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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红色的汽车开到西边桥上的时候,对面明晃晃的灯光对射了过来,伴随着汽车的鸣笛声。大省跑过去,告诉司机前面的路窄,不能会车。说着,对面的车已经驶到桥的另一边,车上下来几个提着枪的民兵,走过来喊着让红色解放车后退。

对面的汽车驶过桥,村子的人才看到车厢里放着一具棺材,边上站着一位穿着丧服的女人和小孩。村子的人哗啦围了上去,趴在驾驶室问:“咋咧?”

坐在驾驶员边上的人用普通话说:“周来川同志牺牲了!”

汽车缓缓过了桥。琅琅飞跑着回到堡子,有力敲着麻娃的门。麻娃披着夹袄,慢慢走出来,将门开了个缝,问:“啥事?”

琅琅拉开门,呼啦趴在麻娃身上痛哭起来。麻娃虎着脸说:“啥事?哭个!天又没塌下来!”

琅琅抹着眼泪,吞吞吐吐地说:“伯,我来川哥没了!”

麻娃身子晃了一下,定了下神问:“现在在哪里?”

琅琅指着西边说:“媳妇和娃护着棺木回来了!”

麻娃踢了琅琅一脚,斩钉截铁地说:“走,甭叫人笑话,也甭让人可怜!”

周定邦和老五关系很好,他们都是村上解放初期的贫协委员。原来大队有什么事情,都会征求贫协委员的意见,“文革”开始后,贫协委员的作用慢慢萎缩了。他正蹲在四队饲养室后面的厕所方便,看到汽车灯晃来晃去,嘈杂的声音中夹杂着哭喊,他捡起一块黄土疙瘩,擦了屁股,站起来勒着裤带,看着村子的人向桥头涌去。他快步走出茅房,向北边的场房跑去。汽车已经慢慢驶到四队北边的场房,他的二儿子站在车头的护板上,不断拍打着车头上的铁皮。他看见汽车侧边上写着一行字,他就认识里面的“周”字,看见来川的媳妇和娃穿着孝服,他明白了。

兰州汽车走了。老五忙活了一天,正靠在麦囤上吃饭,地上摆着一盘蒜泥猪血和一盘鸡蛋,他夹着腌萝卜,间或挑一筷头鸡蛋。觉民用筷子敲了下盘子,说:“大,猪血好吃!”

老五还是不去夹猪血,他有个习惯,凡是自家养的家畜或经过自己手的猪羊,他都不会吃。下午赶着收购的猪群,回到饲养室,看着顺发腰里插着烟锅,挥着手指挥着社员,粪堆前堆着一堆猪毛,架子上挂着一溜剁成两半的猪肉,老槐树上挂着一串猪头,马九将开水锅里罩着的猪血盆盆取出来,排成一排。老五阴着脸,心里嘀咕着这些猪,昨天还在猪圈里哼哼着,现在已经分离成几个部分,想到这些猪都是经他手买回来的,他有点恓惶。他将买回来的猪赶回猪圈,关上圈门,弯着腰背着手回家。栓和正洗猪肠子,抬起头叫了声五伯,他装作没有听到,走开了。他刚要推开头门,一只猪尿脬飞了过来,砸在门墩上。他抬起头,看见孙蛋跑过来,嬉笑着。他瞪着眼,将尿泡踢开了。

吃完饭,老五靠在麦囤上,感到眼皮不停腾腾地跳着。他想起收回来的猪,是不是老天在警告自己。他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泡,觉得灯泡四周都是一圈圈光晕。他扯着手里的草秸,缓缓地说:“我咋觉得眼皮跳得厉害,是不是又有啥事了!”

觉民知道父亲养猪爱羊的毛病,便端起猪血盘子,呼啦地将猪血碎渣和辣子蒜水刨完了,过瘾地哈着气,嘴巴不停地吧嗒着。看着父亲说:“这猪和羊就是人的菜,就像麦子是大家的主食一样!”

孙蛋跑进家门,高喊着爷爷。老五从孙子的腔调中感到了惊慌,他赶紧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外,站在屋檐下的窗户前面。孙蛋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站在老五面前,指着门外说:“爷,四队的来川死了,汽车将棺木运回来了!”

老五愣了一下,扬起罗圈腿,弯着腰将胳膊摔在脊背后面,快步向四队走去。

周定邦是麻娃的叔伯弟弟,麻娃大名叫周定国,因为麻娃更有知名度,他的大名就被人慢慢地淡忘了。定邦走到场房,送葬的领导戴着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胳膊上戴着黑纱。四队的队长赶紧介绍说,这位就是来川同志的叔父。送葬的领导掏出金丝猴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定邦,定邦有力地挡了回去。他将定邦叫到边上,低声说了几句。定邦抽出烟锅,捻上一锅旱烟,眼睛望着天上的星星,蹲在边上的土堆上,吧嗒抽着烟,人群的喧闹似乎与他无关,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老二站在车上,看见哥哥跟着伯伯走了过来,他跳下汽车,对定邦喊道:“大,我伯来了!”

