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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五收拾完饲养室的活,习惯地蹲在自留地的坎上,看到几只鸡旁若无人地昂着头,抖动着冠子,咕咕叫着走进了麦田。他站起来,捡起一根树枝,嘴里呜呜喊着,将鸡群赶了出去。

吃完中午饭,放下碗,老五准备出门。孙蛋撂下碗,跑了出去,手里拿着梭镖走进来。他在爷爷面前来了个立正,扯了扯胸前的红领巾,用手撩了几下梭镖上的红缨子,往梭镖上吐一点口水,怜爱地擦拭着。老五疼爱地看着孙子,看到杆头的梭镖,笑着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腾地起身,揪住孙蛋的耳朵,厉声问:“谁叫你把那东西拿出去了,你在哪里翻出这盏镖!”

孙蛋踮着脚,头尽量向上伸着,扭动着变形的脸颊,喘着气,哇哇哭叫起来,嘴里喊着婆婆。老伴隔着厨房的窗户,看见老头教训孙子,她从屋檐的墙角拿起扫把,快步走进来,用扫把拍着老五的背,嚷着叫放下手。老五用手在孙子的脖子上抽了两下,夺过梭镖,将头卸了下来。孙蛋蹲在墙角,小手抹着眼泪,委屈地哭喊了起来。老五将梭镖揣在裤兜里,出了大门,又返回来,摸着孙子的头说:“记住了,以后不准将家里的东西随便拿出去!爷爷知道你们准备六一的节目,明天我叫你宏斌爷给你做个木头的。”

回到饲养室,马九还没有回来。老五端着梯子,上到饲养室后面屋檐下,向周围看了一下,揣摩着将用玉米苞叶包好的梭镖,藏在屋檐下檩条的间隙中。他下了梯子,站在下面从不同的方向看着屋檐下,确认没有什么破绽后,才犹犹豫豫搬开了梯子。他靠在麦草垛子上,看着背阴处的屋檐,遐想联翩。

老五少年时,父母相继离世,姐姐也出嫁了。后堡子麻娃比他小两岁,和他情况一样,按照辈分,老五还是麻娃远房的舅舅。两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和后堡子麻娃叔伯兄弟定邦玩得最好,结下了发小情谊。

四八年深秋。老五给牲口添了草料,将油灯挑得留下一颗豌豆大小的光。他正在打盹,门哐哐响了。他赶紧披上棉袄,打着哈欠,贴着门缝看见麻娃满头是汗,喘着粗气,惊慌地四下张望着,村头的狗吠着。他拉开门闩,麻娃踉跄着扑进来,他赶紧关上门。老五揭开被子,让麻娃暖暖身子。麻娃将被子蒙在头上,就见老棉被随着他的喘息一起一伏。老五知道麻娃有很多隐秘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去问。他蹲下去,在炕洞里加了几把柴火,用烧火棍拨弄着埋在火灰里的红薯,捡起一只,吹去上面的柴灰,用手拍打了几下,又放了回去。

鸡叫的时候,麻娃掀起被子,腾地坐起来,说:“舅,你这热炕真舒坦!我得走啦!”

麻娃随手从勒着的腰带里拿出一盏闪着寒光的梭镖,递给老五,叮嘱道:“藏起来,甭给别人说!”

老五蹲下去,弯着腰,从炕洞里刨出几个冒着热气、外面黝黑里面焦黄的红薯,用一块黑乎乎的粗布包起来,塞在麻娃的怀里。关切地叮嘱道:“外面天冷,拿着路上吃。”

麻娃垂着三角眼,揣在怀里,拉开门一溜烟地走了。

过了十来天,老五在田头收拾柴草,弯弯曲曲的田埂上走来一个人,老远就喊老五的名字。他放下手中的柴草,站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眯着眼睛,看到劁客胡二走了过来。

胡二扎着裤脚,腰上勒着宽宽的皮带,肩上搭着一个沉甸甸的褡裢。老五猪羊养得好,知道猪到了什么时候要阉掉,更知道母猪什么时候要绝育,他和胡二相识多年,特别是在猪市上见到,都会拉着手,蹲在街边聊上一会儿。他挥舞着腰间的手巾,将身上的土前后拍了一遍,走到田头。胡二放下褡裢,从勒着的皮带后面抽出烟锅,捻上烟末,他们聊着猪羊的行情,胡二打听着附近村子将要阉的家畜。老五说:“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养猪的人不多。听说马家军和解放军在姑婆陵后面的沟里打起来了,解放军把树枝半夜屯在沟里,趴在塬上面放枪,回回们都跑回去了。”

胡二吐了一口痰,蹲着移动着身子,头伸过来神秘地说:“五哥,前几天我从塬底下李家庄过,看见一家在办丧事。村子的人说,兄弟俩割完最后一茬苜蓿,正在槽头铡草,忽然一阵冷风从窗户袭来,炕头的油灯忽闪扑棱着就灭了。从窗户嗖地飞进一只带着红缨缨的飞镖,正正地扎在蹲在地上擩草的老大的后背上,老大后半夜就咽气了。”

老五心里咯噔一惊,面上只是嗯嗯地应着。胡二磕掉了烟锅里的烟灰,喀喀了几声,吐了口痰,说:“那兄弟两个是村子一霸,经常带着自己的户族欺负异姓村人。同族的人给保上报了案,县上派了几个人下来,带走了那只飘着缨缨的飞镖。”

老五下意识地抠着锄头上的湿土,解开了绑在脚腕子的布带子。胡二从褡裢中掏出飘着红絮絮的扦子,摆弄着说:“五哥,咱也是摆弄这个的。镇上铁匠铺的伙计看到我褡裢里飘出的红絮絮,说县上的人拿着那只飞镖,让铁匠铺辨认是不是他们打的。”

看着昏黄的日头,老五叹了一口气,问胡二:“你说解放军来了,这天要变了。那件事会咋个下落?”

