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还有人问我:你当新兵在榴炮一营,怎么调到指挥连修理所来了?指挥连有的是文化兵,也不缺你一个呀?我说真的不明白,我只会一心一意干活,好多机会都是稀里糊涂碰上的。他们不信:我们怎么没碰上好机会?后来我总结了自己的当兵经历,告诉他们:机会是自己创造的。他们更不信。
其实,我刚入伍就成了没有关系的“关系兵”。1973年2月,新兵训练结束,全团挑选一个新兵去广州军区通信兵训练大队学习无线机务(通俗说法叫无线电修理工或技工培训),这在当时是走到哪里都能找到饭吃的技术活。我这个农村贫困家庭出身的士兵能学到这门技术,真是天大的福气。可我从来没做这个梦,我也不知道团里有这么个专业。负责此项工作的通信参谋李昌耀、技师吴乃儒,都是海南文昌籍干部,通信股长谭仁生是广西玉林人。那年从海南文昌和广西玉林入伍的新兵不少,他们没有选老乡,却选上了我这个湖南兵。
临行前,两个海南籍的战友问我:他们怎么会选到你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呀。他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很难相信我的话。按照如今有些人的观念,凡是得到某些好处的人,都有权力背景和利益关系,这么好的事情,不可能空降到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农村兵头上。
团通信修理所隶属指挥连。去桂林前一天,我从一营部调到了团指挥连。初到一个新单位,我难免有点拘束。技师吴乃儒和技工吴淑聪等,像招待客人一样,给我开菠萝蜜吃。我第一次吃菠罗蜜,不敢放肆。老技工吴淑聪说,你调到修理所,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随便点。他还主动叮嘱我上学要注意的事项,说他们都是从桂林培训回来上岗的,机会难得,抓紧时间多学点东西。
11个月后,我学习结束回通信修理所上班。5个月后,我在全连本年度兵里第一批入了党。积极推荐我入党并担任我入党介绍人的技师符仁生、技工吴淑聪,又是海南人,和我这个湖南兵没任何私人关系。不久,连队又把我列为提干对象。知道消息的本连老乡战友、初中同学汤世光问我:“你这狗屎运,为啥什么好事都遇上了?”
若干年后,我才弄明白,学技术的机会是团通信股和修理所给的,入党提干的机会是连队党支部给的。我是通信修理工,在常人看来,修理工平时作风有点稀拉、干体力活有点娇气。但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特殊兵,也没有稀拉过。我到修理所后,以老技工吴淑聪为榜样,始终按班排战士的作风要求自己,出操干活从不偷懒,处处走在班排战士的前面。因为守纪律,勤干活,不怕苦,关键时刻冲得上去,加上所处岗位的特殊性,我的努力比别人更显眼。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忘不了有三件事帮了我的忙:
一是有个星期天的中午,司务长带车买大米回连。连队外出的兵大都没回来,没外出的正在午睡,他想叫他们起床卸车,又不忍心影响他们午睡。我刚好下河洗澡路过,二话没说,主动背米卸车。半个小时不到,一车米背进了仓库。司务长说,看你这么白白瘦瘦的,没想到你这么有劲,这么能吃苦。
晚上连队点名时,连长讲完话后,司务长举起手:“连队点名,很少轮到我讲话,今天我要说两句,表扬一个兵。徐国良……”他用手朝我一指,大家的目光像听到口令一般朝我射来,弄得我面红耳赤。那目光里有赞叹、有惊奇、有怀疑——他们不相信我这个体重114斤的瘦猴兵,能背起200斤一袋的大米。后来连长还表扬了几句,好像是说,他不但有力气,更有觉悟,更有工作主动性,当兵就要当这样的兵!
