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一刀下去，一只超肥的老母鸡顿时身首异处，他的半截手指头也被削去了。
他吮着血指对小舅子苦笑：你看看我老是使劲过档。
这句话也算道歉陪不是了。上个双休日，小舅子从城里赶来，不仅没有带来一笔生意，反而翻脸不认帐了，说当初他掏出四万块钱并不是什么合资办农场，是借。杨得意打了借据呢。当姐夫的顿时傻了眼。三年前，他辞职跑到乡下来承包这三口山塘和百亩山林，与小舅子是有君子协定的，各出资一半，利润分享，共同致富，他管生产，小舅子管销售，分别戏称彼此为董事长、总经理，都拿自家老婆当小蜜。为了筹措资金，他买断工龄，卖了房产，在山塘边造屋，举家迁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而小舅子试图把农场办成城里各个单位的福利基地，结交了许多办公室主任，平时老带他们来钓鱼没少吃少拿，但逢年过节时那些主任都耍滑头了，害得杨得意年年把福利鸡呀福利鸭呀蓄到年关将近眼看没指望了才赶紧推到城里贱卖掉。如此下来，共同致富大约是不可能了。所以，小舅子亮出了借据。那其实是杨得意打的领条，表示收到了小舅子的投资，可是当初他连续给亲戚朋友开了好些张借条写顺手了，竟把“今领到”写成了“今借到”。小舅子说，白纸黑字的，你要赖帐，那只好法庭上相见。杨得意一怒之下，拎起肉蛆似的小舅子扔给了在水面游弋的鯵条儿。
显然，天天午间看《今日说法》的小舅子不吃他的歉意。小舅子这趟来就是下最后通牒，告诉他借债不还的事已经提起诉讼。
杨得意将一口血水射入鱼塘中，说：我承认我使劲过档还不行？你当真要耍赖？农场赔本都是你销路上的责任，我还没罚你呢。你至少要付我和你姐姐三年的工钱，还有夜班费！你去问问，邻村几家养鱼户，哪家不是绝收，鱼全被人毒死了。我是夜夜不敢合眼，才守住了这三口塘。
小舅子躲离塘边，横得很：人家法律教授说了，谁起诉，谁举证。你有合伙的证据吗？电视上播过一个相同的案例，你输定了。只要你答应分期还，今天先给一万，我就撤诉。
杨得意知道，这小子釜底抽薪更主要的是为了甩包袱，拍分担更大的债务和风险。三年来，虽然他养鸡从没闹过鸡瘟，养鸭五六十天就能出圈，但销不出去，多留一天就得拿钞票喂它一天，注定要亏；养过十几头羊，是让那些来钓鱼的主任们顺手牵羊的羊；养过兔子，是尾巴长不了的那种兔；后来他索性养了一群德国种的狼狗，说是狗，吃屎的秉性荡然无存，餐餐要好肉好菜服侍，本可指望卖个好价钱，岂知狼狗再凶恶也斗不过好猎手，在一个晚上全叫人剿杀了，那几天城里到处狗肉飘香；而红壌岗上的百亩山林因为实在没有资本投入，至今只能生长柴草。剩下的希望全在这三口鱼塘里，确切地说，在鱼塘的深水里，头两年他每次想干塘捉鱼，总也抽不干水，心疼着一桶桶烧掉的柴油，也是顾忌着销路，最后撒几网作罢。
授人以柄的一个笔误，竟成了一口陷阱。杨得意实在憋忍不住，便迁怒于被斩首仍在地上扑腾的母鸡，挥刀将它大卸八块扔进了鱼塘。鱼塘里顿时一阵沸腾，哗啦啦，扑通通，抢食的鱼群装疯似的借机撒欢儿。三岁的鱼儿已经老于世故，很会作秀了，它们晓得主人喜欢看这样的表演，主人厨房旁边砌了一个养蚯蚓养蛆的池子，主人烦恼的时候老是铲一锹活物抛下来，就是想看它们的节目鼓舞自己的信心，于是它们纷纷闪烁着鳞光欢快出场，把水面弄出连年有余歌舞升平的样子。
