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国家每天都在搞运动,老百姓的肚子里也每天都在闹运动。我们部队所在的五指山区,更是缺吃少穿。出于战备和打仗的需要,国家当然不会饿了我们这些当兵的,每人每天能享受到1斤半大米和4钱猪肉(每人每月0.6公斤)。大米都是从战备粮库换出来的、打过多次除虫药的陈年老米,每当煮熟饭揭开锅盖闻到那股刺鼻的气味时,让人头晕眼花。再瞧瞧那猪肉上的蓝色印章“1964年·中国·湖南·湘潭”,心里怪不是滋味。1964年的猪肉冷藏到1974年甚至1984年,尽管名义上还叫肉,却早已没了肉味。看见这些十足的僵尸肉,让我时常想起古墓里出土的东西。即便残留一丝肉味,4钱肉去了骨头炸了油,还能剩下多少肉末进嘴巴?
人的生理反应总是客观实在的,越缺少什么,越渴望得到什么。因此,那时的中国人特别馋,更何况我们这些年轻士兵,正处在长身体又每天训练施工极为辛苦、特别需要营养的时期。有战士形容我们那时的馋劲说,恨不得把蚊子苍蝇拍死吞进嘴里打牙祭。能逮到一个最能让我们解馋的机会,就是战友探家归队,特别是湖南、湖北、四川、贵州、江西籍战士探家归队时。因为这些地方的兵回来,最穷的家中也要为他们准备一些腊肉、腊鱼、腊鸡、腊鸭和皮蛋等带到部队给战友解馋。只是如何把这些东西弄进嘴里,有点困难。
那时,要把从家乡带来的鱼肉煮熟,就得动用锅铲瓢盆。这些东西掌握在炊事班手里。除非你和炊事班班长的关系铁得像锅铲那样硬,否则不会允许你用大锅炒小菜;除非你带的东西特别多,多得够全连兵哥们开次荤,否则无论你炒多少也不够众战友们品尝;除非你在全连威信特别高,高到不想再进步了,否则你到炊事班去炒私菜,搞特殊化,绝对影响进步。最好的办法是偷着做。晚上熄灯前,去连队菜地边各班排存放粪桶、锄头、铁锹等劳动工具的小草房,把粪桶倒扣在地上,桶底朝天当饭桌,用脸盆当锅,小铁锹作铲,把锄头铁耙横在地上当凳子,几个老乡战友围着粪桶举办解馋宴,我戏称为“粪桶宴”。
当然,我们会把粪桶提到鱼塘、水沟将桶底洗干净,将铁锹刷干净,有锈的还用石头磨一磨,尽量去掉屎尿味。烹饪腊肉腊鱼腊鸡腊鸭不用油盐,放进盆中用水煮熟就行了,讲究一点的,在连队菜地拔几根葱蒜做配料。酒是用水壶从军人服务社打的米酒。有次没酒,卫生员拿了半瓶酒精,兑了一壶凉开水给大家喝。有时还有人顺手在自己种的菜地里摘点辣椒、苦瓜,生切后腌在酱油里当小菜。
吃了“粪桶宴”我才知道,许多菜都能生吃,木瓜、韭菜、小葱、苦瓜、辣椒、白菜、鲜鱼等,用盐、酱油,最好加上陈醋腌制后,都可下肚,而且味道十分鲜美。只是我的肠胃不好,每次吃下后,肚子打鼓。只有实在吃不下饭时,我才吃点战友们腌的野生辣椒。
参加“粪桶宴”的,大都是老乡、同学或最铁的战友,在“粪桶宴”上很少有人搞自由主义。反而经常利用“粪桶宴”的机会,对老乡战友进行思想互助。有的战士站岗时睡觉;有的战士溜进炊事班打菜;有的老战士贪新战士的小便宜;有的战友做好事不积极等,都在“粪桶宴”上受到过批评帮助。虽然良药苦口,但有“粪桶宴”的美味调和,大多能够接受。
有个战友与驻地农场某妇女关系暧昧,在“粪桶宴”上受到众老乡批评时,情绪激动,决不认错。我说了几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类的话,想缓和气氛。谁知那战友从地上蹦了起来:“我没错,改个卵子!你少在这里装×!”那餐“粪桶宴”不欢而散。
虽是不欢而散,却也起到了警示作用。以后,该战友再也没找过那女子了。