定邦缓过神来,他磕掉烟灰,缓缓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走了过去。人群自然让出一条路,没有喧嚣,没有嬉闹,社员们神色凝重地看着麻娃走了过来。

麻娃国字形的方脸下垂着,褶子里布满了麻点,肿胀的三角眼皮垂着,脚步还是那么稳健。送葬的领导健步迎上前去,抓着麻娃的手不定地摇着,孙子革命跑过来,麻娃摸着他的头。送葬领导和随行几个人将麻娃叫到场房里,劝慰了一会儿。

孙书记和金尚武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们交代四队的队长和社员,赶快在场房前面搭灵堂,挂遗像,刷白色的挽联。他们走过去,拉着麻娃的手,希望他保重。定邦走过来,眼睛吧嗒吧嗒地扑闪着,他摸着革命的头,站在哥哥身后。

桥的西边又亮起了车灯。伴随着一阵鸣笛,一辆北京吉普来到了。白刷刷的车灯照过来,好多人扭过身子,用手掩住了眼睛。金尚武戴着军帽,他眼睛很亮,咣咣来了几个正步,走到吉普车前。看见领导下车,他又来了个标准的军礼,直到领导和他握手,才放下手。他洪亮地喊道:“报告首长,基干民兵连长金尚武向您报到!”

公社杨主任走上前,介绍说:“这是县革委会的朱主任。”

金尚武赶紧搭上另一只手,激动地握手摇着。孙书记带着朱主任来到场房前,指着麻娃说:“这位就是周来川同志的父亲周定国。”

朱主任快步上前,抓住麻娃的手,激动地说:“大伯,我是来川的战友。‘文革’开始那几年,我们经常在一起战斗。来川同志不幸走了,我心里十分悲痛。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回忆和来川同志一起战斗的岁月,请您节哀!”

孙书记在边上补充道:“这是县革委会的朱主任,是来看望您的!”

麻娃表情怪异地咧着嘴,他轻轻点了下头,颤着手说:“朱主任,前些年来川回来时,也常提说起你。”

朱主任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对杨主任说:“你赶快召集公社大队和生产队队长,五分钟后开个会,研究一下来川同志的葬礼。”

队上的人拿来一把椅子,放在场房前,麻娃坐在上面,怀里揽着革命,边上站着定邦和老五。干部召集好了,朱主任看了一遍,表情沉重地说:“让来川同志的父亲参加吧!得听听老人家的意见。”

朱主任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清了下嗓子。金尚武递上一根烟,给他点上。他深深地抽了一口,咬着牙,看着门外车上的棺木,扑闪着眼睛,动情地说:“周来川同志是市秦腔团的台柱子,也是文化大革命锤炼出来的毛主席的好战士。他将自己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热情,融汇到舞台角色的塑造之中。他在全省文艺汇演中,为了表现郭建光的英雄气概,在空翻的时候,不幸摔在台下,经抢救无效牺牲了。我们大家的心情都十分难过!”

看着大家叹着气、低头忧伤的样子,朱主任继续说:“来川同志的葬礼,县上十分重视。明天一大早,大队抽调劳力打墓,争取明天晚上完成。后天上午十点举行追悼会,然后下葬。”

定邦蹲在门外抽着旱烟,他站起来,走了进来,对朱主任说:“我们塬上人打墓和下葬都要找阴阳先生看日子,我看不能那么急!”

朱主任愣愣地看着他。孙书记赶忙站起来说:“这位是来川同志的叔父,也是贫协委员。”

朱主任喝了口茶,看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杨主任说:“现在国家的政策是火化,不准将尸体拉回来!来川能回故里,我们做了不少工作。”

金尚武呼地坐起来,瞪了定邦一眼。朱主任严肃地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破那些封建社会的条条框框,我们共产党人从来就不信那些东西。来川同志要是活着,他也会同意我们的意见!”

灵堂搭好了,朱主任脱下外衣,挽起袖子,对大家说:“大家让开,有劲的上来,我们一起将来川同志抬下来。”

三个堡子的劳力,扔掉手里的烟头,拥上前来,伸出的手就像蜈蚣一样,将棺木慢慢地抬下来。妇女找来孝服,给革命穿上。革命看着白色的衫子和包着脑袋的头巾,哇地大声哭了起来,扑到妈妈怀里。朱主任走过去,握着麻娃的手,说:“大伯,多保重!我会常过来看你。来川走了,我就是您的儿子!”

看着麻娃脸上呆滞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瞧着边上站着的定邦和老五,朱主任对孙书记说:“这样,下葬的所有花费都记好账,到时县上解决。老人难过,我也理解,让那几位社员陪陪老伯。”

孙书记应着。金尚武跑过去,拉开吉普车的门,临上车时,朱主任握着杨主任的手说:“来川同志是你们公社的光荣,县上事情多,你要将葬礼的事情办好!”

