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现实社会中发生的那些争权夺利的丑恶行为,时常想起我当兵的岁月里,很多在权和利面前谦让的人和事。我任副团职前,得到过两次火箭式提拔,每次提拔都曾发生过一些令人感慨的事情。1975年5月,我从修理所下到有线排当班长。连长指导员找我谈话时虽未明说,但全连都知道组织上准备让我提干。我所在的班按编制序号是十班,所以九班长和十一班长称我为老十。
平心而论,组织把我从修理所调到有线排,我颇有心理负担——修理所的业务和有线排的业务相去甚远,我对有线排的业务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怎能带领一个班完成作训任务呢?当时我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好在有副班长安枝传帮带。
安枝,河北蔚县人,与我同年兵,一米七五的个头,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精干结实,做事很有头脑,做人很有原则,只是读书少了点。如果我不去占这个位,班长肯定是他的,但他毫无怨言。我进宿舍的第一天,看到他和战友们一起帮我整理被子时的认真劲,没有一丝作假,我从心底感激他的大度。我们班还有同年兵战友赵禹和1975年兵李亮、张清旺、胡亚德,1976年兵袁正雄等。他们的素质都很高,都是好兵,从未听到连首长和排长批评我们班的兵。每周召开班务会时,个人发言多是检查不足,很少听到自我表扬的,低调得很到位。
我虽当班长,但军事技术不如新兵,一切都得从头学起。班里的领导核心还是安枝,特别是训练和管理上的事,我都叫他负责。
我当班长的第一天开会时,就真诚地对大家说,我不懂有线技术,你们都是我的老师,你们要把有线兵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教给我。
战友们见我态度诚恳,一致表示:请班长放心,只要你愿意学,我们肯定会认真教,决不保留!
有线兵的战斗岗位之一是电线杆。要是不会爬电杆,当有线兵就没门。我的第一道难关是爬电线杆。因我在家连树都没爬过,爬电杆比爬树更难,电杆不但溜滑,还不能使用攀登工具,必须像猴子和猫一样用两脚蹬着、双手攀着走上去,全靠臂力和腿力。第一次爬电杆,不到两米我就掉下来了,全排战士一阵哈哈大笑,唯有我们班没有一个兵笑。副班长的表情很尴尬,好像别人笑的不是我,而是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他一脸严肃地说,有什么好笑的,谁先天就会,班长在修理所学的那些技术,叫我们一辈子学都学不会。爬电杆有什么难的,像班长这么聪明的人,练一段时间比你们还强!安枝如此一通严肃,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纷纷散去。
大家走后,他对我说,班长你还练啥呢?提干后,你也不一定干这行,别浪费时间了!我说,你是不是对我失去信心了?不管以后干啥,我现在是有线兵,我的当务之急,要把有线班长当合格。如果我连电线杆都爬不上去,连有线兵的基本技能都没掌握,不是太给你们丢脸吗?
他两眼一瞪:你真的想练呀?我说,只要你教,我一定努力学,你辛苦点吧,以后谢你。谢啥呢,从今晚开始,我就教你!瞧安枝脸上的高兴劲,好像不是他帮我,而是我帮了他。我从他的表情明白,他是真想帮我训练好,为他也为我们班争口气。
连续一个星期,每天晚上吹过熄灯号,他带着我在宿舍前的电线杆上爬七八次。头几天腿太痛,缺少持久力。腿痛的问题克服后,一天比一天有进步。10多天以后,我的爬杆速度和连续攀登的次数达到了优良水平。
一天,全排集合开饭前,副班长指着电线杆,故意用命令的口气朝我一挥手:“班长,上!”我大声答道:“是!”跑到7米高的电线杆前,一连爬了8次。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我争面子,也是为副班长争面子,为全班战友争面子。同时,也向战友们证明一个道理:世界上没有学不会的技术,只要下功夫,努力学,绝对有收获。爬电线杆,最浪费的是胶鞋。每次下杆时,虽然我很心痛胶鞋,但为了速度,我用两脚夹住电线杆,以极快的速度下滑,使电线杆上留下了一道道黑胶印。
在我们连队,对各兵种有很多说法:细皮嫩肉电台兵,黑不溜秋有线兵,跋山涉水测地兵,神出鬼没侦察兵,满身臭汗炊事兵,又红又白修理兵。这些绰号形象地概括了各兵种的工作特点。我是从“又红又白”转岗到了“黑不溜秋”。其实,有线兵最大的困难不是苦、累、黑,而是穿,尤其裤子、鞋子不够穿。天天爬电线杆、收放线和野外架线都是磨衣服的活,加上海南天气太热,每天训练、施工后全身汗湿,最好的衣服到了我们身上都不耐穿了,战友们裤子上都是补丁叠补丁。连队的缝纫机几乎都被我们排的战士占用,我们排每个人都会使用缝纫机。裤子的膝盖上补上三五层补丁是常事。但鞋子烂了却不好补,连队没有补鞋机,战士们只好到处找鞋穿。
有天午睡起床后,副班长发现战士李亮不在营区,训练迟到了10分钟。问他去哪里了,支支吾吾,半天没吭气。副班长将情况报告我,问我怎么处理他?我说,还是先问清情况再说。
晚上,我找他谈话:“你必须说清楚去哪里了。”他沉默许久,才羞羞答答说:“班长,这事丢人,我说不出口。”我一听“丢人”“说不出口”,心中顿时紧张起来。什么事情说不出口?只有到外面偷了东西、搞了女人才说不出口。可这种错误是部队绝对不允许的,发现后肯定要严肃处理。我反而安慰他,不要紧张,慢慢说,要是真做了丢人的事,更要交代清楚。你先说给我听,我再给你出主意,看怎么办好。
他哭丧着脸说,我的脚太磨鞋子,我的鞋全都穿烂了。中午训练回连的路上,我看到畅好农场七连门口一个垃圾堆里有双很破烂的旧胶鞋,我想捡回来,等明年发鞋时,用这双烂鞋跟别人换下比较好一点的上交鞋,我就多出一双鞋来了,我就有鞋换着穿了。我担心这双鞋被别人捡走,吃完午饭,借上厕所的机会,就跑去了……不是我不想请假,堂堂人民解放军,去捡别人丢掉的破胶鞋,咋好意思开口呢?
