度和蔼,有问必答,商业上的接一问二招呼三她更是运用自如,年年被店里评为先进。便有人不服气说只不过是因为漂亮而得了乖巧,但也没办法,人家每年表扬信收得多是没法改变的。
唐闯见沙承燕红了脸,更是不知所措,书也不调了,转身说要到党支部汇报工作,竟跑了。同柜组的小沈看得哈哈大笑,沙承燕不好意思地捶打她说:“笑什么,笑什么。这死老唐就会乱调书,业务科都关照好几次了,不能随便调书给他,下次再来调叫他先到业务科写条子来,否则不给他调。”
小沈打趣地说:“他孟湾的周转不灵你要负很大责任的哟。”
沙承燕脸皮薄,闻说又是一片飞红。
一连几天张光明都在忙成立租书柜组的事,门市的人也跟着忙了起来,那边渡江路门市的主任吴天佑听说中心门市要成立租书组,便也向党支部提出要搞租书柜组,但陶书记却没有答应,说让中心门市搞了看效果再说。
吴天佑见陶书记没同意,自己反正也就是表示个态度,随着城市中心的转移,渡江路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繁华,销售增长很慢,租书项目还真不好说,所以也没坚持。出了党支部就到政工科去找严立新,推门推不开,敲了敲没人应,便站在那儿想严立新会到哪里去,正好小苏走了过来,拉他到业务科坐坐。
前几年宜州新成立了洪仁县新华书店,宜州新华书店把农村组原先的片区全部划给了洪仁县店,宜州的农村组只管宜州市郊的两三个公社,只得进行大幅度缩编,人员有的去了洪仁县店,有的分散到各个部门。小苏很早以前就被温江贤看中,便调到城市供应组,干了没两年又调到业务科搞进货。农村发行组就在那会儿缩编成两个人的小组,划归城市供应组管辖。吴天佑也调到了渡江路门市顶替严立新当了主任。
小苏帮吴天佑倒茶时想着吴天佑喜欢喝茶但平时又舍不得花钱买好点的茶便到科长桌上拿茶给泡上说:“找严科长啊,他好像到文化局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老吴你最近怎么样?看你气色还不错。”
“我还好,今天怎么业务科就你一个人?”
“到大仓库去了,省店又来了停售报废通知,限期退货。时间紧,都去帮忙。”
吴天佑看着小苏问:“小孩子几岁啦?我记得应该上学了吧?”
“哪有那么快,今年刚五岁,调皮得要命。”说着脸上荡漾出幸福来。
“哦,好快啊,你都三十出头了,已为人父,我们也老了,世界是你们的了。”
“哎呀,你老什么呀,四十多岁正当年啦。”
“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我们哟,农村人,负担重啊。”小苏听他说便想起下农村时到他家里看到的情景,不禁也叹息安慰说:“老吴,想开些,有时候人活着就是磨难哦,像我们也不轻松啊,要不是我爸妈帮忙我这日子还真不知道怎么过。”
两人正说着,听见走廊上严立新说话的声音。
严立新前脚刚进办公室,见吴天佑后脚跟了过来,连忙招呼吴天佑坐,便要给吴天佑倒水。吴天佑拦住他举了举手里的茶杯。严立新笑了笑看着吴天佑问:“怎么?今天中午喝过酒啦?”
吴天佑说:“家里来了两个人,少喝了点。”
“哦,家里情况怎么样?你母亲还好吧?”