朱主任上了车,金尚武砰地关上门,敬了个军礼。

杨主任和孙书记走后,麻娃让族里的媳妇将儿媳妇和革命带回去睡觉。场房前的老槐树上挂了几盏电灯,昏黄的灯光随着哗啦啦作响的树枝晃动着,大家纷纷离去了。他让大家走出灵堂,说自己要和来川待一会儿。老五和定邦走出来,蹲在槐树下,琅琅和户族的几个人坐在队里的麦草垛子前。老五看着天上的星星,叹着气对定邦说:“你看你哥,也算神勇一世,临老又遇上这样的事,唉……”

麻娃走出灵堂,挥着手喊道:“琅琅,你们几个过来,揭开棺木,让伯再看看你哥一眼!”

几个人进到灵堂,将棺木的盖子抬起。麻娃让琅琅和几个小伙子抬着小头,让定邦出去,自己和老五抬着大头,移动了一下。他挥着手,让琅琅他们出去了。老五搬来椅子,麻娃坐在棺木顶头,看着躺在里面的来川,他慢慢地揭开了脸上盖着的白纱布。来川的脖子没了,下巴埋在肩腔里,头顶已经开裂,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浸渍着已经结痂的血斑。来川大半个脸还扮着戏装,麻娃对老五说:“舅,你去叫琅琅拿一盆温水和毛巾来,我要给娃把脸上的油彩擦掉。”

老五将毛巾浸在水里,提起来拧得干湿适中,递给麻娃。他走过来,摁着来川的头,看着麻娃用毛巾擦拭着。麻娃十分平静,对老五说:“舅,我伯死的时候,我还不记事。我妈死的时候,我才八岁刚刚懂事。娃生下来后,我从来就没有管过,动不动就是耳光。我这一辈子也从来没有给死人净过身,今天给娃擦把脸,算是我的歉疚了。”

来川生来就是英雄的脸,老五回思着麻娃这一辈子的作为,不知如何安慰他。他接过擦完脸的毛巾,放在脸盆,端出了灵堂。他默默地回来,坐在麻娃对面,看着他抽着烟。烟雾在来川的脸上盘旋着,久久没有散去。停了半晌,他看着麻娃,轻缓地说:“娃已经这样了,你就别作践自己了。你也不容易!”

麻娃吐了一口烟,转过头说:“舅,你先回去吧。叫定邦也回去,我要和来川说说话。”

老五走出来,将麻娃的意思对定邦说了。定邦对琅琅说:“你留在这儿,多操心你伯!”

说着定邦和老五及户族一般人向四队的饲养室走去。他推开饲养室虚掩的门,月光映在饲养室的炕上。饲养员懒懒地从被窝爬起来,揉着眼睛,喊道:“谁?”

定邦说:“开灯,你定邦叔。”

饲养员骨碌爬起身,摸索着墙角的开关绳子。定邦推开炕上的被子,坐在炕沿上,老五蹲在牲口的槽头,耷么着眼睛的高觉牲口不时地喷气,将槽上的草屑扬在老五的头上。定邦抽着旱烟,看着精料柜子上贴着的毛主席像和一张李玉和手提红灯的剧照,他沉默了半晌,叹着气说:“五叔,来川这事安排得这么紧,定国总不能拿着一张纸就把娃埋了吧?有些事情得有个说法!”

老五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光,点着头应道:“来川也是为了工作走的,按理说国家对定国和革命得有个交代。”

定邦对琅琅和四队的一伙年轻人说:“明天下午来川单位的领导来了,我去和他们单位及县上谈。你们要见机行事,后天下葬后,如果还没有结果,你们就拦着汽车,不要让他们走!”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杨主任和孙书记骑着车来到灵堂。四个队精壮的劳力集中在场房前的老槐树下,杨主任对大省说:“先从你们那里调一点猪肉过来,你们那边的事停一停,你负责蒸馍做饭!”他又回过身,交代四队的队长,“组织劳力,务必在日落前将墓打好!”

天明时,定邦眯了一会儿,早上起来擦把脸就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琅琅。看着麻娃依旧坐在棺木前,他交代琅琅将他劝回家里休息一下。他走过去将杨主任叫到边上,喀喀了几下说:“得给来川叫上花灯和乐人。”

杨主任一时没了主意,他将孙书记叫过来商量。孙书记说:“按说这些都是应该的,定邦的要求比较合理。”

杨主任挠着头,吐了口烟,为难地说:“现在‘破四旧’,这些都是旧社会的讲究,万一朱主任看到不高兴,那可咋办?”

孙书记说:“朱主任和县上的人都是明天来开追悼会的,咱今天晚上挂挂灯,吹吹唢呐,开会的时候就收起来,这样也不会让领导脸上挂不住,又合了咱们这里的风俗。”

太阳刚露头,老五就过来了。定邦刚谈定花灯和乐人的事,有点兴奋。看到老五过来,他招了下手,和老五一起走到渠岸边上的玉米秆垛子前,面向西靠在那里。地上的潮气和玉米秆上的露水,弄湿了他们的裤子,定邦问:“五叔,咱们合计一下,定国和革命的事该咋讲?”

