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什么样子？有个老头儿天天一大早提着牛奶面包在舞厅门口翘盼他的舞伴苏琳琳，那副傻相看上去好像很幸福的样子。
我每天早晨去买菜差不多都能看见那个糟老头。说他糟，与品行无关，我只是担心舞厅里音乐一起，能从他身上震落许多朽木屑。经过舞厅，约摸再走五分钟，便可与骑自行车的苏琳琳交会。但是她却说从没看见过我，也难怪，那时人家眼里只有早点。
那个叫樊一枪的老头儿是苏琳琳的第几个固定的舞伴了，不知道。苏琳琳坦言，她也记不清了。她喜欢结交老头儿，一般是每个季度换一位，原因倒不是喜新厌旧，而是他们在舞厅里长大了，像蹒跚学步的孩子经过她的调教翅膀硬了，她拍拍他们或嶙峋或肥硕的屁股鼓励他们别学恋巢的麻雀。而樊一枪始终长不大，跟着苏琳琳学了一年还是磕磕碰碰的，曾像雏雀瑟缩着离开卵翼试飞了几回，可别的舞伴都挺嫌他，弄得他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苏琳琳只好继续带他，这有点像她年轻时为女儿断奶，先是恶毒地往乳头上抹紫药水辣椒末风油精，后来又数次下狠心把女儿丢给外婆，终究还是拗不过馋奶的女儿，顺其自然地奶大女儿，是女儿自己觉得害羞才放弃的。
我对她说，我也是小老头了，可我还舞盲着，你这个文娱委员也该教教我了吧，高中那会我当班长还管着你呢。
苏琳琳天生的好身段，应该成为舞蹈家。不，高中时她各科成绩都出类拔萃，要是长相平平，恢复高考那年准能和我一道去读大学。可是她太漂亮了，我俩下放所在的农场各位领导都舍不得，为了做好思想工作，他们一起闹病天天往她的医务室跑，吵得她根本没法子把丢了七八年的功课捡起来。上考场那天，好像她要上刑场似的，一正两副三个场长十里相送，一直送到城边渡口才含泪话别。他们分别未婚、丧偶或准备离异。后来她从中拈了一位泪水最充沛的把自己嫁了。
苏琳琳这辈子的生命意义好像就是叫领导害病，然后再给他们治病。她后来调市第三医院，独自撑起了理疗科。她常常美滋滋地告诉我，哪些人物是她的老病号，问我想不想要个副高指标，我老婆想不想转个正科。她的快乐是掩不住的，包括每天早晚那些舞伴是什么样的老头，她都会主动地告诉我，眉眼之间飞扬着炫耀的神采。
而且，她家里时时有喜事临门，尽管她那当过场长的丈夫因车祸瘫痪在床好几年了。
她家的喜事全都和在北京读大学的女儿有关。女儿在平时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在学校组织的征文及文体比赛中获奖，作为入党积极分子进了学校课余党校，给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做家教，求爱信的数量突破了哪道大关，对于苏琳琳都是可喜可贺的好事儿。有好事，她决不自私，必定要拿出来让我们大家分享。我们大家包括我和我老婆，她的舞伴，以及三医院伶牙俐齿的同事。分享她的幸福总是在三医院对过那家快乐大酒楼的金榜厅进行的。那家酒楼包间的命名很有意思，有花烛厅飞黄厅得胜厅红运厅等等，康健厅延年厅等于是医院的第二食堂，那儿得提前三天订座。金榜厅在每年第三季度很紧俏，平时则空着。平时光顾的大约就是我们了。
苏琳琳请客总是由我来定时间，这就叫我无法推脱无处逃遁。我老婆总是说：奇怪，她怎么老摽着你呢？我说我不是当过她的领导吗。我老婆没好气地直哼哼，说我也有病，到时候还是不放心跟去了。而且，还吊着我的膀子，小鸟依人的样子，那小鸟肥胖如天鹅，我觉得挺别扭，一路走一路试着挣脱她，可她就是不撒手。