杨得意望着鱼塘里的景象，语重心长地告诫道：有难同当才能有福同享。
小舅子哼了一声，说：头两年年终结帐我才晓得，所有开支都是过你的手，我不血本无归才怪呢。光饲料就花了那么多钱！你给这些畜牲喂的什么？是命吗？
天地良心，你说这种话！是你害得我把它们当富婆来养，水面一大群，水底一大群，山上还有一大群。你要是及时卖掉，至于吗？
半山坡的鸡群果然像雍容华贵的妇人，慵懒地坐在冬日的阳光下修指甲，同样肥胖的鸭子们则乐于在水边做健美操，深水里的贵族就不知道在干什么了。杨得意剩下的希望泡在水里，越泡越胀。三年来他往里面投放的是什么呀，是两口子断了后路孤注一掷的决心，是一对读高中的儿女的学业，是一脑子的梦想和一屁股的债务。从感觉到小舅子想打退堂鼓起，他就不厌其烦地描绘过水下的情景，那里的红鲤鱼个个是会唱歌的美人鱼，每到下半夜他夫妻俩都被歌声吵醒了；那里的草鱼比他儿女的个头还高，塘底的石头缝里一窝窝鲶鱼都是四世同堂，连野生的鲫鱼也肥得像百万富孀，剖开肚皮全是高蛋白，扔进油锅里还会财大气粗地说话。他非常确切地说，塘里还有几条鳜鱼，是他儿子悄悄投放的苗。众所周知，鳜鱼是食肉动物，是鱼中之兽。他在试图比喻鳜鱼之壮硕时，总是禁不住朝撅起屁股在一边干活的老婆瞄一眼。如果要论得失，三年来唯一所得就是病秧秧的老婆有了劳动妇女的那身好肉。
小舅子说：能帮忙我自然会帮，谁让我们是兄弟呢。可现在城里什么不是滥便宜没人要，一个黄花女开价五十还到十五都干，我也无能为力。我总不能给你垫背吧，把我拉扯大的姐姐总不忍心看着自己亲弟弟垫背吧。
杨得意急了，便说出了最近屡屡发生的怪事。有时明明看见离群的鸭子在水上游，一眨眼就失踪了。他断定刚抛下去的鸡马上也会成为谁的美味佳肴。他至少三次亲眼看见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在清晨薄雾的掩护下，嬉戏于水面，似鱼非鱼，似兽非兽，模样十分可爱，说不定是珍稀水兽。
小舅子乐了：那可能是只金龟，比圆桌还大。
今年我发誓要干塘，你姐姐找水泵去了。你要打官司，最好等我干了塘再说，免得到时候后悔！
满塘都是金银财宝，全归你好了。我只要你把那四万块还回来，连利息都不要。
其实，杨得意也清楚，就算三口塘都丰收了卖出了好价钱，也是远远不抵投入的。但是，他将引来一股活水。他已有了经验，有了技术，有了立足于乡间必不可少的各种关系，只要手上有资金投入再生产，三年前的蓝图就不会是梦想。
来讨债的小舅子没忘记送年。给姐姐买了一件毛衣，送姐夫的是一条烟两瓶酒。出示了年礼后，小舅子说：想我撤诉，先还一点吧？一万不行，那就三五千。我还有一家老小要过年对不对？
那你睏在山上等着！
杨得意抄起铁锹铲了一锹蓄养饵料的肥土，朝另一口山塘抛去。那边又是一片鱼跃龙门的盛况。
小舅子是气昂昂地跨上“驴打屁”走的。临走时，他自己去逮了几只营养过剩的鸡鸭，捆了捆就挂在龙头上，像搂着几个富婆在郊野兜风似的。
杨得意承包的山林和水面属于当年插队的那个村子。他曾对老婆说，要是记工分，你的底分能拿八分。他记得从前全村女劳力最高也只拿到七分。他把老婆夸成了女劳模。