“唉,就是情况不太好,老是吃不下饭,想带她到县医院去看看,但实在是……今年地里收成也就那样,去年还欠队里的提留,剩下也没几个工分。现在养鸡都不准多养,每户只能每人养三只鸡。互助储金也借过了,所以找你是想……”
严立新看他踌躇的样子便明白了:“差点钱?我知道了。这样吧,晚上我到你宿舍去,现在身边没带。”
吴天佑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也就没再吱声。自从老婆被精减回家后,吴天佑开始还在新华书店对面的公安局食堂代伙,虽然食堂的饭菜并不是很贵,但随着家里开销的不断增加,吴天佑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算了算账决定自己开伙。有时到食堂打个菜稍微改善一下,中午吃一点,剩下一半晚上就解决了。按吴天佑自己的说法,钱不多,毛病还不少,烟酒茶样样都沾。怎么办?抽烟抽些土烟丝,还喜欢喝喝茶,自然比不上严立新可以品好些的炒青,就到副食品店买茶叶末来泡了喝。晚上下了班,一个人实在无聊便也喝两口小酒,随便一点黄豆、花生米或中午的剩菜下酒,倒也打发些日子,一般情况下紧紧巴巴就过去了。一旦家里有事,比如两个儿子该交学费了、谁生病了、要还欠生产队的钱了等等,就得想办法筹措些钱解决问题。这些年吴天佑经常在困难的时候找严立新借点钱以渡过难关。
严立新见吴天佑站起身要走,便在抽屉里拿出一包茶叶给他。吴天佑笑着说:“我喝茶叶末蛮好,你别把我的嘴喝刁了。”
严立新不由分说将茶叶塞到他怀里,挥挥手说:“别跟我假客气,我不留你了,要赶个材料,你上半年的工作也可以开始考虑做小结了,别到时候又来找我帮忙。”
吴天佑仔细地把茶叶放进随身的拎包,答应着走了。
盘点过后,中心门市的租书柜组终于恢复了。柜组经党支部考虑决定,安排在文教柜旁边,这样的安排使李夏莲有些失落,但李夏莲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感觉。自从丈夫老汪被作为彭德怀“军事俱乐部”的小爪牙审查以来,李夏莲就明显感觉到单位领导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丈夫最后被含糊地说有错误言论,降职转到宜州省军区营房科。当时就有人劝老汪能有这样的结论就很不错了,当时的形势定你个“右倾”是很顺手的事,结合你的言论随便上个纲上个线你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所以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实在想不通转业算了。但老汪咽不下这口气,转业也背着这个结论,到地方还怎么干,非要等部队给他个正确结论而拒绝转业。李夏莲在书店更加积极地加班加点干,年画发行季节有时一连个把月不休息,入党申请书也写了若干次,等来的依旧是不断的勉励谈话。十几年过去了,妻子的入党问题也让老汪歉疚了十几年,本来夫权思想严重的老汪在家里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妻子的话无论对错他都轻易不会提出反对,等到李夏莲察觉到自己有些过分时再想想丈夫的顺从态度不禁生出悲伤来……
正胡思乱想,曾琬珍拎着个保温筒来到面前,见李夏莲发呆便说:“发什么呆啊?还没吃饭吧?就知道你中午没回家吃饭,喏,我妈今天烧的红烧狮子头,你趁热吃了。”
“马上就六一了,再不整理怕来不及。”李夏莲说着接过保温筒打开盖,一股肉香扑鼻而来,“你不自己留着吃,我中午马马虎虎对付一下就算了。”又接过曾琬珍递过来的筷子问,“哎,这次好奇怪,怎么弄了马定娴来当租书柜的柜长?她都快退休了吧。”
“不太清楚,他们总有他们的考虑,也许是临时的吧。”李夏莲知道曾琬珍深得领导们赏识,说出的话一般都有些出处,听说马定娴有可能是临时的就想这租书柜也不知能开多久。
曾琬珍见她吃得慢就说:“你慢点吃,我一会儿上班还要到组织部去,保温筒你就放在这儿,下班我再来拿。”
出了中心门市大门,曾琬珍往后面自己科里去,边走边哼着:“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到计划科门口看温江贤已经来了,正在整理订单,就过来打招呼:“老温来啦,我正想呢,谁来得这么早。”
“你不是来得也挺早?我是想先来看看这次反击右倾翻案风学习材料征订单的回收情况,好像不太好。”
“我上午也看了,是不太好,正想跟你说一下,下午我想到宣传部去了解了解,看上面对这次学习有什么要求,顺便再去组织部做做工作。”曾琬珍对温江贤说。
温江贤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下午电厂宣传科的要来,你跟他们比较熟悉,你就在家等他们,我下午到宣传部、组织部跑一趟。”
曾琬珍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拿起订单坐下来又用算盘统计订数。
温江贤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现在过去正好堵他们上班,我先过去。”说着出门推上自行车往市委去了。
曾琬珍一九六九年十七岁那年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要说那个时候能当上兵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并且自己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实属凤毛麟角。这都得益于当时工宣队的作用,工农家庭的女孩儿也有了穿上绿军装的机会。
曾琬珍出身工人家庭,在家里四个孩子中排行老大,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时初中还没毕业就被裹进革命造反的洪流,背着家人伙同几个小伙伴也开始了大串联,下广州,到武汉,最后来到伟大首都北京——要见毛主席。
曾琬珍她们一行刚到北京站,在接待站就碰到一个宜州籍的解放军,被安排到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清华大学住宿,白天出去看看大字报,然后便四处游玩。回到住宿的教室,见又住进来几个比她们大些的女学生。
吃过晚饭,小伙伴开始商议明天到哪里玩,有的要去颐和园,有的要去长城,争论得不亦乐乎。这时边上有个大姐姐看她们争论得好笑便说:“你们是来革命串联的还是来游山玩水的?小心被听见把你们遣送回老家去。”几个人假装不在乎声音却小多了。
晚上睡觉,那个大姐姐睡在曾琬珍旁边就问:“小姑娘,你们是哪里的呀?怎么说起话来跟打机关枪似的,听半天才听懂一两句。”
曾琬珍憋着宜州普通话:“我们是宜州的,大姐你是哪里的呀?”