老五看着对岸太阳照耀下雾气腾腾的田野,挎着手里的玉米秸子,思谋了一会儿说:“你哥都这把年纪了,革命才几岁,生活上要有个安排,这不难讲!关键是革命,得与来川媳妇和你哥讲好了,到底由谁来抚养成人?来川媳妇吃国家粮,咱不必担心。”

定邦抽着烟锅,思量了一会儿,用手揉着烟袋子,点着头。老五又说:“你哥和媳妇谁来养革命的事情,得赶快说定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咱们一起和公社及大队谈,估计他们可能没有什么意见。明天领导来了,咱叫上大队及公社干部一起和他们谈,这样好弄些!”

定邦回到家里。来川媳妇坐在炕上,头靠在被子上,眼睛看着窗外,愁苦地凝望着。老婆正在给她宽心。定邦喀喀了几声,停了一会儿,老婆解开门帘,看见定邦,扭头向屋里头说道:“你爸看你来了。”

定邦进屋,来川媳妇忽闪着屁股,刚要下炕,被他挡住了。定邦蹲在地上,靠着门扇,安慰了来川媳妇一通。看着来川媳妇还算平静,便道:“你还年轻,身边拖着个娃,以后要找一个中意的人也难。如果革命跟着你,你知冷知热,我们心里很稳当。娃到了十八岁,就要回来,继承我哥这边的血脉,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来川媳妇擦了面颊上的泪痕,抽泣着说:“革命是我的儿子,也是我大的孙子,这事我听我大的。”

定邦原来估计这件事情比较棘手,没想到来川媳妇这么通情达理,他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手在大腿上拍了下,动情地说:“来川娶了这么好的媳妇,他该知足了!”

来川媳妇哭丧着脸,呆愣地看着窗外,抽泣着说:“爸,来川走了,我心里堵得恓惶。再让革命和我待上半年,今年春节我把娃送回来。”

定邦挥着烟锅,应道:“我跟你大说说,应该可以。你把娃给你大养着,你自己有工资,养着革命,我们就很难再向组织上提条件了。”

队上的妇女擀了几案子面,蒸了几笼馍,打墓的人轮着回来吃饭。杨主任和孙书记端着一老碗汤面,蹲在麦草垛子前,用筷子捞着面片,放在嘴里嚼着。面片吃完了,他们揭起碗,呼啦啦喝掉面汤,嘴唇上沾满了红红的辣子。杨主任对定邦说:“给户族的人说一声,今天晚上按照乡俗办。明天早上领导来了,除了直系的亲戚,大家将白衫子和头上的孝帽脱掉。追悼会的时候,最好戴上黑纱,唢呐就不要吹了。领导走后,该咋办就咋办!”

太阳落山的时候,杨主任和孙书记骑着自行车来到墓地,蹲在刚刚起出来的湿土堆上,掏出一盒金丝猴香烟,给每个打墓的社员发了一根。

定邦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善于动脑筋。六三年粮食稍稍宽裕,公社开贫协代表会议,槐树寨去了老五和定邦。外面下着雪,天气阴沉沉的。公社书记坐在桌子前,正在激情飞扬地讲话。那时槐树寨还没有通电,屋子中间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刚好在定邦头顶上。定邦从腰带中抽出长长的烟锅,松开烟袋的绳口,操起烟锅在烟袋里捻着,装好一锅烟,摸索着裤兜找不见火柴,他举起长长的烟锅,对着头顶上的电灯使劲地吸着。公社书记看着笑了,其他贫协代表也跟着笑了,他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站起来拿着灯泡,不断地吹气。公社书记顿时感到定邦就是贫协代表中的代表,是党和政府值得信赖的基层力量。他走上前去,掏出火柴,扶着长长的烟杆,亲自给定邦点上烟。

过了几天,大队通知说公社书记要来看望定邦。定邦扛着锄头,从田里回到家,将炕上的被子和席子撤掉,从茅房的猪圈上拿来几年前烧炕时烧了一个大洞的褐色发焦的席子,铺在炕上,又将自己夏天给生产队看西瓜的补了又补,开了好多洞,露出重重老棉花的被子放在席子上。看到屋子角上放着一个新的洋瓷盆盆,他操起来,放在后院的柴草里,拿起喂鸡的绛红色的瓦盆放在屋子里。老婆知道他的毛病,并不作声,放任他折腾。临走的时候,定邦觉得不够味,他走到屋子的檐头下,操起磨地的耙,举起来在屋里抖动了几下。看着满屋的灰尘,老婆站在门口骂了几句,他扛着锄头,头也不回地下地了。

到了田间,锄了一会儿地,定邦朝村口望了几眼,心里合计着该有人叫自己了,却始终不见动静。中午回家吃饭,他走在后面,看着社员进了村,他溜到麦草垛子后面,晒着太阳,抽着旱烟。他知道公社的领导家访,如果自己蹲在屋里,端着老碗吃饭,领导的第一印象就是懒而穷。如果自己扛着锄头从田里回去,领导就会感到自己勤劳而贫穷。