因为那时太缺吃,在“粪桶宴”上,战友们最喜欢较劲比吃。有的说,能吃15个肉包子;有的说,能吃8斤红薯;有的说,能吃两斤米饭;有的说,能喝两斤白酒。我不作声。因为比吃,我吃过哑巴亏。
有一年春节连队杀了一头黄牛,包牛肉包子。面发多了,多包了几十个包子。那时我经常给炊事班做好事,洗碗洗碟。收洗完毕,炊事班班长对我说:“小徐,这些牛肉包子放了韭菜和葱,留到明天也变味了,你对我们炊事班贡献最大,今天慰劳你一下,给你10个包子能吃完吗?”我看了看,10个二三两重的牛肉包子,足有半脸盆,心里有点畏惧。但一想到我这辈子还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牛肉包子,不吃岂不遗憾!于是鼓足勇气说:行!我保证吃完!可是,吃到第7个,死活都咽不下去了。因我在晚饭时已经吃了3个,加上这7个,10个牛肉包子挤进胃中,撑得我直想呕。晚上我主动要求多站了三班岗,回来还是睡不着。我又起床围着操场走了几公里。不敢走快,怕走快了肚子痛,更怕肠胃穿孔。走得太慢,效果不佳,肚皮到半夜还没凹下去。那牛肉包子太难消化了。3天后,我肚子里还能嗝出牛肉味来。
后来上宣化炮兵学院,班里同学欺侮我是唯一20世纪70年代入伍的兵,赌我喝啤酒。喝到第9瓶时,最后一口酒全喷出来了。虽然没喝醉,可肚子撑得想死的感觉都有。起床拉了20多次尿。到现在谁说能喝9斤啤酒,我信。说能喝10斤以上,我叫他们不要赌了,积点德,别撑死人。
老乡战友见我不吭气,看我瘦得像猴,以为我不能吃。有人就故意逗我,老徐,你还能吃10块腊肉吗?我说,很难讲。有个叫晏正伟的战友瞎起哄,你要能吃10块,我就吃15块。还有个叫刘菊林的战友说,你们要能吃完这些肉,我就喝5斤开水。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你们都吃饱没有?如果吃饱了,这里还有两斤腊肉吧?有谁愿意,我与他平均分了,别浪费!我见半天无人响应,就把那两斤腊肉吃了一半。从此,再也没谁敢跟我比吃肉了。
有时,在“粪桶宴”后少不了吹一会儿牛皮。最精彩的内容是来自老婆或女朋友的信息,甚至逼着已婚的战友谈和老婆睡觉的体会。我直到当指导员,还没握过女朋友的手,嘴上不说啥,心里也想听。
有段时间,连队为了节省粮食,星期天若不是从事体力劳动,中午不做饭,只煮一大锅稀饭摆在饭堂中间,愿者请便。“粪桶宴”之类的小灶应时而生。那时很多高级干部喜欢把子女送到部队,我们部队有大军区司令的儿子、省长书记的儿子、铁道兵司令的儿子、外贸部副部长的儿子,军师级干部的儿子更是一大堆。他们有点钱,但不会做饭,常买些罐头饼干回来,凑在榕树下交流享受。他们难得享受“粪桶宴”的美味。有两个指导员也是高干子弟,老婆来队后,同样没在连队伙房搞特殊,只是听从知识分子老婆的建议,把罐头敲开,放在石头上,弄点汽油酒精在下面点火烧热了吃。
后来,还有人在红砖上凿出若干回形沟,买来电炉丝安进去,制作成砖电炉,用来热菜煮汤。煮完了把红砖垫在粪桶下,将电炉丝藏在墙缝里,检查内务时,很难找到。只是那玩意儿不安全,自从电打过人后,没人敢用了。
我当指导员后,为了形象,很少参加“粪桶宴”了。有次,我父母请战友刘菊林背来了20多斤腊肉腊鱼腊鸡,我请炊事班加工好,给全连每桌端上一大碟。战士们吃了后,猛喊指导员乌拉。几个老乡战友却说,虽然是有福同享,但没有“粪桶宴”的味道和感觉。
后来,国家经济逐渐好转,连队的伙食标准不断提高,战士的家庭收入不断增加,“粪桶宴”也应时消失。作为舌尖上的故事,我们记住它,为的是爱惜今天的好日子,钱再多,也不要铺张和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