第二件事,春节加菜,连队抓完鱼后,要清理鱼塘,放养鱼苗。五指山的春节,下到塘里清淤泥,确实有点冷。战友们在塘岸上磨蹭时,我什么话也没说,扑通一声,第一个跳了下去。我下去后,其他新老兵也很自觉地下去了。副连长叶龙树在连务会上又表扬我一通。
第三件事,连队种菜缺肥,厕所里能舀到的粪水都打光了,只剩下那些长年积存下来的粪渣没法弄上来。那时还没有化粪池,屎尿直接往下掉,我请一个战友守住厕所门,以防屎尿掉到头上,再请一个战友站在粪坑边接粪桶,我穿着裤衩跳下粪坑,用铁锹铲了十多桶干粪。这是个男女各占一头、粪坑下面相通的厕所,什么脏东西都有,脏臭不言而喻。里面的沼气味很浓,不一会儿,我就被熏得头晕眼花,硬是咬牙坚持把粪渣淘完。
晚上,指导员罗圣全在连军人大会上说,我们不赞成为了种菜找肥而不怕死,一定要讲科学。但是,如果平时干活就培育了这种不怕苦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打起仗来就一定是个敢堵机枪敢炸碉堡的好兵。
我进修理所后,从未想过提干的事,也不敢奢望这样的事。因为修理所干部编制只有一个,当时已经超编一个,不能再提了。即使能提一个,技工吴淑聪兵龄比我长,年龄比我小,技术比我好,人品也很好,理所当然提他而不是我。但是,团司令部竟然打破惯例,把我从修理所调到有线排当班长,而后提到二营部当通信排长,这是我没料到的,也是不可能料到的。
那时部队用人的风气很好。每提一级官都像做梦一样。梦还没醒来,一道命令下来,又升官了。不但别人有想法,连我自己也有想法。有的老乡干部在我入伍时就当排长了,我当指导员后他们还在当排长。他们直言不讳地问,到底是谁看上你了,你找到了什么诀窍?我说,真的不知道,我一无后台,二无手段,更无哪个首长的千金看上我这个其貌不扬的穷兵。何况团长是东北人,政委是江苏人,我又不是什么尖子、模范和标兵,真不知道是谁给了我机会。
若干年后我体会到,机会还是自己创造的。1976年,我当通信排长后,团里要建设一个夜间用枪代炮打运动坦克的自动化实弹射击训练场。为保证安全,射界内不能有人,坦克必须具有自动运行、自动倒挡能力,各种灯光必须自动升降并与坦克运行速度相匹配。现在干这事,完全是小儿科。那时凭我们团的条件,真有难度。司令部通信股首先想到了我,通知我去作训股受领任务。我根据训练和射击要求,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绞尽脑汁画了两天图纸,设计出一个自动化操作台,用108个开关控制坦克运行、灯光升降和验靶等各个设备系统。到空军机场弄来旧电缆,去通什无线电厂买来各种零配件,用一个月时间完成了操作台和场地建设。
正式射击验收那天晚上,团长、政委等军政首长都来到了指挥控制室。他们见我按拨着几个开关,就将几百米外的铁板坦克和几十个升降灯指挥得乖巧听话,赞不绝口。也许当时在他们看来,这就是自动化,这就是高科技,部队的发展就需要这种懂自动化懂高科技的年轻干部。
后来,首长们高兴起来了,非要把所有灯都亮起来,用电超负荷,开关跳闸,指挥控制室内顿时漆黑一团。作训股的领导慌了手脚,还有人替我捏了一把汗——这下完了,婆婆背媳妇烧香,费力不讨好,还要挨屌。我早有防备,立马从裤袋掏出手电筒,递给股长,说声“别急,照着我”,我几步从屋柱爬上屋顶,合上开关,又从3米多高的屋顶嘭咚一声跳到地下,把首长们吓了一跳。整个应急时间不到一分钟,一切照常运行。好些人鼓起掌来。这些上房下房的功夫,都是当有线班长时学的。
平时言语不多的王洲副团长笑着说:“别看这小子文质彬彬,既能搞自动化,又能爬房跳楼,还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团政治处孙治国主任等副团长说完,又补了一句:“前天师政治部来通知,要他去师文化科报到,为师宣传队写剧本。我们卡了两天,必须干完这件事才能走。”孙主任话没说完,几个首长扭头瞧我,那眼神似乎在疑问:这小子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本来出现跳闸的意外情况,要准备挨批评的,可这两个首长的对话,使在场的所有首长和机关干部都对我刮目相看了。
从师里出差回团,听说有次研究调配干部时,司令部胡云开参谋长要调我去通信股当参谋,政治处要调我去宣传股当干事。争执不下时,丁玉才政委拍板:既然是个难得的人才,先不要进机关,让他在基层带带兵,好好锻炼一下。所以,我从班长提到指导员只用了10个月时间。
后来,上大学,进机关,任正连职时间长达6年。有一次,炮团要我回去当宣传股长(正营),我们宣传科杨科长不同意,说科里没人能顶我这个位,硬叫我多干了两年正连职。我心中有想法,工作没放松,在此“职眠期”,努力学本事,长知识,强素质。不久,机会来了,从正连提到副团职只用了5个月。有老乡开玩笑说,好机会都让你遇上了。我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也同样不会白给机会,机会只青睐把握机会、创造机会的人;好机会不止眷顾我一个,关键是我们要有应对机会、把握机会的本事;没本事,遇到机会不努力拼搏,积极进取,机会也会溜掉。
又有人问我,为啥后面你越干进步反倒越慢了?我说,社会发展了,时代向前了,我对进步和机会的认知能力也发展了。我虽失去了升官的机会,却赢得了“发才”的机会,这10年我写了6本书,就是机会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