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与黑松结婚已二十一年了,两人感情一直很好。有专家研究说,结婚十年左右是夫妻间最危机的时候。所谓摸着老婆的手犹如左手摸右手的理论,正是来自于这十年的阶段。不过这个理论不适合鸽子与黑松。他们整整把这普遍于夫妻间的理论推迟了十年。
前十年,鸽子一直在野外工作,每年最少有半年时间,是在崇山峻岭中搞区域地质调查。鸽子是学这个专业的,学这个专业的女性少得可怜,一届也就几个人。当然学这种专业的女性一般都不出野外第一线。因为区域地质调查野外组是最苦最累的,是地质行业中的尖兵,其特点是流动性太大,身背一把地质锤,一个指南针,一把放大镜,一张一比五万的地形图,满山跑,构成了一个地质队员给人们的普遍印象。
区域地质调查野外组就像军队里的侦察兵一样,不适合女人。可鸽子谢绝了队部绘图室的工作。生女儿小甜甜后,组织上又安排她到总工办当资料员,她还是回绝了。
女儿才半岁就送回老家苏州交给了外婆带。她又出野外搞一个课题。黑松对于鸽子的倔强是无法左右的,所以结婚十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年。所谓小别似新婚,何况他们是大别,一分开就是半年。
所幸那年月地质队队部都不在城市里,地质队像军队一样,自成体系。近两千人的职工队伍,有家属近万人。这就是一个小社会,一个与地方联系不多的群体。
鸽子从小就生长在地质队里,对于地质人习惯的分别之苦是有天生的免疫力的。黑松也是生长在地质队,同样具有鸽子所有的免疫力。所以他们的婚姻在前十年,牢不可破。
当然后十年里也不能说他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后十年是鸽子从她所在的地质队调到了黑松所在的地质队,又一起调到省地质局。鸽子在地质科研所科技情报室当主任,黑松本来是调局任宣传部副部长的,在与局长谈话时,无意中谈了一些对时局的看法,却被领导认为是个商业人才,而被任命为筹备地矿开发总公司的副总经理。局长说,局里不考虑派个正总经理来,希望黑松干出成绩来,什么时间副总升正总全在黑松自己。
鸽子的名字不是来源于会飞翔的鸽子,是来源一种几乎要灭绝了的珍稀植物。据说全世界仅存于武陵山脉主峰脚下的黑湾河,每到春天,巨大的树枝丫上长满了白如云、洁如雪的花儿,这花儿盛开时像一只美丽洁白的鸽子栖息在枝头,因而这花就有了一个美好祥和的名——鸽子花。
鸽子的父亲郝学仕就是在开满了鸽子花的树下不行了的。那时鸽子的父亲风华正茂,是唱着那首充满理想充满朝气的歌子——《勘探队员之歌》,从地质大学毕业分配到地质队而走进那片原始森林的。鸽子每每呈深情状谈起她父亲,总是肯定父亲一定很浪漫。虽然她没有在浪漫前加一个革命和在浪漫后加一个主义,但她那神态就是让人感觉到她父亲在那个年月,是一个洋溢着革命浪漫主义的人。
时至我们现在的岁月,不管是说话还是写文章或是评价一个人,可能不再出现革命浪漫主义这个词组,即便有人有时用一用这个词组,也许总带有一点调侃的味道。
这是我们本身的心虚用不起这个词组,还是我们的浅薄认识到这个词组是我们肩负不起的担子。也许这正是调侃的根源。
可鸽子一谈起她父亲,这个词绝对没有了调侃的味儿,除非你只能与鸽子断交。和鸽子在一起就不能不与她谈起她父亲,因为贵州一出门就是山,是惟一没有平原的省份。一看见山,鸽子就兴奋。一兴奋,她就要谈她的父亲。虽然她从未见过她的父亲。