定邦一直没有听到有人叫他。社员下午下地的时候,他又跟在后面去锄地。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唤,嘴唇干裂,他不停地蹲下来,对着村口瞭望。后来,他觉得麦地里不断冒着玻璃球,眼睛前面一块一块的看不清,好像隔了一层纸。他赶紧蹲下来,感到舒服了一些。看着社员们已经将自己撂了一段距离,他站起来,刚挥了两下锄头,便觉得眼前发黑。

琅琅骑着车子来到地里,喊着父亲,说公社书记看望他来了。他将父亲扶在车子上,带回村子。定邦到了家里,喝了几口水,感到舒服了好多。他走出门口,看见书记从饲养室过来,他伸出手来,激动地握着,不舍地摇着,心里想你再不来我就要晕过去了。他弯着腰,硬撑着将书记迎进屋子。书记给他发了根烟,他珍惜地拿在手里,不停地在鼻子上闻闻。书记给他点火,他说不抽留着。书记吐了一口烟,在屋子里来回看着,走到炕前,定邦抖了几下被单,灰尘和气味顿时扬腾起来。他对书记说:“坐!快坐!!”

定邦又开始犯晕,焦黄着脸勉强地支撑着,他不想多说一句话,更没有站起来比画的力气,他呆呆地看着书记,间或露出褐色的牙齿,心里想该看的都看了,祈祷书记快走。书记看着积了一层尘土的被子,犹豫了一下,坐了上去,感慨地说:“没有想到还有日子过得这么艰辛的群众,我们心里不安呀!应该检讨。”

公社书记对身边的孙书记说:“你们了解一下,全大队还有多少像定邦这样情况的家庭,尽快报上来!”他又转过身,拉着定邦的手,询问他家庭的情况,问还有什么困难。定邦说:“两个小孩都像枪杆一样,小时候没有条件读书,文化程度不高,看能不能给娃个当兵的机会。”

书记拍着他的手,说回去研究一下。他感到腰上和背上不断有东西跳跃,手伸进去摸了一下,站起身和定邦握手告别了。

一个星期后,公社给定邦的救济到了。五十块钱,一百斤小麦和五斤棉花。三个堡子的人虽然觉得定邦不厚道,却眼馋定邦得到的救济。从此,定邦家成了公社知名的困难户,上面各种救济补助都会有他们家的。

老五有空就在自留地里忙活。定邦是四队的饲养员,四队的饲养室在涝池的西北边。有空的时候,他会蹲在饲养室边上的土堆上,和自留地里干活的老五聊上两句。看着老五的旱烟一天天长高,他摸着自己的烟袋,筹划着对接老五的新旱烟。

前几年,公社命令不准种经济作物。定邦带着四队队长来到二队饲养室,和老五商量是不是可以偷种些瓜,提高一下社员的工分。老五说:“越是不让大家种,今年瓜的行情肯定会好。”

大省问定邦:“你肯动脑袋,有啥办法说出来听听!”

定邦向槽头吐了口痰,缓缓地说:“你看这黄瓜种子和甜瓜种子看起来一样,甜瓜是经济作物,黄瓜则是蔬菜。咱就说队上种黄瓜,叫社员到镇上买种子。社员不懂,就稀里糊涂种下了,长大了才知道不对,又舍不得铲掉。”

老五嘿嘿笑了起来,转过头说:“定邦就是脑子好,我看蒙混过关有把握。”

大省忐忑地问:“到底说种子是谁买的,到时大队肯定会核实!”

定邦吐了一口烟,挥着烟杆,摇着头应道:“这我早都想好了。我穷得叮当响,就说你们委托我去买的,后面的戏我来演,不用你们操心!”

甜瓜苗出土了,社员们都知道是黄瓜。随着瓜秧不断长大,也没有人细看,大家没有发现。瓜秧开花的时候,公社驻队干部骑着自行车经过,忽然尿急,走到田垄,看见周围没有人,他点着一根烟抽着,抖着臀部方便着。温热的尿流,好似瀑布一样冒着热气,分成几股挥洒着,到中间的时候,又合成了一股,嗒嗒喷在瓜叶上。黄色的瓜花被冲袭得摔倒在地上,驻队干部扔掉烟头,抖搂着裤子,看见地上的花瓣,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走到了田头,看到远处田里有社员,他骑车过去,找来了大省。大省笑着走过来,挠着头问:“咋咧?”

驻队干部严肃地说:“你知道你们种的是什么吗?”

大省干脆地说:“黄瓜!”

驻队干部知道那不是黄瓜,到底是什么瓜自己也不清楚。他瞪着大省,抖动着手,指着瓜花,激动地问:“到底是什么?是黄瓜吗!你别把我当白痴了!”