我想，苏琳琳看重我，可能因为我家是高中同学的联络处，谁的好事儿，通过我老婆的快嘴，立马就传遍全年级女生和男生的家属。或者苏琳琳只是要向我老婆炫耀她的得意。三年前我儿子很顺利地被上海高校录取了，她一再复读的女儿林林仍然有些麻烦。林林直到当年高招工作扫尾时才被北京搜罗去，虽说也是名牌大学，可她的分数只够中专抛档线，想必交了不少钱。交钱能走便是本事，偷鸡蚀米的家长有的是。当时如愿以偿的苏琳琳把整个快乐大酒楼都包下了，大厅和所有包间一共是三十八桌。我和我老婆一见到场的有好几位常在电视里露脸的人物，便自觉地随便入座，但苏琳琳很坚决地拿我们当嘉宾拽进了金榜厅。金榜厅是整个宴会的旗舰。大庭广众下的拉拉扯扯，叫我老婆挺窝火。我就是通过她的强拉硬拽猛然感觉到那般铺张中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那天，扬眉吐气的鞭炮足足炸了半个小时，震得全院的医生和病人心惊肉跳，弥漫在那一带的硝烟经久不散。
打那以后，我经常在金榜厅听到林林的好消息。那个女孩子显然懂事了，很珍惜母亲为她创造的入学深造的机会，各方面表现出色。我为她的优异成绩和德智体全面发展一共醉过八次，每次都是被苏琳琳和我老婆抬回去的。我老婆一路骂到家，苏琳琳很惭愧，便死活不肯走，硬要留下来替我打扫卫生，所以我每次都是干干净净地醒来。
我醉着的时候，我老婆就和苏琳琳钻进一个被窝亲如姐妹，通宵达旦地讲着女人的故事和心事。在我老婆把我们夫妇间的许多秘密都出卖了之后，苏琳琳终于告诉她，自己之所以能够那样放肆地请客是因为有好些个舞伴自告奋勇地买单。
为此费尽心机的我老婆恍然大悟，一连几天激动不已。有时半夜里还弄醒我，发一通感慨：难怪！我说她那个穷家怎么经得起这样折腾！
在一个秘密破解之后，我老婆又生新的疑问：林林再刻苦，也不能三年不回家呀，春节也去做家教吗？
我不知道她怎么弄到了林林的电话号码。疑问一经提出，她马上就要得到答案。在我的喝斥声中，她逮着电话使劲敲。住所没人接，手机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我老婆锲而不舍，一觉醒来是半夜了，睡眼惺忪地又抱起电话机。大约有一周时间，吵得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我老婆一点也不心疼我掉的那几斤肉，只是牵挂着北京某校园的女孩子。我说：好在联系不上。万一让林林接着了，你对她说什么？
我老婆说：问候她不行吗？问问她住在哪里，碰上有出差机会去看看她总可以吧？
没过几天，她果然要去北京开会了。我怀疑那个会是她找领导争取来的。出门时，苏琳琳赶来送站，托我老婆给林林带了一大包吃的。我老婆很为难，说不如捎钱去吧北京那样的大地方买啥没有，再说会议挺紧的，要是联系不上怎么办？苏琳琳说，我昨晚跟她说了，要她明天请假去接站。她会在出站口等，万一没看见，你出站后去车站前面找国旗，你们再在旗杆边接头。要是这两头都塌了，你住下来再给她打电话，让她去找你，号码不是给了你吗？
结果，我老婆跑到北京却不停地往家里打电话，说她当了半天的护旗手，然后拨了一百次电话跟林林还是联系不上，而苏琳琳家的电话可能没放好，问我那包东西怎么办。我没好气地说你自食其果吧，天鹅都是这么喂肥的。
放下电话，我还是去了苏琳琳家。她正在盯着五斗柜上的闹钟不耐烦地伺候丈夫吃饭，那个下肢瘫痪的男人看上去胃口很好，床头的地上扔着好几只白色泡沫饭盒。快乐大酒楼的残羹剩菜却也是美味佳肴，她丈夫不管她的催促也不理会我，怡然自得地剥着基围虾。也许，因为老婆催的，他故意把一堆虾壳重又收拾一遍，把虾的眼睛一只只摘下来送进嘴里。苏琳琳听说我的来意，连忙去检查电话，原来是丈夫把听筒碰掉了。她说：该死！林林今天告诉我，她搬迁了，和同学合租了一间房，手机也换了。她用做家教的工资新买的，还买了一台电脑呢。知道她给谁做家教吗？给一个副部长的孙子。她怪我不该捎东西去，我还以为她去接了站呢。