我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很坦诚地对他说,不假外出是错误的,而捡别人丢掉的烂鞋上交,解决训练时没鞋穿的难题,艰苦是为了奋斗,没什么错。你何必羞羞答答呢?你中午训练回来时顺手捡了不就行了。他说,别人会笑掉大牙。我说,奋斗不怕艰苦,你怕别人笑什么?晚上开班务会时,他为不假外出的事,做了自我批评,但没检讨捡鞋的错误。副班长却对他提出了批评,说这事传出去,丢我们解放军的脸,丢我们十班的脸,雷锋也不会捡破鞋穿。我就此事说了自己的看法。我说,一切的艰苦只要是为了更好地奋斗,更好地工作,更好地训练,更好地打仗,就不要计较这种艰苦的形式了,只要不偷不抢,也没什么不光彩的。
副班长不同意我的意见。这是我俩第一次出现分歧。散会时,副班长说我保留意见。尽管我俩在这个问题上有分歧,但并没影响我俩的关系。
到了夏季,我们班随拉练部队去亚龙湾执行八五加农炮打运动坦克的实弹射击通信保障任务。现今的亚龙湾那时叫牙龙湾。为了提高野战生存能力,夜晚宿营时,全班每两人一组,我和李亮为一组,用各自的鬼怪式雨衣连接起来,在亚龙湾沙滩上搭起了仅仅能放进两张床垫的帐篷。我和李亮背挨背睡在沙滩上。夏季雨多,为了防止半夜下雨浸湿被子,我们在帐篷的四周扒开沙子,抠出了排水沟。
睡到半夜,果真下起了暴雨。因为白天训练太累,我们睡得很死,直到雨水冲平了我们的排水沟,浸湿了棉垫,浸湿了背,我们被冻醒来,才知道下雨了。可是,一切都晚了。李亮的一只胶鞋被雨水冲进大海了。副班长带着李亮顺着海滩寻找了几公里也没找到,但李亮很感谢副班长。幸好按战备要求,他带了两双鞋。拉练回来,他少了一双鞋。我和副班长都替他想过办法,可他穿的是44码的鞋,很难找到这么大的鞋,实在爱莫能助。
后来,上级工作组来我连了解基层官兵的生活困难,副班长第一个说了衣服和鞋子问题。他说,我在部队干不多久了,但为了部队的长远建设和战士的切身利益,我还是要建议上级后勤部门发衣服时从实际出发。在海南岛棉衣棉裤没法穿,单衣单裤又不够穿,能否把做棉衣棉裤的钱,多做一两件单衣特别是裤子、鞋子发给我们呢?工作组的领导说,你这意见很正确,我们立马向军需部门反映。
我从心底敬佩副班长的胸怀,他虽是普通一兵,但能处处为部队着想,为战友们着想。
后来,副班长接我的班,当了一年班长退伍回老家农村了。我当指导员后去河北宣化炮兵学院读书时,专门写信给他,约他来宣化见过一面。他穿着一件没有罩衣的寡羊皮袄,两只衣袖油光闪烁。他的面容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两眼角堆积了好些塞北的风霜。我一阵心酸,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我们两人喝了一顿,我硬塞给他一点小钱。他很感动,我心里却不是滋味,总觉得欠了他什么,总觉得命运对他不公平——像他这种高美帅、勤奋干、守纪律、不怕苦、敢担当的好兵,要是多读一点书,也许能在部队当个连长营长。可惜他家太穷,耽误了他的“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