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次询问村庄:谁是你的福主?
一些村庄笑而不答。一些村庄茫然挠头。一些村庄闪烁其辞。如今,村人很少有知道本村福主姓名、来历的。也许,对于人们来说,福主姓甚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心中应有这样一座菩萨——
它是众多神灵中的一员,却是属于一个村庄所特有的神灵;众多的神灵庇佑着天下苍生,而它却倾尽心力保护着一方土地。在信仰的天空上,它是一个村庄触手可及的精神酋长,与这个村庄里的人们有着最亲近的情感联系。说不定,它就是一个村庄祖先的魂灵。
不管它出身如何、来历怎样,每个村庄都虔诚地供奉着自己的福主。建筑在村里村外的福主庙,常年香火不断;一旦举行民俗活动,在参神、请神时,福主菩萨总是最显赫的尊神;尤其是,乡村在特定日子举行盛大的庙会等禳神活动,表达的正是福主崇拜之心,那个日子一般为福主的诞辰或忌日。
茫然挠头的村庄,说起福主显灵的故事来,却是眉飞色舞,而后啧啧称奇。我在井冈山下的南车水库边,看见大坝下的水湾中央,竟矗立着一座小小的庙宇。水面是它的前庭,也是它的后院;水声是信士的祷祝,也是菩萨的神示。
一问,才知道,这里曾有一个村庄,叫白马洲,因为筑水库,当地政府动员村人外迁,但人们却不肯离开故土和自己的山林,便在紧挨水边的山脚住下来,以捕鱼和经营竹木为生。过去的村庄在水下,过去的福主庙也在水下。
水下的福主依然保佑着水上的村人。据说,多少年来这里没有发生一例因溺水而毙命的事件,尽管水常常漫到了人家的门前。前两年,曾有个五十多岁的“旱鸭子”,在水上打渔不慎落水,当时村人都出去干活了,他呼救不应,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岂知,他自个儿在水中扑腾了好几个小时后,居然无恙。
村人归功于福主,福主当然笑纳。岂知,这位福主并不是省油的灯,它索性顺竿子爬托梦给村人,希望重建庙宇。村人便在水下庙址上,抬升了好几米,建起了贴着瓷砖、盖着琉璃瓦的新庙。庙门前有横批:福主赐福。
而这位福主,正是无名英雄。我问过好几位男女,众口一词,只称其为菩萨。
其实,每个村庄的福主本来都是一个个有名有姓的具体形象,或者是本土的义士,或者是传说中的神灵,或者是受到民间追捧的各色人物……来历千奇百怪,形象丰富驳杂。它们分别被各个村庄认作自己的福主,一定是有故事的,是和这个村庄的生活命运、历史遭际有关联的。只不过,在流逝的时间中,村庄把那些故事丢了,甚至把福主的尊姓大名也遗忘了。
这当然与民间信仰在过去特定时代背景下一度被斩断了传承之链有关。我想,恐怕更深刻的原因还在于,中国老百姓对于宗教信仰所取的实用主义态度。人们礼拜神明,为的是保佑自身,非常实际的功利考虑支使着他们,见菩萨就磕头,见庙便烧香。至于福主姓甚名谁,当然也就无所谓了。他们只需要一尊泥胎的菩萨、木雕的神像,或者,一个灵神的象征。
甚至,有时候,人们需要的是一种形式,一种虔敬的姿态。
我在全南县来龙村的溪边,看见对岸桥头有一座新建的庙宇,大门上还没有命名,估计应是福主庙,便过去看看。可是,庙里空空的,并没有菩萨塑像,也没有任何替代神像的标志物。一问,村人回答说:这是新庙,什么庙还没有定呢,先建起来再说吧。
可是,尽管菩萨尚未到位,也不知将来的是哪路尊神,却已经有香火迫不及待地供奉在庙里庙外了。
那些明明灭灭的香火,就像人们的目光,真诚却混沌,执著且迷惘……
如今,当我听到一些村庄把各自的福主指认为财神时,当我看到更多的村庄皈依了上帝、它们在许多雕花的匾额上贴上“神爱世人”、“哈利路亚”之类的横批时,我不禁内心震撼。也许,这两种情形恰好反映了当下乡村的精神现实。一方面,依然生长在乡土上的民间信仰看上去蓬勃蔓延,可是,它却逐渐摈弃了蕴涵其间的精神价值,成为徒有其表的民俗形式。刻薄地说,遗存到今天的福主崇拜只是保留了对形式的记忆而已,因此,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被人们装点上许多媚俗的花朵,也就不奇怪了;另一方面,“哈利路亚”的轻易进驻,难道不是传统的民间信仰日渐丧失其信仰力量的结果吗?毕竟,人们信仰着,崇拜着,是祈望获得精神的慰藉,实现内心的和谐。