大省晃着头,肯定地说:“不是黄瓜!开玩笑,那绝对不可能!不是说不准种经济作物吗?我们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大省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不承认。驻队干部发现这样也说不明白,骑上车,气呼呼地走了。

过了几天,驻队干部带着孙书记和公社的农技员,来到二队的田头,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四队队长。大省扛着锄头走过来,驻队干部对农技员说:“看看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心服口服!”

农技员站在田头看了一眼,干脆地说:“这是甜瓜!”

驻队干部说:“他的话你们该信了吧!说说咋办吧?”

大省惊愕地看着,撂下了锄把,摘下一朵花,递给农技员问:“再看看,会不会搞错了!我们种的可是黄瓜。”

孙书记问农技员,农技员肯定地点着头,他看着两个队长,挥着手,抽着脸斥责道:“咋回事?说说!”

大省低着头,一脸茫然地说:“四队的定邦去买黄瓜种子,我让他给队上捎一点。回来后种下去,就长成这个样子。我平时将精力放在庄稼上面,很少过来看,自己也不懂,一直以为是黄瓜。”

孙书记盯着四队队长问:“种子是定邦买的?”

四队队长挠着头,迟疑地点了下头。孙书记无意中哧眯笑了一下,摇着头说:“回去和定邦核实一下!”

一行人来到四队饲养室。定邦正在垫圈,看到他们进门,他心里明白咋回事,依旧忙着手里的活。感到他们走到了身后,他停下了手中的锨,转过头,用袖子擦着汗,笑着问:“啥事?”

孙书记喊到:“定邦,你过来一下,有事问你!”

定邦扬起一锨土,灰尘从牲口肚子底下扑了过来,驻队干部赶紧跑开,捏着自己的鼻子。

孙书记问:“定邦,二队和四队的黄瓜种子是不是你去买的?”

定邦爽快地点着头。孙书记又问:“你知不知道那是甜瓜种子?”

定邦摇着头,晃着手里的锨把,愕然地说:“书记,那不可能!你可千万不能让我违反政策。我买种子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是黄瓜种子,该操的心我都操到了!”

驻队干部歪着头,一直盯着定邦。他快步走过来,指着定邦的鼻子,斥责道:“现在发现地里种的就是甜瓜,你说咋办?”

定邦一口咬定说不可能。农技员说就是甜瓜。定邦扔掉锨把,哎呀呀地跺了下脚,蹲在槽头,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又哗地站起身,大声说:“书记,我明天去找塬下卖种子的老头,问个清楚,我们都让他给骗了!”

驻队干部一副懊恼的样子,不停地看着孙书记。定邦走过来说:“不对呀!这甜瓜种子比黄瓜种子贵好多,那人不会将贵的东西冒充贱的东西偷偷卖给咱,那就是他自己贴钱,有意让咱们违反政策!”

这一通说道,把驻队干部弄得云里雾里。他跺了下脚,说要向公社反映,就骑车走了。

孙书记走后,定邦对两个队长说:“有空闲聊的时候,给社员们放放风,就说队上种错了品种。现在快要结瓜了,驻队干部要提掉瓜秧。”

又过了几天,驻队干部带着张副主任来到槐树寨,在两片瓜地看了一遍。张副主任站在二队的瓜地边,捻着一颗小小的瓜粒,笑着问驻队干部:“你说咋办?”

驻队干部走前两步,脚踹着瓜蒂,爽快地说:“拔了瓜秧!不然明年他们还要乱来。”

孙书记蹲在田坎上,哼地笑了一声,瞥了驻队干部一眼。两个队长听了这话,瞪着牛一样的眼,倔强地瞅着田头的白杨树。张副主任嘿嘿笑着说:“两个队违反规定,擅自种植经济作物,应当检讨。但是事出有因,也有被蒙蔽的因素,而且已经开花结果,这个时候拔掉瓜秧,可能不是太好。还是由两个队长写份检讨,交给大队,这件事就算了,但是下不为例!”

孙书记瞅着两个队长,挥着手叮嘱道:“以后买种子,你们要带上公社的农技员,别再搞错了!”

这件事情以后,驻队干部到了二队和四队,社员们不再和他打招呼了,有时会愣愣地看着他,弄得他浑身上下不舒服。一次,他骑着自行车经过田头,二队社员正在麦田拔草,栓和甚至指桑骂槐挑衅他。甜瓜的行情很好,西安一个单位收购了二队的瓜。摘瓜的那天,老五和马九安排好饲养室的活,来到瓜地。社员们开心地采摘着甜瓜,摘下来在甜瓜屁股上闻闻,一股清甜伴着醇香从瓜蒂中泛了出来。收购的人拿起几个青色泛白的甜瓜,用拳头击破,里面黄黄的瓜子和粘连在一起的瓜瓤喷了出来。他仰起头,呼啦吸掉瓜瓤,嚼着甜脆的瓜肉。驻队干部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栓和站起来,对着马路嬉闹着。老五走过去对大省说:“把驻队干部叫下来,让人家吃几个瓜,再带几个回去,人家的气就顺了!”