老婆果然不让须眉，自个儿拖着板车，翻山越岭的，居然把水泵和柴油拉回来了。
老婆告诉他，年底到处在干塘捉鱼，水泵俏着呢，哪里还想像往年一样靠人情脸面借来用，要租机，要雇工，燃料不算，租金和工钱三块钱一小时。这还是优惠价，因为水泵的主人富根曾是知青杨得意的房东。
富根捱到吃午饭时才赶来。富根喝了两口酒，断定这是假酒；又接了烟，一吸，觉得有干霉味。所以，富根的情绪不太好。
富根说：前两次把水泵借你用，连续工作时间太长，烧坏了机子。这次要小心招架。
杨得意点头称是，说：这次有你亲自看机子，该歇的时候你就让它歇歇嘛。
富根又说：买柴油不能贪便宜，掺水掺废油的都有，我的机子经不得。
杨得意笑了：它倒是娇贵！放心，我老婆是到你家禄根那里拖的油。
杨得意承包的这三口鱼塘曾是一条穿山而过的水渠，开凿于1958年，后来废弃了，分段一堵，就成了养鱼塘。窄窄的，深深的，据村里老人说几十年来天再旱也没见它干过底，可能就是干塘成本太高而且水瘦的缘故，本村没人敢出头承包。杨得意相中它，是因为没丢掉工作的时候来此钓过几回鱼，每回都把他乐得放声高歌“洪湖水，浪打浪”。
杨得意两口子帮着把水泵安装好后，富根并不急着开机，他解开裤带，提着黑白分明的屁股，就近找了一蓬草丛。他一憋气一使劲，一股臭味飘了过来：喂，一停机就要结帐，你把现钱准备好。
杨得意与老婆面面相觑。
草丛里又在使劲：喂，你怎么不作声？
少得了你吗？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屋竖在这里，到时候你尽管拆屋。
那不行，完工就要付现钱！不怕你做屋花了几万，要卖只能当废料卖。你晓得我有多少帐收不回来？抽水的，卖猪的，有的都拖欠两三年了，妈的，弄得我倒成了他们的崽！
杨得意苦着脸，示意老婆来求他。老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钞，看了一眼，又塞回去，只好背对着草丛相求了：富根大哥，当年你在公社当团委书记，对杨得意多关照呀。他招工回城，就是你帮忙弄的指标。送你两斤白糖，还被你骂了一顿。他在你家吃住，你家贴了多少啊。念着往日的好处，要我们预付工钱也该。可我们不是正指望干塘卖鱼么？
谁知，这番话反而戳到了富根的痛处。当团委书记时，他眼看就要转为国家干部吃商品粮，然而肚脐以下不争气到处打野食，结果被撵回生产队种粮。草丛里愤愤然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现在我要是市委书记，屙也要屙出个十万八万给你！
杨得意有些恼了：卖了鱼结帐，不干你就把机子扛回去！
富根想了想，口气软了：要不你先交一百！
老婆赶紧把那零钞交给杨得意，要他送过去。杨得意捂着鼻子走到草丛边，说：这下你可以擦屁股起来了吧？
水泵开始工作。水泵将逐个把这梯级的山塘抽干，让杨得意去捕尽三年来放养的希望以及几十年来一次次漏网的精怪。他执着地认为，水下一定有鲤鱼精乌鱼精甲鱼精甚至蚌壳精，它们历尽劫难饱经风霜，这回总算成了他的瓮中之鳖。他亲眼看见那些来钓鱼的主任，将脸盆大的甲鱼美人鱼似的鲤鱼拎出水面，然而它们随便一挣就脱了钩，落到水里优雅地来一套自选动作让岸上的人开开眼，再扬长而去。那时，杨得意的心像钓钩上的饵料，在水里泡着，被钓竿提着，任鱼儿啄着，倍受折磨。