是的,福主崇拜本来是充满着信仰力量的。它的力量不仅仅体现为对于族人的凝聚力,更重要的是,它所张扬的价值取向,通行于民间,对于人心有着巨大的感召力。造访各地的福主,追寻它们的来历,我真切地感受到,福主崇拜总是大张旗鼓地彰显着民间的英雄情结,总是绘声绘色地述说着乡土的人类情怀,总是润物无声地播撒着传统的道德理想……探究为了祈福弥灾而产生的福主崇拜,其实就是探究民间千百年的精神收藏。
福主崇拜总是大张旗鼓地彰显着民间的英雄情结。对英雄的景仰之情,让许多村庄不由分说地把名播天下的历史人物或艺术形象奉作了本村本坊的保护神。比如,赣县白鹭村就以黄飞虎天君为村坊神。相传,商朝的镇国武成王黄飞虎,目睹商纣王荒淫无道残害黎民,毅然反戈,投奔周武王,在讨伐商纣王的战斗中遇难。商王朝灭亡后,姜太公设坛为阵亡将士封神,特敕封黄飞虎为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之职,总管天地人间吉凶祸福。白鹭福神庙中的神龛联,大致道出了白鹭钟氏祀黄飞虎的理由:“麟阁表功勋正直清明昭万古,龙岗资保障仁慈乐利溥群生。”
本乡本土的人物,也可以成为乡人心目中的天地英雄,被认作福神享受着世世代代的供奉。宁都洛口乡灵村的先锋庙,供奉的是邱先锋等九位保卫家园的英雄。明正德年间,有一股流匪窜入宁都境内,打家劫舍,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官府鞭长莫及,百姓闻风而逃。惟有灵村的成毅公镇定自若,率领本村勇士与匪徒浴血鏖战,英勇献身。为了褒扬他的义勇之举,官府追封他为“邱先锋”,赐“有勇知方”匾额一方,百姓则自发筹资建起先锋庙,九位勇士成了庙中的九尊神像,每年正月间要举行游神活动,抬着神像按顺序逐村逐户祭供敬奉。数百年来,先锋庙香火长盛不衰。
赣南一带乡村,名目繁多的庙会活动非常盛行,在秋熟之后,尤其是春节期间,抬着福主菩萨游神的壮观情景随处可见。看来,福主崇拜是重视祭祀的,对祭祀仪式的强调,是为了突出其教化作用。特别是当那些凡夫俗子也因为自己忠肝义胆而成为威灵永在的神明之后,更将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激励后人。
不幸的是,到得如今,许多民间英雄的事迹已经失传了,尽管作为神灵,那一尊尊泥胎可能被打扮得越来越华贵,那一座座庙宇可能被装饰得越来越富丽。瑞金壬田的庙会,是祀冯侯福主的福主会,冯侯福主为唐末县人冯祥兴三兄弟,他们为保卫瑞金县城而慷慨捐躯。谁能想到,被当地崇仰了千年的英雄,竟被今人普遍误为财神菩萨,在满街祈求招财进宝的烛火和鞭炮声中,那被抬着游村的一尊尊巨大的神像若是有灵,不知该作何感想?
写到这里,我忽然怀疑自己的判断:英雄情结的消解,真是因为遗忘或失传造成的吗?其实,包括游神在内的各种祭祀活动,尽管更多地被人们寄寓了诸如添丁、逐疫、丰年等等平凡的生活理想,但仍然不失为保存英雄记忆的生动形式。既然如此,英雄在人们的信仰中退场,不管自觉或不自觉,都有着深刻的现实原因。福主崇拜中的这一现象,何尝不是当今价值观嬗变的反映呢?
福主崇拜总是绘声绘色地述说着乡土的人类情怀。有时候,倾听村庄的福主故事,就像听着一则则童话。对了,它们就是村庄面对灾祸、面对苦难、面对生老病死及一切神秘无解的自然现象,所创作的古老童话。人们用童话般的美好和神奇来抚慰自己,抚慰天地之间那些渺小而脆弱的生命。那类关于福主的传说,往往充满了悲悯意识,充满了人们对自我生命的体恤。传说的主人公一旦被尊为福主,无疑就是人间苦难的克星了。
相传在修水拓源村附近的藤窝里,原来住着很多人,大家经常数十人相邀一道上山砍柴,每人都带着一根担柴的禾杠。休息时,众人不免练练武术,比较一下武艺。谁知,此事被皇帝知道了,疑为练兵,意欲造反作乱,不禁龙颜大怒。于是,皇帝下圣旨派人前往剿杀。然而,钦差大臣来到实地一看,原来不过是山民嬉戏作乐,并无反叛之心,他不愿滥杀无辜。这样,他就无法复命了,便迁延此地,直到终老。民间为感恩,尊其为“奉旨菩萨”,世代供奉,据说当地还留有“奉旨明王洞”,那儿可能就是他的殉难之地。
此县方坑的相公殿也有相似的传说。说是在驴年马月,此地的神童坑出了个神童太子,皇帝知道此事,便派杨、屈、贾三位钦差大臣前来“点朱笔”予以镇压。可是,他们到得此地,偶尔听到有人说“去无头”,顿生疑惑,又听说往前走便是砍头坳,不禁胆寒了。一夜惊恐难安,早晨起来更是犯难,前进要被砍头,回去无法交差也会丢了脑袋,倒不如给自己留个全尸,于是,三人同时悬梁自尽。而后人却庆幸他们因怕死反而救下了神童,便建殿祀杨、屈、贾三位相公,不仅如此,当地人家也在厅堂之上祀奉着他们的香位。