她急忙给林林打电话，拨了几回不通，只好拨我老婆的手机，把林林新的号码告诉了我老婆。完了，转身见丈夫越吃越斯文，她劈手把饭盒夺下，打开了锈迹斑斑的冰箱：你看看，好吃的还多着呢，慢慢解馋行吗？我晚上有事，七点半得赶到。
冰箱里层层迭迭的尽是白色泡沫塑料。算算最近一次吃请的时间，我估摸乳鸽该长毛了海鲜该生霉了。苏琳琳白了我一眼，说冰箱打到最低温度。搁在床边、她丈夫伸手就能够着的便盆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苏琳琳要我稍候片刻一块走，自个儿忙活起来。她把一日三餐累积在床底下的空饭盒用脚勾出来，一脚一只地踩瘪了，盛进垃圾袋，随手从窗口扔下楼去。垃圾袋非常精确地落入垃圾箱，那条抛物线和她旋转的舞姿一样优雅。然后，她打来一盆热水，开始擦洗丈夫。
给他洗完脸，她猝不及防地掀开被子，风卷残云般把丈夫扒了精光，动作之迅猛容不得任何反抗和抵御。她丈夫捂住下身，哀哀地看着我，像一头躺在盆边的牲畜。苏琳琳为他擦身做得很专业，边擦边按摩，擦洗是强调重点兼及一般，按摩是抓住穴位以点带面。显然，她的双手堪称回春妙手，当她由小腹深入到他的腿裆时，他的眼神变得迷离了，那是陶醉般的迷离，好像麻木不仁的下半身恢复了知觉似的。她给他翻身时，他放了个不带响的臭屁，整天弥漫在屋里的臭味又增加了浓度。她拍了拍他瘦削的屁股，这可能是一种善意的批评方式。这使我惊讶地发现，他萎缩的下体与正在肥胖的上半身极不协调，就和这破烂肮脏的环境与风韵犹存的女人极不协调一样。苏琳琳仍记着那个约定的时间，但她手下却是从容不迫。她细致入微地扒开股沟扒开脚趾丫，擦了又擦。她说明天中午暖和的话，给你洗个澡。我这才注意到，床底下放着一只船形的木盆，正是乡间用来烫猪刨毛的盆。那种盆比较适合让病人躺在水里，真是活学妙用了。想象着床上这个男人入浴的情景，我忍俊不禁。
苏琳琳瞪了我一眼：你笑什么？
她正给丈夫套上干净的短裤。我说这条裤衩太花了，简直花枝招展。她丈夫一乐，终于开口说话了，说：是她的裙子改的。
我和苏琳琳刚出门，她家的电话响起来，她转身冲进屋里去接。我依稀听出了个大概，是林林告知父母自己决定考研了，刚从网上查到最近的英语考试成绩，顺利过了六级。苏琳琳大声训斥林林未去接站，命令女儿今晚必须去我老婆开会的宾馆，林林好像很不耐烦，急得苏琳琳直叫：东西难道还能麻烦人家带回来？死丫头！
尽管如此，苏琳琳出来时还是满面春风。我说你又该请客了。
我们是在舞厅门口分手的。其实，当她邀请我进去听听音乐时，我心里痒痒的，我老婆难得出差，自由真的很可贵。但是，等得心焦的樊一枪对我充满敌意，他的右手捂在腰间，好像那儿别着一件武器。听说许多年前他下乡去视察工作，曾掏出五四手枪朝山岩上酷似女阴的绝景开了一枪，崩掉了一篷茂盛的青草，他认为那是侮辱女性。那个地方现在成了旅游胜地，但导游把他的劣迹添油加醋编成了故事，弄得樊一枪威名远扬。见我对苏琳琳的邀请态度暧昧，他的眼睛立即向我开火了。那么深刻的醋意和嫉恨，让我相信他已经成为苏琳琳的俘虏。
后来的请客还是我定的时间。我定在我老婆从北京回来的那天晚餐。那天是好日子。那天三医院成功地为一个少妇摘除了长有恶性肿瘤的子宫，主刀医师许大夫对她丈夫说看你们年纪轻轻的先给你留着宫颈，她丈夫一感激在快乐大酒楼订了五间包厢，把金榜厅也给占了。