那大姐姐听她说普通话好玩笑着说:“西安知道吗?我们是西安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曾琬珍老实地告诉她姓名,但确实不知道西安是哪里,反过来又问:“大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天天写日记,我要把你记下来。”曾琬珍觉得这个大姐非常和蔼可亲,浑身散发出一种使人安定平和的味道。大姐告诉她自己名叫冯翀,“翀”就是飞在天空的鸟儿,而且是直着向上飞。其实冯翀也就高中毕业,比曾琬珍大四五岁的样子,却让曾琬珍生出一种亲情来。
一连几天,曾琬珍和这几个西安的大姐姐混熟了,和冯翀更是亲热。毛主席这天在南苑机场接见红卫兵,要不是冯翀把她举起来,曾琬珍就要和其他由于混乱而没见着毛主席的女孩子一样满地打滚痛哭了。
临别时,曾琬珍把珍藏的能放光芒的毛主席像章送给冯翀,冯翀有些感动,回赠了一个“为人民服务”毛主席像章,又摘下自己的丝巾给曾琬珍围上。
回到宜州,学是没法再上了,整天到处游荡。“文革”开始前,曾琬珍在学校也算个好孩子,成绩不错还喜爱唱歌,要不是“文革”曾琬珍铁定是少年宫少年合唱团的一员。小时候侠义小说看得不少,在学校里专好打抱不平,后来有些男生还回忆曾经被打得翻墙头逃跑的事。老师们也大都记住了这个爱替人出头的小姑娘。
后来宜州发生了武斗,曾老汉害了怕,一把锁把姐弟三个锁在家里不准出门。
一九六九年冬,部队又开始招兵,而且有女兵名额。工宣队提出招女兵也要面向工农家庭,不能让干部家庭全占了,部队只好答应。
当班主任老师满头大汗找到曾琬珍时,曾琬珍正捧着一本没头没尾的《小五义》在家苦读呢。家里大人不在,曾琬珍也顾不了那么多啦,翻出户口本跟老师来到招兵处,体检过了就不让回家。可怜曾琬珍的母亲关素兰得信赶到集结地时,只能含着眼泪隔着铁栅栏塞给曾琬珍十来块钱就眼睁睁看着女儿走了。依母亲的理解,在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指示和苏联随时可能入侵的情况下,女儿是要和苏修打仗去了,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
新兵集训完毕,曾琬珍被分配到省军区八一〇五医院。放下背包,整理好床铺,刚直起腰来,曾琬珍两眼却被人从背后蒙住了,等放开一看,眼前赫然站着冯翀,她的班长。神话也没有这么编的。后来曾琬珍跟人说:向毛主席发誓,这是真的!