大省和志发走到马路上,拦住了驻队干部的自行车,连拉带扯地将他弄到地里,挑了几个瓜让他吃。驻队干部不好意思动手,志发敲破了一个甜瓜,掰开递给他一块。临走的时候,又给他带了几个瓜。

老五坐在槐树下,回忆着定邦经典的几件事,他对定邦做通来川媳妇的工作充满信心。看到定邦回来,他站起来,走过去问:“咋样?”

定邦将情况说了一遍,夸赞来川媳妇懂事会做人,拉着老五一起去找定国。老五推开麻娃家的房门,麻娃靠在被子上,看着窗户外面的阳光发呆。看着老五和定邦进来,他回过神来,拿起柜子上的雪茄,抽出一根递给定邦,说:“这是来川春节回家时带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抽。现在娃走了,也就不留了,定邦你也抽一根。”

定邦抽出一根雪茄,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划着火柴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闭着眼睛憋了一会儿,慢慢地吐了出来,缓缓说:“哥,从昨天晚上起,我和五叔一直合计着你也这把年纪了,来川就这样走了,得有个说法。你看革命是跟着你呢?还是让媳妇养着?”

麻娃抖动着身子,颤抖着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定邦,突然抓着他的手,坚定而又有点哀求地说:“革命是来川的血脉,不能跟着媳妇,我一定要自己带着!”

定邦看了一眼老五,会心地点着头。老五问:“你现在都要人伺候,还能带孙子?”

定邦看着哥哥眼睛里露出无奈的神色,站起来说:“我和五叔商量过,你得以自己带孙子为由,让县上对你生活有个安排。这件事我出面讲,如果县上不答应,咱就不让汽车走。”

麻娃颤抖着手,晃动着头,看着定邦,坚定地说:“汽车不紧要,没有说法咱就不埋人。”

灵堂上点着两根上粗下细的白蜡烛,边上摆着不断转动的花灯,附近大队的人成群结队过来。灵堂前放着一个瓦盆,前来拜祭的人先上香,平辈的作揖,晚辈的要跪在灵堂前叩头,烧几张纸。革命穿着一身孝服,坐在草垫上,嘴里咬着手指,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扑闪着。边上四个乐人举着唢呐,吹着哀婉苍劲悲凉撩人的乐曲,看着边上的老人和孤儿寡母,好多上了年纪的妇女低头垂泪。

吉普车闪着雪白的灯光,咯吱停在场房边上。杨主任忙活了一天,正蹲在玉米秆堆里打盹,看见吉普车来了,他赶紧跑过去,挥手让唢呐停了。朱主任下车,走到灵堂前,拿起一撮香点着,看见乐人停了,喊道:“吹吧!”

在唢呐声中,朱主任扑腾跪倒在灵堂前,看着蜡烛火焰里穿着军装的来川,湿着眼眶叩了三个头,侠义之气充盈脸盘。他拿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麻娃前面,接过杨主任递过来的茶缸,放在地上。他一把揽过革命,摸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定邦走过去,对革命说:“叫你伯!”

革命闪着眼睛,害羞地低着头。朱主任拉着麻娃的手,伤心地说:“大伯,昨天晚上我整夜没有睡好,一闭上眼,就想到和来川一起战斗的日子。晚上吃过晚饭,开了个会,我就风急火燎地跑过来了,我要为来川同志守灵呀!”

来川从小就喜好拳脚,麻娃也不断鞭策,他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县剧团在学校物色小演员,他凭借自己的身手被招进了。虽然他的扮相仪态和台上的武功十分突出,道白和唱腔却没有什么长进,他一直在剧团炮龙套。看着一起入团的人都成了台柱子,来川心里憋着一肚子气,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

县城里喜好拳脚的小伙子,没事的时候总凑在一起,切磋一下,来川慢慢地就成了这个圈子的首领。来川的老婆原来是团里的旦角,是县城人心目中的美女。唱戏的时候,她与团里的小生眉目传情,慢慢来了电。来川一直暗恋着旦角,又不敢表白,戏里又没有他和旦角的情戏,看着小生和旦角在台子上打情骂俏,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后来他的兄弟们听说了,不断警告和滋扰那位小生,弄得小生私下里缩手缩脚,只能借着演戏,将自己对旦角的情表露出来。小生的戏演得越来越好了,特别是《周仁回府》,唱得声泪俱下,好像来川就是戏里的严年,将有情人分隔两界。

朱主任原来是师范学校的学生首领,理论水平高,也善于筹划和谋略。“文革”一开始,他就是县上的学生领袖,他喜欢文攻,鄙视武略。随着运动的深入,朱主任慢慢不行了,强悍的工人造反派逐步占据了优势。他思考了好长时间,决定要有自己的武斗力量。“文革”开始后,老的剧目不许演出了,小生的影响力衰弱了,来川成了剧团的造反头目,跟着外面的各个派系,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成了当地不可忽视的武斗力量。朱主任托人找到了来川,想和剧团的造反派组成联盟,并口口声声叫来川为大哥。来川从戏里知道自古武将要成大事,身边都会有文人辅佐,合作了一段时间,他觉得朱主任是不可多得的谋士。后来全国都在排练革命样板戏,唱老戏的演员没有英雄人物的做派和气势,来川最后挑选了《沙家浜》作为自己的主攻剧目。他将郭建光演得栩栩如生,特别是台上打斗的气势,得到了市里和省上领导的肯定。