我们别无选择地进了红运厅。也许就因为这个包厢的名字比较桃色吧，樊一枪和另一个老头儿竟在买单的座位上展开了争夺战，抢绣球似的。最后还是苏琳琳说了算。苏琳琳把荣誉给了樊一枪，把他感动得拿歌谱当菜谱了，点的都是舞曲。
我老婆贴着我的耳朵说：瞧见了吧，再过十五年你也这副德性！
我踹了她一脚。这是警告。警告她别胡说八道。打下车进家直到跨进酒楼，她一个劲地唠叨，怀疑林林的所有号码都是假的，甚至怀疑林林根本就没在读书，天晓得在哪儿混。离开北京前，我老婆无奈之中干脆逃会提着那包东西去了林林的学校，每个系都问了都摇头。我老婆提着东西已经走出校门了，想想不甘又扭头回去，在那袋东西上拴了张纸条扔进传达室赶紧逃离。到家后我老婆气呼呼地要把真相告诉苏琳琳，被我骂住了。我教她撒谎说在去学校的路上碰巧遇到林林，三年多不见这孩子长高了，更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像你苏琳琳了。
酒菜上桌后，苏琳琳宣布了请客的理由。她每次都要叫来那几个同事，就因为她们嘴快，她的幸福很快就能传遍全医院。果然她们迫不及待地离座去隔壁敬酒，随着她们一回来，为宫颈干杯的人们也络绎不绝地过来给六级道喜了。在成功摘除子宫的许大夫的强烈要求下，苏琳琳断了奶，倒了一杯干红。樊一枪很是体贴她，见义勇为地站起来对许大夫说，我用三杯白酒代她行不行？说着就豪饮起来。许大夫耍赖了：我还没同意，喝了也白喝，你以什么名份？
樊一枪拉下脸来：小伙子，你向我要名分？告诉你，名分是人造出来的。你喝就喝，不喝拉倒！
苏琳琳赶紧站起来和许大夫碰碰杯，把林林英语过六级的欢欣一饮而尽。她是不会喝酒的，尽管她总在请客，这可以通过她酒后的脸色看出来。一杯酒下去，她满脸血红，眼神迷离，让我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想起在农场的那些个夏日黄昏她出浴后在门前梳妆的样子。可能她感觉到我的目光了吧，自个儿斟满杯，硬要敬我们夫妇。我老婆不肯举杯，我老婆说应该把程序理顺了，先让我们祝贺林林过六级。我老婆逮住这个机会，又把我儿子数落了一顿，说他考六级烤焦了，连考三次都过不了关，一次不如一次。这是事实，但话从我老婆嘴里出来不仅酸还带刺。苏琳琳大度地笑笑，说那就为我们的孩子都有出息干杯吧。
我和苏琳琳喝得很痛快，我老婆却只抿了抿，还在我耳边嘀咕道：好像她女儿多有出息似的！
这回我没喝多少，那两个老头儿太兴奋了，所以我成了观光客。他们使劲用好话把苏琳琳灌醉了。苏琳琳的醉态表现为拿我当醉汉，顽固地坚持要送我回家，我们在快乐大酒楼门前推推搡搡弄得大家都很不快乐了，倒是吸引了无数快乐的围观者。我只好打个车把她一道拖走再说。
上了的士，苏琳琳说：其实我也没醉成那样，我只是兴奋，想跟你们再说说话。
我老婆喜欢倾听。就像她喜欢我忍受她的唠叨一样。马上她就变得热情洋溢了，依然亲如姐妹地拥着苏琳琳进家，又是泡茶又是削苹果，还不停地使眼色来撵我。
苏琳琳问我老婆：北京那么大，你真是在去学校的路上碰到林林的？
我老婆傻了眼，边打哼哼边瞅我，我也不知所措。好在我老婆还算机智，她反问道：干嘛，林林来电话啦？
这死丫头，手机倒是换得勤，轻易不给个信，来电话尽拣好事情说，还不让细问，多问几句她就烦。一个女孩子在外，哪有那么好。没个磕磕碰碰吗，没个头疼脑热吗？
女儿多好，怕你惦记，心疼你呢。
苏琳琳竟揉眼睛了：我没想到你会送东西去学校……这死丫头怎么不去找你呢？其实林林没进那座重点名牌，我花了好几万，进的是野鸡大学，说是什么重点大学的分校，离北京西站挺远的。读了一年才知道上当了，好在它的学历还管用。林林说反正是过渡，她要考研考博一直读上去，每次她都是这么说的。你是下午遇到林林的，看样子她大老远跑去上辅导班了，她要考那座名牌大学的研究生。