胡二走南闯北多年,自信地答道:“北边的人都说,解放军专门收拾乡下的恶霸。这件事民国政府可能会查,解放军过来了,估计不会理了。听说县上官府的人骑着马向宝鸡方向逃走了。”

老五回到家,趁着老婆不注意,用铁扦在炕下面掏了一个坑,将麻娃给他的梭镖,埋了起来,上面压了一块砖。来年忙罢盘炕的时候,他又将没有了红缨缨的黑乎乎的飞镖,深埋在炕基中。李家老大亡身于飞镖的事情,后来有传说是解放军先遣除霸便衣干的,慢慢也就没有人追问了。

麻娃敦实下垂的麻脸总是阴沉沉的,见到人只是嘟着脸哼哼几声。碰到村里一群人聊天,他总是蹲在边上,抽着烟冷冷地看着。村子里的小孩不听话,哭闹的时候,大人总是说,别哭了,再哭麻娃就来了。

一天,马九的老婆揪着外孙的耳朵,正在门前用麻娃吓唬娃。外孙是外村的,没有听说过麻娃,依旧哇哇地哭闹着。外婆不断重复地叫着麻娃,没有想到,麻娃正从村子西头踱着方步走过来。

老五正在饲养室前的槐树下,用刷子刷马后臀上的毛。

麻娃走到老九老婆的身后,那外孙扑闪着眼睛,看着站在外婆身后好似一座黑塔一样的麻娃,抹着眼泪,赶快抽泣着息声了。他眨么着惊恐的眼神,扑在外婆的胯间,眼睛不住地瞥着麻娃。马九老婆随着孙子的眼神回过身,看见麻娃站在身后,她无趣地拉着孙子回去了。

麻娃慢吞吞地走过去,靠在槐树上,眼睛看着不断摇晃着向他喷气的马嘴,他咧着嘴巴,嘿嘿着对老五说:“你说我就那么恶吗?小孩哭了,都要将我搬出来。我以为自己是个游荡的闲人,没有想到还这么有用!”

老五隔着马屁股,应道:“原来,咱这里人少林子多,狼群出没。小孩不听话大人就说狼来了。现在人多了,没有树林,更没有狼了,小孩哭闹,总要有个东西吓唬一下,大家就想到了你。”

麻娃浅笑着,扔掉手里的烟,站起来走到马后面,他用手在马臀部拍了几下,说:“现在的马不如以前的,跑不起来了。”

马抖动了一下屁股,后腿在地上飞快地刨了几下,昂起头一阵嘶鸣。老五说:“你看这马见到谁会有这样的动作,不要说小孩了,连这高觉牲畜都怕你!”

麻娃手搭在马背上,得意扬扬地说:“舅,回川在部队立功了。”

老五停下了手中的刷子,看着麻娃说:“啥人有啥福,娃算是给你争光咧!”

解放以后,老五每次见到麻娃,麻娃从来不提飞镖的事情。老五知道其中隐秘着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料想总有一天麻娃会说起来。

农家稀罕家肥,每年夏收后,都要打掉土炕,敲碎后用架子车拉到地里。梭镖的事始终是老五心里的一个结。他在厢房架起了一层土坯阁楼,干脆将梭镖藏在楼上的杂物中。

孙蛋跟着爷爷到集市上卖旱烟,他抽空溜到镇上的新华书店。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站在与他一般高的柜台前,叽里咕噜地看着书柜上摆着的连环画,盯着《智取华山》和边上的《卖花姑娘》。

过年的时候,县城的孩子回来了,村里的一群孩子跟着疯跑,想从他的嘴里探听一些新鲜事。他们钻过地道,最后坐在东边壕岸的柴堆上,听城里的孩子讲《卖花姑娘》的电影,村里的孩子听得如痴如醉,用羡慕的眼神看着。

孙蛋梦想着看一场《卖花姑娘》的电影,或者找来连环画好好地看一遍。坐在凳子上正在织毛衣的阿姨,看着他趴在柜台上,扑闪着稚气的眼睛。她用扦子逐一指着,到了《卖花姑娘》,他使劲点着头。她拿起那本书,本想让孙蛋看看,临接手时看到他那双黑乎乎的手,又收了回去,她看着书后说:“八分钱!”

老五卖完了旱烟,孙蛋连拉带扯地将爷爷推进了新华书店,指着要买那本书。他伸出手,比画着说:“八分,不贵!”