对传说中的荒诞情节尽可以一笑了之,不过,它所透露的内在情感却是耐人寻味的。在这里,人们对生存困境的紧张不安,对多舛命运的提心吊胆,以及对一种神秘的禳解灾难力量的期盼,溢于言表。仿佛,在当时因战乱频仍、天灾接踵而地广人稀的幕阜山区,被清廷招垦来此的客家人,作为“棚民”散居在瘴气弥漫的大山里,他们已经不相信英雄能够与以“皇帝”为象征的强大而不测的命运力量相对抗了,所以,他们宁可寄希望于人性的本真,寄希望于怜惜生命的向善之心,甚至,满怀侥幸地寄希望于一切凶险的自行化解。人们用这样的传说,宽慰着、温暖着自己。
福主崇拜总是润物无声地播撒着传统的道德理想。受着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影响,传统道德理想的核心要义无非就是忠孝仁义了。在不少村庄,它们祀奉的福主虽有姓名,却为今人所陌生,其中有的极可能就是何朝何代的忠臣义士。那些陌生得大约要在史籍中才能查到的名字,也不知是怎么流落民间的,他们居然也会被与之并无多少干系的村庄尊奉为福神,在今天看来,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义薄云天的关羽,是中国老百姓最喜爱的神明之一。尽管许多地方都建有关帝庙,高高在上的关老爷享受着四方百姓祀奉的香火,但是周边的村庄仿佛还嫌不成敬意,仍然把关公当作自己的福主。造访古村,我感觉,关羽可能是在各处兼职最多的一位福主了。民间格外崇拜关帝,反映了在社会生活变化的背景下,随着经商活动的日趋频繁,人们对“义”的崇尚和追求。
与英雄不问来路一样,一些仁义的小人物也成为了尊神。修水泰乡七都八杜的灵神王公菩萨,原是一位教书先生,从湖南来到此地设馆教学生,某年疫病流行,王先生非常同情群众的疾苦,便毅然前往茅山学法,归来后为众人治病,深受百姓爱戴,其死后被尊奉为神;该县乡间祀奉的三圣公王,是夏坑村人,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三。相传他曾遇见许真君追赶孽龙,义不容辞地接过了真君赐给的宝剑,去追杀那孽龙变化而成的母猪,尽管他被母猪喷了一脸唾沫,从此脸面变成了黑色,他仍无怨无悔地追赶着孽龙。传说往往是不顾逻辑的,孽龙的一口唾沫怎么能成就一位治猪病的灵神呢?看来,为了表彰他的精神,人们宁愿赋予其某些神通。
福主崇拜所张扬的传统道德观,还表现为对行业神的崇拜。我曾把南丰的正月形容为乡村的假面舞季,因为,此时在这傩舞之乡,许多村庄都戴上了面具,在福主庙里参神、请神;所有的神灵都舞之蹈之,为新年祈福。
传说,汉代将军吴芮被封为军山王,曾领兵驻扎在军山,“传傩以靖妖氛”。有意思的是,尽管一些村庄很难道出他们的傩何时传入,但是,他们依然奉军山王为本村本坊的福主。显然,军山王吴芮早已成为南丰傩班艺人的共同供奉的行业神,并且,深刻地影响着这一地域的文化心理。可以说,对军山王的崇拜,反映了后代对前人创造性劳动的极大尊重,建庙以祭祀,既是尊师敬祖、知恩图报的道德教化形式,也是南丰傩薪火相传的某种制度保证。
在我看来,庞杂的福主崇拜,恰好反映了浩瀚时空背景下人们在生存苦难面前的丰富复杂的心理现实,它的祈求传达出浓厚的苦涩意味;然而,正是信仰的力量,激发了人的想象力和浪漫精神,创造出众多鲜活的神灵。作为村庄的福主,它们既集中体现着人的意志,充满了人性,又代表着人所敬畏的天地,充满了神性。所以,它们是能给心灵以爱抚、给精神以支撑的最可亲近的神了。
在婺源的磻坑村,水口处有新旧两座磻龙庙。旧的庙较小,里面供奉着龙帅老爷、周云老爷、蝗虫老爷,以及社公老爷、社母老爷,门前的樟树下,有一丛残香,大概是敬土地神的吧。与此庙几步之遥,新建了一座庙宇,虽简陋,却也令村人骄傲,我就是从老庙出来被路过的热心人领着去的。庙里除了供奉着周昌老爷、判官老爷、财神老爷、小鬼老爷、运气老爷等神位外,还坐着几尊菩萨塑像,有观音,还有三尊大概是刘关张。
看看,财神终于如愿以偿跻身其中了不是?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位叫运气的老爷。
我笑着问磻坑:谁是你的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