我老婆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傻，而且傻呼呼地哭了起来。我不能让她的泪水淋湿了人家幸福的想象，那想象该是苏琳琳仅有的安慰了。我嘲笑了我老婆的眼泪。
我老婆马上意会了，说：我见不得人家流泪，苏琳琳你也是，孩子争气多叫人高兴呀，我家那臭小子要是有林林一半懂事，我做梦都会笑醒。
从此，我老婆说话比较动听了，可能她发现嫉妒已经毫无道理了吧？
苏琳琳后来请客间隔的时间比较长，可以说很漫长，半年多了。起初，有一两个月我没有见到她。只见樊一枪。依然是痴痴地守侯在舞厅门口，依然是日日怀抱双臂温暖着早点。有时急了，他还会吼一嗓子：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喔。可能苏琳琳让他失望了，那老头儿后来也不见了。
我没想到她家会出什么事，因为我老婆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里依然有说有笑。我老婆问她：你那同学这些天买菜回来老念叨你，早上不跳舞了吗？躲那个樊一枪吧？
倒是在酒桌上认识的一个姓李的护士，跟我老婆道破了苏琳琳的秘密。她说林林得了病，叫苏琳琳给领回来了，在家里养着呢，往坏处想可能要做手术。在商场的电梯上，李护士是咬住我老婆耳朵通报的病情。
我老婆死活不相信。但还是买了几百块钱的营养品让我拎着，一道去看林林。一路上她不住嘴地嘀咕：一个女孩子才多大呀，怎么会得这种病？肯定是庸医害人，不在北京检查治疗，回来干什么！三医院名气不小，谁还不知道它的斤两？都是花钱做广告炒热的。连苏琳琳她自己都能主管理疗科，她也不想想！
那天我们见到的苏琳琳面容憔悴，眼圈发黑，枯涩的头发里夹杂着不少白发，忽然就见老了。不过她很镇静，时时笑一笑。她不让我们去看林林，说这孩子可能就是考研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又不会照顾自己，肚子里才长了肌瘤。三医院已经把全市医院最好的几个大夫找来会诊，从片子上看，应该是良性，但本院的许大夫认为它介于良性和恶性之间，就看它今后朝哪边发展了。苏琳琳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恶性呢？我在这里工作快二十年了还没见过。我当然只能同意保守疗法，孩子还有一辈子呢，她的一辈子也是我没过好的一辈子呀！
我老婆顿时泪流满面。她说得挺感人，说得我眼里也发潮了。她说：那个许大夫不是跟你挺好吗，你不喝酒的人还同他干了一杯，多给他面子呀！他怎么能这样，什么同事！你怎么不让孩子在北京治呢？你走不开，我请公休假去照顾。缺钱，我来发动大家捐助，你们高中同学全年级二百多号。有小气的，我先替他垫着，看他好不好意思！
可能医生见多识广吧，苏琳琳倒是沉着，反而安慰我们别太紧张，并再三叮嘱我们要严加保密，还托我老婆上班没事勤在网上留意考研的信息，有复习资料下载给她。她笑着抱怨道：我们医院尽是快嘴婆，我怎么也堵不住她们的嘴。你看，这么多领导都晓得了。
她掏出一叠纸条，是理疗科的病人写的，他们的口气都不小，有的是直接写给省、市有名的大夫，有的是写给他们的领导，说介绍个朋友找你看病务请好好安排云云。她从中抽出一张递给我老婆，轻声说：这是全省最好的妇科医师，你不是……这张你拿去，抽空去找她给看看。