老五扯了扯肩上的空袋子,秤盘叮当乱响,笑着说:“书,爷不懂!要买,找你伯去。”

说着将孙蛋拉出了门。孙蛋抽泣着,依旧回头盯着那本书。回去的路上,老五起劲地给孙子讲施公断案的故事,孙蛋的嘴一直噘着,眼泪洗去面颊上的尘土,留下两道泪痕。晚上,躺在热炕上,孙蛋将连环画封面彩图上的人物,放进听过的故事里,遐想着好像看了一场电影。

第二天放学后,孙蛋拿着竹竿在涝池边上的田头守护着庄稼。看见几个堡子的小朋友嬉闹追逐着,向东边跑去,他满脑子都是《卖花姑娘》的故事,有一种想在小伙伴中适时炫耀的冲动。他喊来毛蛋,将竹竿递给了他,说自己要去拿书,一溜烟地跑了。

孙蛋跟着小朋友在村里的地道里疯跑了一阵,大家抹着额头的汗,喘着气匍匐在草堆上。他说自己看了《卖花姑娘》的连环画,并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掺和自己的虚构。孙蛋的记忆力特别好,爷爷给他讲的施公的故事,他都会在随想加工中讲出来,这使得他在孩子堆中,有一定的凝聚力。

饲养室的灯光从门框中映到了马路上,孙蛋的故事讲完了。小伙伴还沉浸在故事中,静静地跟在他后面,他有了一种激动的满足感。临散伙的时候,大家纷纷向他借那本连环画,他迟疑地答应了。

随后一段时间里,同学们不断催促着那本连环画。孙蛋点着头,以各种理由搪塞着。后来,同学们一致认为孙蛋在骗他们,他的地位直线下降。他不再和小朋友玩了,放学后一只手拿着蒸馍,一只手捏着腌萝卜,脚下放着竹竿,看护着自留地。

看着同伴们依旧嬉闹奔跑,孙蛋远远地露出了无奈的伤感。一天,小朋友肩上扛着红缨枪,分成两派,模仿着打斗的场面。休战时,看到孙蛋站在田头,两派不约而同地围拢过来,带头的根和不由分说,将他推倒在地,指着他呵斥道:“你骗人,根本就没有《卖花姑娘》!”

孙蛋站起来,委屈地说:“有,就是找不到了,是我伯买的。”

根和嘴巴咧了一下,拍着孙蛋的肩膀,笑着说:“有胆量,明天到你家里去找!”

孙蛋用竹竿在地上擂了几下,瞪着眼大声说:“等大人下地干活的时候再说。”

他们拉了钩,散开了。

奶奶回娘家了,家里大人下地干活了。根和扭推着孙蛋,鱼贯而入,虚掩上大门。孙蛋一看没有了退路,将大家带着来到爷爷住的厢房。他们拿来凳子,将他推上土坯阁楼。借着阁楼下微弱的灯光和屋檐下透进的日光,孙蛋搬出了一摞书,递给下面,几个小朋友逐本翻着。他爬到里面,看到墙角放着一个麻布袋子,他在里面摸索着,摸到了那盏梭镖,看了看,甚是喜爱。听着下面的喧闹声,他又放了回去。

头门吱吱响了,孙蛋赶紧对着下面喊道:“我爷回来了!”

同学们赶紧将书递给孙蛋,将他扶了下来。老五走进来,看着几个小孩站在屋里,红扑扑的脸上冒着汗,低着头用胆怯怪异的眼神瞥着自己。他挥着手中的扫帚,大声说:“这些碎,不帮家里人干活,跑到这里干啥哩?”

一帮小孩呼啦一下跑开了。

二队的队长大省,是二省的叔伯兄弟,他父亲和二省的爸是兄弟,两家住隔壁,也是马九的叔伯侄子。大省长得强悍,高个黑脸有量力,带刺的言语和果敢的作为,包裹着独子怕被人欺负的脆弱。大省对生产队的庄稼抓得紧,尽管喇叭上和驻队干部不断催促着“批林批孔”,他依旧是按照节气和农时,带着社员锄地拔草和施肥。由于干旱,生产队的麦苗还是稀拉黄黄的,看不到好年景,社员们开始松懈了。队长不在的时候,大家坐在田埂的树荫下,抖着鞋里的尘土,解开衫子,松开裤腰。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挤弄着衣服缝隙里的虱子。

西边的天宇飘着几团火烧云,突然挂起一阵风,枯黄的麦苗在风中摇摆着,祈求着甘露的降临。社员们七坐八蹲地眯着眼,看着天上的云慢慢聚合在一起,天瞬间暗了下来。

天上飘起了毛毛雨,社员们呼啦散开回家了。大省在后面喊着,没有人理他。他抹着脸上雨水和汗水,跟在后面跑到自家的自留地,蹲在田埂上。

老五戴着草帽,蹲在涝池边上,他看着雨丝落在涝池激起的水花,黑油油的麦苗茂盛地拔着节,听着雨滴打在旱烟叶子的嗒嗒声,浑身舒坦,十分惬意,他明白如果只有自己的自留地丰收了,也不知大队还会生出什么碴子。回到家里,醒民正蹲在锅灶前和妈妈拉着家常,看着父亲回来,他赶紧站起来,接过草帽,挂在门闩上。老五蹲靠在麦囤前,醒民问:“大,天下雨了,咱家的猪娃要不要卖?”

老五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耷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缓缓地说:“这雨解不了旱情,我担心的是今年的秋收。如果这样的天,麦收后玉米下种都困难,别指望有好的收成了。”

醒民吧嗒着烟,看着地面,忧心地说:“昨天我到县城办事,到猪市上转了一下,行情一般。”

老五接过茶缸,咕咚喝了几口水,用衣袖擦了下嘴,无可奈何地说:“明天是礼拜,你用筐筐装上猪娃,到监军镇卖了吧!”