联盟中的谋士慢慢变成了主角,来川将主要精力投放在戏曲上。小生靠边站了,中场休息的时候,小生赶快端来茶水,恭敬地递给来川。旦角心里还有小生,无奈再也没有表白的舞台了,小生看见旦角就避开,已经将自己封闭起来,退出了隐性的角力和竞争。县革委会成立的时候,朱主任被结合进了班子,成了县上响当当的人物。他曾经想挽留来川,当文教组的副组长,来川还是喜欢演戏,拒绝了当官。由于舞台造型突出,来川被调进了地区剧团,随调的还有旦角,旦角最后成了来川的媳妇。

当拜祭的人慢慢散去的时候,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沉寂的原野黑魆魆的,只有四队的场房前灯火通明。悲戚的唢呐就像乍暖还寒的夜空一样,在慰藉中透着伤感。定邦看着朱主任连续打了几个哈欠,他怕杨主任招呼朱主任回公社睡觉,便壮着胆子走过去,拍着朱主任的肩膀,把他叫到场房。杨主任也跟了进来,老五靠在门扇上。定邦说:“主任,从昨天晚上,我一直陪着我哥,做他的思想工作,没有想到他很固执,坚持要自己抚养革命。你看这一老一小,也不知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哩!来川为了工作走了,县上得给我哥和孩子一个交代!”

朱主任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你将来川单位送葬的领导叫进来!”

剧团的领导扯了扯胳膊上的黑纱,走了进来。朱主任问:“来川走了,你们单位对老人和孩子有什么安置打算!”

送葬的领导支支吾吾,难堪地应道:“明天早上,团里一把手过来,得问问他。听说要给公署报情况,剧团根本决定不了。”

朱主任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停下来,转过身对定邦说:“你告诉老伯,就说组织上知道了这些情况,会尽力协调解决的,让他放心!”

定邦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朱主任,走过去在朱主任耳边上轻声说:“我哥很倔强,他说这件事没有明确的结果,他就不让来川下葬,我担心到时候难堪。”

朱主任拍了下定邦的胳膊,走出场房,来到麻娃身边,亲切地说:“老伯,你的心思我们知道了!你也得给我一点时间,你要相信来川的事就是我的事!”

来川下葬的那天,单位来了好几个人。朱主任将团长拉到边上,两个人站在渠边上聊了好长时间。来川单位的领导致悼词,朱主任讲了一段话,后面就是告别仪式。一群精壮的劳力抬起棺木上车的时候,麻娃从椅子上站起来,颤巍巍地举起手,喊道:“来川呀!”

同族的媳妇赶紧扶住他,不让他跟着灵车走。送葬的队伍刚出了村口,县上的通讯员跑过来,在朱主任耳边说了几句,朱主任和杨主任说了一声,就匆匆离开了。

社员们吃完晚饭,围聚在门前,聊着来川的事。大队的喇叭尖厉地叫了几声,孙书记高声喊道:“社员同志们,接到公社通知,请大家认真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

智亮眨着眼睛,望着天边的星星,看见一颗流星划过西边的夜空。他摸着脖子,叹着气自语道:“国家又有大事了!”

广播开始播放北京市市长吴德的讲话,呼吁天安门广场的学生赶快散去,后面就是一篇社论。塬上的人在睡觉以前,知道了北京天安门广场有学生摆放花圈,趁着清明节吊唁已故的周总理。

老七虽然擅长吆牛犁地,也十分关心政治,总会对政治运动和事件做出自己的判断。他和三个儿子下地回来,蹲在厨房,围着腌萝卜,喝着稀饭,讨论着政治话题。几个儿子并不认同他的意见,父子几个常常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乱了长幼秩序。在这种互不服气、长期争论的环境中长大,三个儿子继承了老七善辩的特长,常常会将语滞的社员说得憋红着脸,无言以对。老七站起身来,回家的时候,咧着嘴说:“咱农村人有坟头,到了清明,给先人烧个纸,人在坟头下,灰在坟头前,一目了然,没有其他人说道的。城里人死了都烧成灰了,将骨灰也撒了,大家烧纸找不到地方,就将花圈堆在一起,别的人还以为你在好事,又在折腾什么名堂!”

来川走了一个多月后,定邦到县上找了朱主任两次,麻娃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国家给革命每月补助十八块钱,养活到十八岁安排工作;麻娃每月领三十块钱的补助。过了一段时间,麻娃开始牵着孙子,穿着军装上衣,手里攥着黑棒棒,出现在人群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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