我老婆哽咽着：你还想着我呀！快带林林去求医呀。
她说她相信自己的医院相信许大夫，林林的病到哪儿都是这样治。后来，我老婆每次给她送去下载的资料，她都掏出那种介绍信问我老婆还要不要。我老婆告诉我，苏琳琳把纸条分赠给了好几个女同学，她们有的果然凭此得到热情接待和良好医疗。
我说：她还忘不了请客呀！
我老婆呸我：老喝人家的，还说风凉话！那个家亏了有个要强的女人！
命运却偏偏同苏琳琳较着劲。许大夫的预言不幸应验了，林林肚子里的肌瘤果然来者不善，长得太快。许大夫认为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再保守观望、贻误战机了。把每次拍的片子拿出来一比照，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气势汹汹。
苏琳琳是在半夜里打电话告诉我们的。我老婆把听筒摁在我耳朵上，让我帮助她判断电话里的苏琳琳是不是哭了，我觉得像哭声。于是，我老婆夺过电话陪着她哭。我老婆哭到伤心处，提出要过去陪她。苏琳琳不肯，说自己此刻在樊一枪家里，樊一枪正坐在她身边，一张张地递纸巾。看来，舞伴真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林林的手术也很成功。那天上午，我老婆一直陪着苏琳琳，过了十二点，林林才出手术室。这个虚弱的女孩子好像不知道手术对于她意味什么，竟问母亲再过半个月能否回北京上学。她准备拿到本科毕业证后继续留校补习，下次再考研。
苏琳琳没说什么，把林林交给了我老婆。她自己要忙着招呼三医院的同事，请他们去快乐大酒楼吃饭，同事们辛苦了。
许大夫坚辞不去，责怪道：苏大夫，你怎么这样！院里的纪律贴在墙上，拒收红包拒吃请。同事之间还搞这些名堂呀！
苏琳琳说：食堂早就开过饭了，我怎能看着大家去摊子上炒米粉。
许大夫恳切地说，这么年轻，还没结婚生育就切除了……何况切片结果也没出来，谁有心情吃饭。
苏琳琳仍然执意要请客。许大夫最后苦笑了：看到结果再说吧，要是良性你就慰劳一下大家，是恶性那就免了，谁也不忍心吃你。对不对？
下午，我终于接到我老婆的指令，要我在六点钟以前赶到金榜厅。这就是说手术后的切片化验结果是可喜的，那个属于骑墙派的肌瘤还没有来得及倒向恶性那边。苏琳琳举杯要敬医术精湛的许大夫和关心林林的同事们朋友们，但大家都不忍端杯，顾自默默地嗑着瓜子喝着茶。
苏琳琳见劝不动大家有点无奈，便先要了个泡沫饭盒，每样菜都给丈夫夹了一点，还给他要了一杯那种二两装的小瓶白酒。
樊一枪却不耐烦了，慷慨地说：嗨，你喂猫呀，临走我给他要一个大份的基围虾！
大家笑了。一笑，有些沉郁的心情也就豁然开朗了。酒桌上气氛渐渐松弛，大家为良性肌瘤，为林林的漂亮、懂事，为她即将大学毕业，你来我往地干杯。尽管有樊一枪护驾，激动的苏琳琳还是喝了好多干红。苏琳琳一直喃喃道：我今天要醉，一定会醉……
散席时，她站在镜子面前不肯走。她问我老婆：我这副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我老婆示意我来回答，异性在这个问题上更有发言权。我得到了从容打量她的机会。我仔细审视着她的头发、她的颈脖、她的两颊，几星浅浅的雀斑和少许细细的皱纹。我无法回避她的眼神，我看见了她内心深处的疑惑。被我窥见，她立刻显得很慌张。我说：你醉着的时候桃红水色，像年轻时一样漂亮。
可那是假的……
她久久地端详着自己，一副沉醉的样子，幸福的样子。我差不多被那帧镜像感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