艳阳高照,老五收拾完饲养室,他弯着腰,迈着罗圈腿,臂上挽着担笼,后面跟着两个孙子,来到涝池坎边斜坡上的旱烟地。他拿起剪刀,将靠近地面又厚又黑的叶子剪下,孙子一片一片接过来堆在田头。

大队孙书记和会计德文,骑着自行车从马路上经过。看见黑绿厚实的烟叶,他们下了车子,蹲了下来,摸着烟叶,对蹲在烟丛中的老五喊道:“五叔,烟种得不错呀!忙罢拌出新烟,告诉我们一声!”

老五从地里走出来,摘下草帽,扇着凉,讪笑着说:“好我的书记哩!这自留地靠村子太近,家家户户的猪鸡整天在里面晃悠,咱又不好多说,只能种点旱烟挡一下家畜。”

孙书记对德文说:“拿几片烟叶回去,晒干后,咱尝尝纯烟叶是啥味道。”

老五赶紧挑拣了一摞上好的烟叶,递给德文,两个孙子用不舍和不解的眼神看着。

老五将烟叶在自家门前和院子摆开。马九走了过来,嘴里叼着烟锅,帮老五翻着烟叶。他凑在老五耳边,低声说:“五哥,德孝回来了,媒人和他二舅正在商量婚事哩。”

老五噢了一声,依旧摆弄着手里的烟叶。他走到饲养室门前,蹲靠在槐树下。马九跟在后面,蹲在边上的土堆上,抽着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五眯着眼,看着村头,问:“咋样?没有什么绊磕吧?”

马九叹了一口气,将烟锅在鞋帮子上磕了几下,摇着头说:“女方说人家和部队的人结婚,都要到部队随军,最好结完婚后,一起到部队去。”

老五耷么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没有这个道理,订婚时候咱德孝就是两个兜的,这他们也清楚。结婚随军,那是四个兜的待遇,再说四个兜找对象都是城里人,起码也是半脱了土地的教师。”

看着马九无奈的神情,老五继续说:“老九,给人家把道理讲清楚。她爸也是明事理的人!”

马九咳了几下,不好意思地说:“德孝回来,带了三十多块钱,我昨天晚上寻思着还有一个不小的缺口。”

老五搓了下脸,脱掉老式的粗布袜子,抖搂着里面的尘土,看见孙子正在翻着门前的烟叶,沉默了半晌,说:“醒民今天去卖猪娃了,不行我给你倒借一些。”

马九点了下头,唉了一声,摇着头,趿着鞋,扑蹋扑蹋地回家了。

晚上,社员们记完了工分,在饲养室门前,围成一堆聊着天。老五靠在门扇上,手里拿着一节玉米秆,习惯性地挎着,眼睛不时地望着村西头。大队的喇叭播放着《新闻联播》,二省的匣子吱吱呜呜放着革命歌曲。

月光下,村西头的陈智亮忽闪着走了过来。智亮四十多岁,有一个冬瓜一样的大脑袋,额头高起,眉骨隆起,眼眶深陷,挺直的鼻子前倾着,鼻翼宽大。他上身长,下身短,一米五左右的身高,干起活来没有什么量力。

十八岁以前,智亮在甘肃平凉长大。据说是五十年代末期水电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回到了原籍。他是村子里的文化人,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时常用自己的见多识广给社员们分析目前的形势。农闲时候,他还在家里配制火药,研究命理相学。

生产队修水利和平整土地,智亮没有什么量力,总是做一些敲边鼓的工作。渠岸田头,大家歇息的时候,他要么拉着女社员的手,给人家看手相;要么给大家讲形势,总会让大家新奇。

农家打墙盖房,智亮总是热心帮忙,活干不了多少,却可以活跃气氛。一些人本来犹豫要不要去帮忙,远远看到大家围着智亮,开心地乐着,也就加入了帮忙的行列。那浓密翘起的眉毛和深陷的不断滚动的眼睛,显示智亮是一个有智慧的人,挂在嘴角的笑容,更容易使他融入人群。他用笑容包裹着智慧,挺直的大鼻子彰显着他有能力将智慧和贴近农家的通俗融合在一起。智亮挂在嘴边,引以为荣的是自己在兰州上学的时候,一个上海女同学追过他。他说自己不想到上海去,更不愿吃大米,所以最后分手了。时间长了,村里人见到他,总会开玩笑地问,上海的女同学咋样了?智亮眼神里瞥着不屑的光,嘴巴却咧着,嘿嘿地笑着。

智亮蹲在树沟坎上,听着《新闻联播》,对边上的宏斌说:“宏斌,你算咱们村子的能行人。生产队是集体的,算社会主义;自留地私人用着,算是资本主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到了咱这儿,就是让生产队地里长草,将自留地里的苗拔掉。咱们吃啥喝啥?”

宏斌不置可否地笑着。二省眨么着眼睛,抽着旱烟,晃着头说:“智亮,不好好干活,整天想那些有啥用!咱农民就是种好地,管他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

老五看着村西头,醒民骑着自行车回来了,看他蹬车的架势,好像把猪娃卖了。他缓缓地站起来,咳着擤了下鼻涕回家了。

醒民蹲在厨房,吃着馍,喝着白开水。老五没有进厨房的门,就问:“卖了?”

醒民抬头应了一声:“卖了!”

老五走进厨房,坐在柴堆中烧锅的板凳上,看着儿子,擦了一下眼睛,问:“多钱?”