曾琬珍刚到医院便在小伙房帮忙。刚到部队对部队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劳动热情也高,小伙房有自己的菜地,帮厨之余便是侍弄菜地。本来菜地都是小伙房的农村兵管着的,但曾琬珍偏不服输也要挑水担肥参与种菜,男战士拿她开心,把水桶装得满满的让她挑,曾琬珍咬咬牙硬生生挑起来,没走两步便连人带桶翻了一地,恰好教导员路过把她扶起来,把男战士狠狠地训了一顿,对这个不服输的小姑娘也有些另眼相看。没多久曾琬珍就发现紧靠菜地有一栋神秘的八号楼十病区,听说十病区只住着一位神秘病人,饭菜由小伙房做好专人送到楼门前,里面有人出来接,从来不让其他人进去。曾琬珍好奇心大起便要求送餐到十病区,却被对她一向亲热的班长冯翀瞪了一眼,无奈只好看着党员护士继续小心翼翼地送餐。不久后的一天,十病区的警卫员们正在操场打篮球,曾琬珍看见十病区的一个护士跑过来跟打篮球的人说了句“首长不行了”,那些人略一停顿又继续打篮球,并不十分在意。这让曾琬珍十分不满,觉得这些人太不仗义了。
不久以后,曾琬珍才知道,那首长是陶铸。
规律的生活使曾琬珍很快就养得白白胖胖,在小伙房干了半年便被分到病区做卫生员,除了做些杂务还要学习护士的工作。别看曾琬珍整天大大咧咧,什么事都抢着干,却唯独对在休养员屁股上扎针这事犯怵,怎么练都不管用。有一次竟然把针都扎弯了,吓得她扔下针筒就跑去喊护士长救命。对女儿的思念使母亲一年后就带着弟妹来部队探望,英雄而神奇的母亲还给曾琬珍带来了刚出生才两个月的小妹妹,羞得曾琬珍当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敢想还有几个月就满五十岁的母亲怎么可能。
在医院住院治疗的干部、战士统称休养员,曾琬珍性格活泼热情,很快得到休养员们和战士的喜爱,内中有个叫方文靳的休养员,看着不声不响挺老实,却给她起个外号叫“毛猴子”。这使曾琬珍很生气,班长冯翀跟她说人家认可你的工作才给你起外号呢,这绝对让曾琬珍不能接受。更让曾琬珍十分不解的是,自己比刚参军时胖了不少为何反倒被人叫“毛猴子”?不管怎样曾琬珍对这个休养员记恨上了,总是想方设法地算计着要报复,但没等她的计划实施,人家就出院走了。
母亲和弟妹们探亲期间,也亏得班里战友和快痊愈的休养员轮流带着到市区玩,省了曾琬珍不少心。
两年的服役期很快过去了,工农子弟和干部子弟的差别也很快显现出来:班长冯翀是军分区司令的女儿,很快提了干;班里和曾琬珍关系最要好的满小红也是司令的女儿,马上要到上海第七军医大学上学去了。而像曾琬珍这样的,虽然工作积极、要求进步,但横在她面前的门槛还是有些高。原先对曾琬珍颇为赏识的教导员半途调走了,新调来的教导员对她们还都不熟悉,虽然班长冯翀多次为曾琬珍争取但最终曾琬珍在部队入党的希望还是泡了汤,更不要说提干了,曾琬珍第一次无奈地向命运低了头。
回到宜州第一件事就是坚持让母亲办理了退休手续,曾琬珍实在不忍心母亲这么大岁数还拉着沉重的板车讨生活,况且自己已经有了工作,可以替代母亲为家庭做贡献了。
直到下午四点多电厂宣传科的老应才来,把这次的订单交给曾琬珍。曾琬珍一看只订了二十本就说:“我说老应啊,你们堂堂孟湾电厂几千号人就订二十本啊,太少了吧。”
老应回说:“差不多了,反击右倾翻案风我们已经发了不少材料,学习也学习过了,怎么这材料发起来就没个完?”
曾琬珍不肯放弃:“这学习材料又不是我们新华书店说要发就发的,都是上面有指示有要求,到时候上面统一布置学习你们没材料也交不了差啊,每次布置学习不都是这样的吗?你们也要配合一点啊。”
老应听曾琬珍这么说只好答应:“这样吧,这个订单你先收着,我明天上班再请示一下,如果有什么改动我电话通知你们。”
曾琬珍紧追不舍:“这次肯定要组织统一学习,你们电厂是大单位,订二十本就想糊弄过去?我看绝对过不了关,到时候吃批评了再来补订我们可没那么及时哦。”
老应笑了:“你这小丫头倒是蛮拗的,好了,明天尽量给你个满意答复。”
“这还差不多,明天等你消息。”
老应交完订单却不走,磨磨蹭蹭凑近曾琬珍问:“怎么样?最近有什么书可以看看?”