鸽子来人世间的时候,正是她父亲离开她的时候。那时候她父亲胸骨跌碎了,口里冒着血泡沫。他的同事们抬着他在原始森林里狂奔了很久,还未走出一个叫黑湾河的峡谷。这峡谷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太茂盛了,让整个河谷阴森森地阻碍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鸽子的父亲的确浪漫,浪漫到骨子里去了,这使鸽子父亲当年的同事们嘘烯不已几十年忘不了。
那忘不了的那一天,天近黄昏。鸽子父亲的同事们把她父亲抬到了峡谷口,那时候,鸽子的父亲挣扎着打手势,要他的同学萧华宇停下来,萧华宇就把他放在开满了鸽子花的大树下。萧华宇俯身去听鸽子父亲想说什么。尽管他知道那冒着血泡沫的口是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最终萧华宇是听明白了的。他们毕竟同窗四年,毕竟一起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畅谈理想。他同学的最后一次激情,他如何不知。尽管这时,他的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使他的声带发嘶,他还是满足了同学最后的愿望。他带头唱起了那首让他们报考了地质院校而又投身地质找矿的歌子——《勘探队员之歌》。虽然这歌子唱到一半时,被闻讯赶来迎接的分队长一声断喝而打住。但萧华宇直到头发花白时还认为那首歌是应该唱完的。
萧华宇带头唱起来的时候,鸽子的父亲口里不断涌着血泡。萧华宇知道每一个血泡都是同学努力想吐出那一句句滚烫的歌词。当鸽子父亲那微微拍动的手指不再动时,萧华宇知道自己的声音应该更燎亮些,他要在这燎亮中把歌唱。
分队长赶到时,正见萧华宇和三个同事围着鸽子的父亲唱歌。当时就急了,喝道,妈那个巴子的,还唱个述,抬起快走呀!分队长一急骂起了老家的土话。
萧华宇们知道分队长急了才骂人,虽不觉刺耳,也觉得他不问清楚就骂人不对。他们可是抬了十几里地,这时又累又饿又急。后来知道分队长手里有一封关于生了鸽子的电报时,他们才后悔了,开始七嘴八舌埋怨不应该停下来,这样就可能在鸽子父亲落气之前,让鸽子的父亲知道他的女儿鸽子降生了。
这事让鸽子遗憾终身,因为她父亲不知道她叫鸽子,不知道鸽子是他的女儿。
鸽子是在地质队里长大的,那时候地质队的队部都是设在山野上,离城市还很远很远。
在队部的幼儿园里,鸽子的童年是快乐而美丽的。这个幼儿园和城市里的幼儿园区别很大。很漂亮的城市里的幼儿园,只不过是人造的玩具多些,一座院子是小朋友们的全部世界。而地质队的幼儿园就不一样了,他们拥有的是朴素而美丽的大自然。
最好的城市幼儿园,顶多是有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和百草园。而这一点对于地质队幼儿园里长大的儿童来讲是无需羡慕鲁迅先生的,因为他们的儿时记忆更加令人其乐无穷。
鸽子小时候长得非常漂亮,是小朋友们的白雪公主。白雪公主的名字是苏联专家给起的。苏联专家是一个有着高鼻梁深蓝色眼睛的大个子,来幼儿园时,他不是首先抱起他的一双儿女,而是伸出毛绒绒的大手举起鸽子在空中摇晃,红黄红黄的粗胡子扎得鸽子直叫唤。
两个苏联小朋友虽然很忌妒,却仍然对鸽子很友善。因为他们的妈妈说鸽子是白雪公主。白雪公主的故事太美了,小朋友们都听了几十遍还想听。鸽子给两个苏联小朋友留下的不仅是白雪公主这个美好的名字,还留下了可能是他们双方一生也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个不可磨灭的记忆发生在公元一九五八年的春天。两个苏联小朋友和他们的白雪公主跑到了一个钻探岩心的房子里玩,那些岩心很漂亮,它是由钻机钻到很深很深的地下从钻头里取出来的。