醒民说:“公猪娃四块,母猪娃五块五。”

说着从裤兜里拿出卷成一沓的钱,递给父亲。老五转过头,对孙蛋说:“去,叫你婆进来,爷有事要商量。”

醒民妈系着围裙进来了,收拾着碗筷。老五说:“德孝回来了,马九正张罗着给娃结婚,钱不够。我想借三十块钱给他。”

醒民妈用手拍着围裙,叹着气说:“谁家都难呀!我娘家侄子童娃想买一头猪,没有本钱。前两天过来借钱,我都没有给你说。”

老五看着昏黄的灯泡,抹了下眼睛说:“马九这是急事,把他愁得眼睛都红了。现在买猪不是时候,告诉童娃,到时咱家母猪生猪娃,给他赊一对!”

智亮走了进来,看到醒民,说了声先生回来了。醒民赶紧给他递了个凳子。老五问:“吃了没?没吃叫你五嫂给你取个馍。”

智亮笑着摆着手,看到醒民从学校带回来一沓报纸,他扯了过来翻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成小块的报纸,打开递给醒民,只见他用圆珠笔在上画着圈,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醒民接过来,不在意地看着。智亮说:“先生,你也是读书人,张春桥说的社会主义的草和资本主义苗的话,那简直就骂咱农民呢!咱们村那些人根本就不懂,我准备给毛主席写信,谈一下自己的看法。”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孩作业本,写了满满一页纸。醒民接过来,瞄了一眼,摇着头说:“叔,现在这形势,农村人在劳动,外面乱着呢!听说西边武斗死了不少人。你也知道,我大喜欢做一点小买卖,每一年教师集训学习,咱都是挨批的典型。”

智亮不服气地叹着气,揣着一沓报纸站起来,悻悻地说:“没有事,回去看看!”

马九领着德孝来到饲养室,老五在抡着料叉,给牲口拌食料。德孝刚到门口,便叫道:“五伯,我是德孝,回来忙着婚事,没有看你,你别见外!”

老五放下料叉,眯着眼睛看了一瞬,走过去拉着德孝的胳膊,笑着说:“长高了,白净了好多,像个城里人!”

德孝揣摸着拿出一包裹着塑料纸的香烟,拨开锡纸,抽出一根,递给老五。老五说:“你知道五伯不抽烟,别浪费!”

德孝谦让着说:“这烟外面买不到,是阿尔巴尼亚的。”

老五接过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捏了捏发现后面有一个软乎乎的海绵嘴。他放在嘴上,德孝划着火柴要点着,他挡了回去,使劲地嗅了几下,夹在耳背上。德孝掏出一个小方块盒子,递给他,笑着说:“这是葡萄干,送给您的。”

老五接过来,打开捏了一粒放在嘴里,咬了几下,用舌头不停地倒腾着,要吸尽葡萄干的味道。马九蹲在炕前面,吧嗒抽着旱烟。老五对德孝说:“你爸不容易,你们兄弟又多,家里负担重。既然出去了,就得好好干!全凭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马九咳了几下,抬起头说:“五哥,到部队的事说好了,不去了!结婚的日子也定了。这段时间就得麻烦你了,不行我让陆军过来帮忙!”

老五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撩开后将一沓钱递给马九,说:“我和醒民他妈合计了,给你倒借三十块钱,先给娃把婚结了。”

马九心情放松了,他在张罗着给儿子结婚。黄昏时分,村里人围在一起,德孝黄色的军装和红色的领章帽徽特别醒目,给灰不塌塌的人群添上革命的颜色。大家拉着德孝的胳膊,摸着他的军装,说看什么时候下面再加两个兜。马九手里夹着黑棒棒雪茄,并不使劲地抽。他手里端着茶缸,指着里面的茶水,自豪地炫耀道:“这烟这茶,三个堡子有几个人品过。劳动了一天,喝一口茶,抽几口烟,特别解乏!”

社员们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马九,马九更加神气了。

马九没有文化。给儿子起名总是一件难事,又不好问别人,于是后面三个儿子依次叫陆军、海军和空军。一天,他带着儿子下地干活,智亮开玩笑地说:“这陆海空都齐了,如果再生就是民兵了。”

马九叼着烟锅,缓过神来说:“如果生出来像你一样,咱就不生了。”

老五正在垫圈。陆军和海军过来,说他爸让他们过来帮忙。他知道他们个个都是好劳力,交代了几句,就到自留地里去了。

自留地的麦子又密又实,风吹到麦田里,再也不能起麦浪了,密实的麦子直直地挺着。麦子的花絮衰了,开始灌浆。老五捋开麦垄,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摘了一颗麦穗,在手中搓了搓,吹去麦壳,捡起几粒放在嘴里嚼着,吐在手掌里,用手指拨弄着端详了一会儿,脸上堆满了笑容。

涝池边上的旱烟,只剩下头上的几片叶子,粗壮的秆子开始泛黄,也到了收获的季节了。回到家里,老五拍着麦囤,和觉民一起将剩下的麦子装在口袋里,快到囤底的时候,他说:“你把囤底上的麦子收拾一下,忙前磨成面。”

爷儿俩一起用力,将麦囤提起来。囤底铺着的麦草中混着六六粉,浮着黑麻麻蠕动的麦甲虫。

麦子长势好的时候,劳作了一年的农民,期望着不久的白面馒头和裤带面。收了油菜,社员们将油菜根挖掉,松开土晾晒几天,再淋上水,撒上炕灰。用碾子光场的时候,总是热火朝天,大家笑声不断,干劲十足。今年天旱,队里麦子就像谢顶的头发。社员们光场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的,人人都在盘算着今年队上的收成和自己能够分到的粮食。宏斌套着老黄牛,拉着碾子,吆喝着牛光着场。智亮在前面撒着炕灰,他回过头说:“宏斌,今年就这个年景,差不多就行了。不然,现在压得那么瓷实,忙罢又要挖开,多费事呀!”