曾琬珍知道他问的是哪类书,却装着不懂:“什么书啊?要看书到隔壁图供部你们电厂架位上找啊。”
“哎,小同志,还跟我装!内部的,有新到的弄两本看看。”
“噢,你要看内部的呀,明天来吧,我们温科长不在。内部书是他亲自掌管,正好你明天补订单来,你找他。”
“那你告诉我最近都有些什么书,我好心中有个数。”老应是个爱书之人,对内部书更是千方百计要弄到。
曾琬珍想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温科长抓得很紧。记得好像有一本叫《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不知你看过没有。”
老应听了两眼放出夺目的光彩,脸颊泛出红晕:“没有,没有,你帮我跟老温说说,把这本书卖给我。”
“等你明天来了再说吧。”曾琬珍看老应兴奋的表情觉得很可爱。
“明天市里召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我反正要上市里来,就下午过来。”
其实老应来交订单他们宣传科科长已经跟他面授过机宜,先交二十本订数看看新华书店的反应,如果不行就订个五百本,党员先发了再说。但刚才老应已经说了明天再请示的话,现在又不便再改口,况且管内部书的科长也不在,只得强忍着心里的痒痒先走了。
快下班时温江贤回到科里,对曾琬珍说宣传部听了情况觉得要发个文件下去,重申这次“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重要政治意义,最起码每个党员都要有学习材料在手,组织部那边也是这个说法,看样子马上就会有补充订数上来。
曾琬珍就跟他说电厂老应来交订单的事,说订数太少,有可能明天补订。又说起老应要内部书的事。
温江贤听说曾琬珍告诉老应有书的话不觉脸色阴沉了下来,过了会儿对曾琬珍说:“你告诉他有书干什么?这些内部书都是定人、定单位的,给了他,那正常分配供应的怎么保证?给不给他内部书他都是要订学习材料的,还怕他跑啦?”
曾琬珍分辩道:“我又没答应他,内部书的事他也知道,以前他也买过。我只是说叫他来找你。这有什么?”
温江贤更生气了:“他不过是跑跑腿的,书卖给他不是卖砸了吗?你现在告诉他有这个书,叫我到底是给他呢还是不给他?”
曾琬珍没再吭声,心里觉得很委屈。
一浪高过一浪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看似愈演愈烈,人们本来近似麻木的政治神经无可奈何地跟着运动又运转起来,调动起周身的细胞反复观察体会这次运动除了对准邓小平是不是还要在基层深挖找出“邓小小平”。终于人们发现这一次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至于后来说的国民经济刚刚走上正轨也没什么太多认识和体会,跟着报纸上说说吧。但对“天安门事件”人们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怀念总理的人成了反革命暴徒。说到天边也没几个人相信,所以说“批邓”人们也就更没什么精神。
到了七月底传来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人们更觉惶恐不安,纷纷传言今年年成不好,是个灾年。先是人民敬爱的周总理去世,四月发生“天安门事件”,跟着就听说吉林天降石雨,七月朱德委员长也离开了。不幸、不祥的事一件跟着一件,听着广播喇叭里声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是“文化大革命”的继续,誓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人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文化大革命”这班车的终点站到底在哪里,这继续革命、不断革命真是有些累人。
严立新下班回到家,杜文娟已经做好晚饭。严立新已是三个女儿的父亲,新华书店想办法帮他调整了住房,有了两间房,严立新又用这两间房和父母的邻居换了两间小点的房,这样就和父母亲住在了一起,三间两厢。虽然还是那种老式的木结构板壁房,但是独门独院这让他感到很满意。大女儿红红一晃已经十八岁了,老二和老三都还在上学暂时还没有烦心事。红红高中毕业后马上就要面临到农村插队的问题,两口子为这事一直愁眉不展。
吃过晚饭,严立新端起妻子泡好的茶拿上蒲扇拎把小竹椅坐到门外街边乘凉,一直想戒烟,戒几天又抽几天,断断续续。自己也怀疑自己的决心,烟嘴子还在口袋里,有时不抽烟空拿烟嘴吸,心里想还是一笔开销啊,先少抽点吧。喝了口茶,拿出烟嘴含在嘴里吸。妻子一会儿出来把两条长凳在马路边搁好,又把床板搁在上面,铺上草席,点好蚊香,老大到同学家串门去了就叫老二、老三出来乘凉,自己也搬个小板凳挨着严立新坐着。
严立新拿起放在马路牙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就听妻子说:“北方天气应该凉快些吧,妈到二哥那边也有三个月了,不知过得惯不,都八十多了,还跑那么老远,不过终究在部队上要比我们这边享福些。”去年母亲过了八十岁,二哥就非要把妈接到他那边去住,三个月前特地回宜州把妈接到西安去了。
严立新叹了口气:“是啊,二哥现在也算得上高干了,要是爸爸还在就好了,也跟着享几天福。”
“大哥的身体也不知怎样,都六十多了。哎,你跟你两哥哥怎么相差这么多岁数?”