岩心浑圆浑圆一节一节,手感非常好。岩心石上还偶尔能找到鲜红无比、晶莹剔透的呈六棱状或呈方块状的结晶体。这些红得透明的晶体生长在石头的空隙缝里,周围还长满一些六棱角透明无瑕的东西,这东西是宝石名叫水晶。红似血的晶体和白无瑕晶体生长在一起,红白相映成趣。这大自然的旷世绝作,在他们的童趣中是那样的平凡而自然。这些美丽的东西,当时她们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好看又好玩。
很多年后,鸽子家搬到了城郊,那时她都快高中毕业了,才从书上知道,原来她家住在汞矿区,那时候地质队在那儿搞找汞矿大会战。再后来国务院批准在那儿建立了共和国第一个经济特区,并被誉为世界汞都。汞矿可冶炼成水银,是国家重要的战略物资。用来炼水银的汞矿石,一般是一些生长在石头中呈浸染状不成晶体状的红色物体,而这种红色一旦结晶就成了国宝——辰砂晶体。
《汉书.地理志》记载这里出丹砂,宋代《蛮溪丛笑》一书说,万山一带水银出于丹砂,丹砂俗称朱砂。朱砂一般为红色浸染状、六棱状、方块状,多为不透明结晶,一旦结晶就成了国宝,它比红宝石更加鲜艳夺目。矿物学名辰砂,辰砂来名于古辰州,这一带古时属楚地辰州管辖。小时候玩耍的那种石头缝里长的红晶体,原来是国宝辰砂,这让鸽子在上地质学院后,后悔得常常睡不着,梦里常常出现小时候与苏联小朋友拿着国宝玩而不知其贵重的情景。
辰砂一直是国家领导人作为国宾礼品送给外国元首及外交家的。世界各地也有汞矿产地,不过都是呈浸染状的红色石头,一般不会结晶成形。而鸽子家那儿是世界上独一无二可以形成晶莹透明、鲜艳夺目的晶体的地方。
这晶体很贵重,并不是鸽子记住它的惟一缘由。在她玩的那天闯了大祸更是她不可磨灭的记忆。当时她只有五岁。苏联小哥哥带着妹妹离他们喜欢的白雪公主约三米远,问白雪公主是否找到了那好看的石头。白雪公主说找到了,随手抛了一块过去,那飞过去的岩心石正好碰在苏联小哥哥的脑门上。再坚实的头也会血流如注。苏联小妹妹吓得大喊大叫,夺门而出,一溜烟跑着叫大人去了。只剩下苏联小哥哥在那儿发呆,以及白雪公主傻乎乎地看着脑门的血流如注。
鸽子成人后回忆起这事,怎么也记不起,她闯了那么大的祸,那祸是怎样结束的,她真的想不起来了。只是苏联小哥哥那一脑门的血令她终身难忘。苏联小哥哥那一双有泪却没有哭的蓝眼睛是愤怒还是怨恨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像天空一样蓝得深邃的眼睛。
几天后,苏联小哥哥头上扎着绷带,依然与她玩得开心。那是在一小座开满了花的小山岗上,她采集了很多很多的野花儿,扎成一束送给了苏联小哥哥。
苏联小哥哥接过那五颜六色的花,脸上笑开了花,用很地道的中国话说谢谢,我的头很好,我很勇敢的。苏联小哥哥一派男子汉刹悍的样子,让白雪公主觉得小哥哥好高大。
不久苏联专家全家回国了。鸽子不知道他们一家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这里。鸽子问过苏联小哥哥喜不喜欢这里。
苏联小舒哥手捧着鸽子为他送行而采撷的野花说,我很爱这里,长大后我还要回来的。
鸽子说,我那时候在这儿等你。
于是他们愉快地开始唱着他们彼此教会对方并熟悉的歌曲。他们先唱苏联小哥哥教的《卡秋莎》、《山植树》、《红幕花儿开)、《灯光》。再唱鸽子教的《勘探队员之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