宏斌说:“现在费点事,粮食就干净了,到时收拾粮食磨面的时候就省事了。”

智亮开玩笑地说:“年馑时不是吃观音土吗!我看这样的收成,麦子里加一点土,好饱人。”

宏斌扬起鞭子,喔喔地吆喝着牛。老黄牛晃着头,湿淋淋的嘴巴拱着智亮的屁股。赶得他迈着短腿,哼哧喘着气,快步走着,撒着灰,再也没有时间作声了。

德孝结婚的先一天下午,马姓户族的人开始搭棚盘锅。妇女们系着围裙,从自己家里端出碗筷,拿来家里的桌子和凳子。男人们杀猪搅水,从学校借来课桌拼成餐桌。大厨周八围着白色的围裙,戴着白色的袖筒,手里提着刀,嘴里叼着烟,从村头走了过来。见到村里的人,他停下来,摇着头说:“家里一大摊事,推托再三,人家就是不答应!一定要咱出马!”

大厨摊开手,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继续说:“这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抹不开面子。”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对人群说:“谁叫这十里八乡的人,就好咱调出的那口汤哩!”

周八坐在案头,有两个帮手。猪肉上案,他示范了几下,交代帮手将猪肉按照用途分开,不时训斥几句。猪肉分件下锅,在沸腾的水中抖动着,水从肉块的缝隙翻腾上来。大厨将准备好的调料包放进锅里,用漏勺推压在肉块上面,然后,将成捆的葱段和干辣椒扔进锅里。一会儿,香气和着蒸气,顺着屋檐升起,忙活的人用力地嗅着,知道待客开始了。

周八将糯米煮到六成熟,放在盆子里,加上蜂蜜和红糖,搅拌成褐红色的团子。他在蒸碗下面放几粒红枣,将米填上去,放在边上。肉煮到八成熟,大厨用钩子将带着猪皮的肉块捞起来,等到不烫的时候,用刀切成长条形的薄片,规整地排放在蒸碗里,淋上蜂蜜,撒上红糖。猪的内脏和猪头肉是明天早上的凉菜。天黑了以后,户族里帮忙的人,围在锅案的周围,看着大厨麻利地做菜,不时地咂吧着嘴唇,吞咽着口水,想象明天开吃的情形。

帮忙的人和吃宴席人,晚上回到家,想吃点东西,家里人会说,留着肚子,明天好好吃。

凌晨四五点,狗吠鸡叫鞭炮响,老五躺在饲养室的炕上,估摸着新娘进门了。

周八坐在大锅前,开始调汤。他先是勾了一勺子白糖,放在锅里,糖很快变成了褐色,用脸盆加入肉汤,再兑上开水。熬煮的时候,他不停地搅着,往汤里加着醋盐和各种调味品。浇汤面的臊子是猪油榨油剩下的油渣,鸡蛋摊成薄饼,切成菱形小块,韭菜和葱花及香菜更是不可少的。面下好后,在冷水里过一下,捋成一撮一撮,放在笼上。吃的时候,将一撮面放在碗里,给沸腾的汤里加上菜油和荤油,撒上臊子,先舀一勺汤,将面过一下,再加上汤,就可以上桌了。

周八的浇汤面远近有名,最核心的工序他不许别人看到,都是一个人烧火调味。

早些年大户人家娶亲,早上是浇汤面,中午是全席。浇汤面讲究的是汪煎稀,汪就上面的油货和臊子漂菜一定要多,煎就是汤一定要沸腾,稀说道是要汤多面少,夹在筷头就是一口面。

新媳妇娶进门,坐在炕上,婆家的姑嫂就会端上一盘浇汤面。尽管新媳妇和陪来的嫂婶也在期盼浇汤面,但是得有些讲究。吃得要文雅细气,让婆家人感到人家平时就是这个待遇,不能狼吞虎咽地让婆家人小看自己。

陪嫁过来的小侄子就没有那么讲究了。尽管大人不停地扯拉他的胳膊,不时拧着他的脖子,眼睛瞪着,在他的耳边叨咕着。小侄子依旧呼啦呼啦,津津有味地吸着面条。吃了一碗,他甩掉妈妈掐在胳膊上的手,向上翻着白眼看着炕周围的人,用衣袖擦着流下的鼻涕,端起一碗,又开始呼噜了。妈妈看不过去,掏出手绢,给他擦着鼻涕。

马九家里紧巴巴的,今逢老大结婚,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天麻麻亮的时候,自己户族的人鱼贯而入,围在汤锅四周,他们吃的是玉米面做的饸饹。油汪汪的汤完全让人忽视了饸饹和压面之间的区别,况且上年纪的人把筵席的早饭,都是叫作喝汤,并不强调吃什么。大家先是蹲着吃,一碗接着一碗,觉得肚子胀的时候,就站起来吃,直到打着嗝不能下咽。