“我哪知道,听说生我的时候妈还难产呢,可把爸吓坏了。”严立新笑着说。
杜文娟听了也笑,前面都生了两个怎么到第三个还会难产,就说:“怕是胎位不正呢。”严立新嘴里怪妻子胡说心里却努力想象着在娘胎里如何胎位不正,一定憋屈得很。两个哥哥都壮实得很,唯独自己生得单薄恐怕与此有关。
“哎,你跟二哥说说,叫二哥想想办法把老大弄去当兵吧。”妻子悄声说。
严立新听了没吭声,端起茶杯来喝。那边两个姑娘在凉床上躺着说悄悄话,路上间或有行人来往,杜老师就用蒲扇不时打两人的腿,让两人安稳些。边上路灯下围了一圈人在打牌,当作牌桌的方板凳上各家面前还放些分币,不时有些争执。
八月,虽然昨天已经处暑了,但仍是宜州最炎热的日子,“秋老虎”肆虐无忌。夜深了,杜文娟招呼两个女儿回房睡觉,红红也回来了,免不了被妈妈数落几句回来晚了的话。严立新不肯回房睡,就在马路边凉床上躺下。看着满天的星星仍然无法入睡,一会儿就觉得身下的席子都汗湿了。爬起来找水桶打自来水,站在马路边又冲了澡,回房换了短裤汗衫又到凉床上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之间就觉有什么不安稳,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时隐时现,两眼一睁,就听见远远有警报声传来,坐起身来看,街上已有不少人不知所措地站着。严立新急忙回房,见娘儿四个还正睡着,急忙把她们全喊起来。小三玉儿不肯起来,严立新急了,过去一把抱起她一家人跑到门外。就看见外面人更多了,有人议论:“苏修打过来啦?”“怎么可能?”“是不是要地震了?”
又过了一会儿,警报声依旧呼号,人们更加不安,也不知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时就有头脑灵活些的想到打开有线广播听,广播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更加使人们惊恐万状:“根据省地震大队的预测,在我省沿江地区即将发生五到六级中强地震,市革委会通告广大革命群众注意防范……”
接着便有广播车开始在大街上来回广播同样内容的通告。严立新这时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三点十五分。这时街上已经一片混乱,哭爹喊娘、寻妻觅子之声此起彼伏。严立新抬头看了看四周,叫妻子关好房门,领着一家子往四岔路口去。到了岔路口往路正中站定,叫娘儿四个原地不动,自己又往家跑,到家打开立柜抽屉拿出存折放到拎包里,拿着包临出门又到碗柜里抓了两个馒头飞奔而出,临了还没忘记锁上门。到了路口人更多了,好不容易找到妻子她们,把拎包交给妻子拿着,告诉她包里有存折和馒头。这时妻子提出要回去拿些衣物来,严立新又来回跑了几趟,最后把凉床也搬了过来。
第二天,新华书店党支部鉴于地震的紧张形势,根据市革委会和文化局的指示,一方面坚持正常营业,另一方面后勤部门积极想办法组织物资帮助职工搭建防震棚。
发出来的地震警报并没有收回,人们不得不接受长期的抗震生活,整个宜州变成一座难民营,街头巷尾凡是空旷的地方都搭建起抗震棚,大点的地方建成一大片连营,各种材质的抗震棚在阳光下散发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味道,大婶大妈的喊叫充斥其间,晾晒的衣物如万国旗般迎风飘摇,孩子们在这刚落成的迷宫中到处穿梭、嬉闹,放肆的欢笑声不绝于耳,不时也夹杂着防火、防盗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