有户族年轻媳妇的帮忙,德孝妈系着油裙,远远的坐在柴堆中,抹着面颊上由于热气熏蒸流下的眼液,无奈地看着大家狼吞虎咽。想到新媳妇娶进门,她心里舒坦了好多,她站起来,给帮忙的媳妇指点着。

马九蹲在大门边上的青石上,边上放着冒气的茶缸,手里攥着黑棒棒。没有人的时候,他忍着不敢吸。见到一群人走进来,向他道喜,他浅浅地咂了一口烟,深深地吸进去。他端起茶缸,晃着让大家看到里面红汪汪的,不是白开水,雪茄青蓝色的烟顺着他的鼻腔缓缓冒出。抽烟的人闻到这种醇香的味道,低下头看着马九毛茸茸的下巴和紫黑的嘴唇上,叼着一根黑棒棒,伸手想夺去过一下瘾。他赶快伸出手,笑着将伸过来的手拍了回去。

马九看着老大终于结婚了,他满心欢喜。看着同族的人风急火燎地弯着腰走进自家的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间或听到周八大声喊着,要菜油拿粉条上肉丸,心里总是随着叫声咯噔咯噔地乱跳。同族的小伙扛着面袋子,放在架子车上,准备要压面,面袋子摔在架子车一瞬,好像摔在他的心上。一会儿,几个小伙子端着簸箕,将压好的面端了回去,他的心里又是一阵抽搐。

户里的男女老少吃完浇汤饸饹,腆着肚子,慢腾腾从马九家里走出来,嘴唇上沾满油水和辣椒,不停地打着饱嗝。马九手里举着黑棒棒,嘟着脸,有点来气。他喊来海军,让他给碗里多加一块面,给他端过来。海军端出来了,他用筷子在碗里挑了几下,将碗递给海军,说:“不要饸饹,给你妈说,要多加一点压面,要端给你五伯。”

马九将一碗面递给老五,咂吧着烟锅,说:“五哥,今天娃结婚,我给你端一碗面,你尝尝汤咋样?”

马九家在饲养室斜对面,吃完的人出来,向东头的壕边走去方便。卫姓的人正从地里回来,见到马姓户里的人,问:“咋样?”

马姓的人打着嗝,点着头,竖起拇指说:“周八的汤好!”

马九还是蹲在青石上,海军叫他吃饭。他犹豫了,如果自己吃饸饹,村子里的人瞧见了,会说自己抠门,舍不得吃;如果自己吃压面,户族的人看见了,觉得主人家吃面,族里人吃饸饹,又会觉得他小瞧族人。想到等一下,自己还要陪来吃上门筵席的媳妇她舅一起喝汤,自己现在空着肚子,到时吃的时候,可能会冷落客人,客人也会有意见。他对海军说:“去,让你妈给我弄一老碗饸饹,漂上辣子,大这胃口适合秋粮!”

马九端着冒着热气的老碗,用筷子挑着,见到有人过来看他的碗,就停下筷子,臊子和一层辣子,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是压面还是饸饹。智亮拉着架子车从门前经过,靠在车子辕上,看着马九嘴趴在老碗上吸着,他估计马九吃的是饸饹,如果是压面,按照他的性格,一定会用筷子挑得高高的,生怕别人看不到。马九抬起头,擦了下嘴,嘴依旧还在呼啦着,招呼着智亮。智亮看到他没有谦让的意思,拉起架子车,悻悻地走了。一群男劳力下地归来,智亮对着宏斌,也是让别人听,大声说:“马九太细发了,舍不得吃。儿子好歹也是解放军,结婚自己还吃饸饹。”

看着大家伸过头来笑着,智亮继续说:“虽说咱穷得咣当响,要是我夕娃结婚,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吃上压面。人嘛!就是要有一口硬气,等到闭眼了,气却是硬的,死了也堂堂正正。”

宏斌说:“智亮,话不要说得那么硬,大家就等着吃你们家的压面了!”

娘家客来了,马九陪着媳妇她舅和亲家几个重要的亲戚,围坐在院子的洋槐树下。他神秘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外面有一层塑料纸的烟,哆嗦着撕开烟盒,从里面抽出几根,递给几个亲戚,又将烟盒揣回裤兜里,笑着说:“阿尔巴尼亚的烟,有海绵嘴。德孝团长听说他要回家结婚,送给他的。这种烟,外面根本买不到!”

媳妇她舅和几个亲戚拿着烟,看着上面的金纸和弯弯曲曲的文字,放在鼻子下面闻闻。她舅让边上的外甥看是啥字,外甥用拼音拼了半晌,没有叫出来。马九让海军端来了自己用的黑黑的茶缸,对站在边上穿着军装的德孝说:“去,把炉子拿过来,加上水烧着,给你舅和亲戚们泡一点好茶!”

马九接过一个粗布包,揭开取出一块砖茶,用榔头敲着,捏了几块放在茶壶里。水开的时候,他将茶水倒在几只小碗里,碰了一下炕桌的腿,褐红的茶水在碗中荡着,一股醇香的茶味弥漫开来。他咂摸着黑棒棒,将头靠近她舅,神秘地说:“她舅,这是娃从青海带回来的砖茶,有劲解乏。特别是劳动了一天,晚上喝上几口,很舒服。”

媳妇的弟弟端起碗,品了一下,咕噜一下喝完了。马九看着说:“娃,慢点!这可不是你爸那陕青末子,喝得过猛会晕的。”

中午,坐席的时候,马九让海军拿来一瓶西凤。他用袖子擦了擦,张开嘴巴,用烟和茶熏浸过褐色闪着白点的牙卡住,头一仰,瓶盖咔嘣开了。他将酒倒进酒壶,给她舅和几个亲戚斟上,笑着说:“她舅,娃过门了,咱就是亲戚了,这酒是德孝孝敬我的。今儿个喜事,咱先喝一个!”

媳妇她舅好酒,来者不拒。到了席末,他开始有点晃。送娘家客的时候,她舅走在前面,扒着自行车的后座,拉着马九的手,动情地说:“九哥,席好!茶好!酒更好!”

送到村口,马九让媳妇弟弟推来自行车,将她舅扶上去,骑马坐在后座上。小伙屁股放在自行车坐垫上,她舅手扒着外甥的腰,马九和海军扶着自行车推了一把,看着自行车晃晃悠悠离开了。

待完自家的客,下来就是自己户族的人。大家早上吃得早,一直忙活着,看着坐席的人吃得有滋有味,肚子早就咕咕叫了。马九坐在门前的青石上,看着陆军和老五收拾干土,感到自己又被掏空了好多。

户族的学生要上学,走出门的时候,两腮撑得像两个球,蹬着眼睛使劲地嚼着,脏兮兮的手上还拿着一个夹着肉的馒头。有人走出来时,他看那人手里有没有拿着馍,更盯着裤兜,看是否鼓鼓囊囊揣着蒸馍。同族的媳妇出来的时候,凡是手里没有东西的,他都会笑脸迎送;凡是看到皱巴巴的手帕中,裹着夹着肥肉的蒸馍的,人家问候他,他板着脸哼一下,咳上几声,仰起头向土堆上吐上一口痰。

天麻麻黑的时候,耍房的人慢慢来到马九家。按照农村的风俗,耍房要三个晚上。马九蹲在门前,端起茶缸,喝了口茶,耍房的人先围着他开几句玩笑,马九嘿嘿地笑着。德孝走出来给大家发烟,划着火柴点烟时,大伙吹灭了,说是要新媳妇点烟。一群人拥着推着德孝走向新房。新媳妇低着头,手不停地搓着衣角,德孝和媳妇也没有太多的接触,穿着军装,腼腆地瞥着媳妇。

塬上人家大多都在春节前后娶媳妇。那时下雪天冷,没有农活,娶媳妇的人多,加上春节刚过,肉菜面已经吃了一阵子,待客时容易节省。耍房的时候,大家都是棉衣棉裤,推搡着都不会介意。荒天三月,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正是难挨的时候。村民正像融化的土层,破茧的蚕蛹,冬眠醒过来的蛇虫一样,加上田间辛勤的劳作,人也到了该吃的时候了。塬上人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在开春的三四月办婚礼的。

耍房的人嘴里叼着烟,将新媳妇挤在炕角,叼着的烟一落一举,新媳妇划着火柴,火苗跟着晃动的烟头,就是点不着。耍房的人拉着新媳妇的手,对大家说:“娃没有经验,大家别笑,听叔的话,按照叔说的做!”

新媳妇划着火柴,耍房的人说:“娃听话,用另一只手给叔攥住,慢慢来,别急!”

新媳妇抓住晃动的烟,将火苗放在烟的下面,耍房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闭着眼睛,迷醉地说:“舒服死了!”

大家一阵哄笑。德孝穿着军装,闪着领章和帽徽,这些年没有见过大家,说起话来夹裹着普通话,无形都是一堵保护墙。陆军站在条柜上,海军靠在炕角边,空军趴在窗户上,个个都像站岗放哨的红卫兵,机警地盯着人群,随时准备出击,保护新嫂子。

智亮迈着短腿,跟几个还没有娶上老婆的光棍走了进去。马九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几个闹房出来的小伙子,嘴里叼着香烟,挤眉弄眼地说着荤话,笑得前仰后合。出门时候,马九蹲在门前黑处,用棍子在他们屁股上打了一下,他们笑着跑开了。

智亮慢吞吞走了出来,对马九说:“老九,中间站着一个军人,边上还有陆海空三军护卫,你这媳妇享受的待遇,几个堡子从来没有过。”

看着马九吧嗒抽着烟不作声,智亮蹲在他对面,闪着长长的眉毛说:“媳妇面相富态,下巴有肉,是个旺家旺夫的人。”马九抬起头,看着智亮眉毛下深陷咕溜的眼睛,得意地笑着。智亮又说:“看你家媳妇的身条,估计头生是个孙子!”

马九忽地站了起来,拉着智亮的手,对院子喊道:“陆军,快给你叔盛一碗菜,再拿个蒸馍过来。”

马九弯着腰,趿着鞋,踩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嘴里叼着烟锅,不断咳嗽着走进了饲养室泛着昏黄灯光的门洞。老五正在琢磨着自留地的旱烟什么时候收割,看着马九过来,抬起头说:“客待得不错,大家都说德孝娶了个好媳妇!”

马九从裤兜里掏出三根雪茄烟屁股,把自己烟锅上的烟袋解下来,将里面的烟倒在炕席上,撕开雪茄屁股,与自己的旱烟捣混在一起,然后又装回烟袋里。他靠在炕边,捻上一锅烟抽着,突然挺直身子说:“智亮说德孝头生是个小子,他整天看着老书,说道应该有个理吧!”

老五眯着眼睛,停半晌,抹着下巴说:“好嘛!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你们家人丁旺,你也别瞎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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