陪着富根坐在塘边抽烟，杨得意情不自禁地又在描述那些精怪。
富根馋馋地望着去到屋前正在试衣的女人，说：你老婆才是精怪呢。你饲了些什么呀，她越发像我家那头浑圆结实皮毛油光的水牸了。
见他眼神发邪，杨得意心里一紧：我老婆越来越像乡下人，比不得你做裁缝的老婆，蓄得雪白兮兮细皮嫩肉。
富根贴近他耳朵：晓得啵，乌紧黄松白邋遢。
做知青的时候，杨得意就聆听过他的经验之谈。杨得意不由地警惕起来，说：这两天晚上看样子要扛杆铳在塘边巡逻。听得机声，偷鱼的说不定已经躲在山上踩点来了。
富根问：你当真敢放铳？
杨得意咬牙切齿道：拿铳打太便宜他了。我放狗咬！
富根哈哈大笑：你的德国狼狗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剩下那两条看家狗还是在我家捉的崽子吧，你听，它们准是看见了老鼠，吓得叫呢。它们像你，太儒善。
果然，隆隆机声里，有惊惶而凄厉的犬吠。杨得意不禁脸颊发烫。小舅子这两趟来，也讽刺过他的“儒善”。小舅子说，想赚钱，就得把钱攥紧来，该买的赊帐，该交的拖欠，赖掉的才是你能赚到的。开厂办公司做老板的多得很，谁像你事事付现的！老婆赊帐硬是把柴油拖回来了，就证明他过去的确太儒善。此刻，他觉得富根的评价无疑是说他无能，蠢笨。这是他不愿接受的评价。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的狡猾。
他让富根猜猜那些主任为什么在这儿钓不到鱼。
富根立即回答：在他们下竿以前，你把鱼喂饱了。成筐成筐的饲料往塘中央抛，那不是钱呀？还不如让他们尽兴钓些鱼走呢。
杨得意笑了，是那种高深的笑。他又问：那为什么我老是邀一伙一伙的城里人来钓鱼呢？
他曾向富根描绘过他的梦想。他要利用近城而且有山有水的优势，把农场建设成为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集生产经营、休闲娱乐、文化消费于一体的花园式庄园。荒山将辟为花果园，养鱼塘将办成钓鱼馆，现在山坡上的鸡舍将是孩子们的宠物养殖场，确切地说，是那种寄宿制的宠物保育院，穿着小围兜的小狗小猫小兔将在周末被孩子们领回家。他还企望建一座民俗博物馆，收藏一些古老的农业器具，开发其娱乐功能。为此，他已收购了几架风车和一架几乎绝迹的水车，用几包烟换下了人家准备劈了当柴烧的油榨，现在这些东西堆在屋后那用油毡搭的棚子里，快要沤烂了。他的这些灵感，是当年为举家搬迁在一家叫“乡村俱乐部”的饭馆里请客时获得的。那个店名启发他营造一个名副其实的乡村俱乐部。
富根自然想到了他的钓鱼馆，答道：拉关系呗。
不。他们中什么人都有，穿什么制服的都有，他们经常光顾对我很重要。你是不懂的。
这么巧妙地一提醒，富根忽然就敬他三分了，难能可贵地主动掏出烟来。
杨得意又笑了，这次笑得有些辛酸：你说我太儒善，我一个城里人跑到乡下来，不儒善还不被四乡八村活活啃吃掉？
但他内心里颇为自豪。为自己借各种制服来威镇一方的狡猾而自豪，为自己并非“儒善”之辈而自豪。
老婆比他更善。老婆已成了一种光照充足的水果，果皮染着灿烂的阳晕，果肉丰厚而蜜汁四溢。老婆任他啃了一口后说：一家人对簿公堂多难听呀，就算他是小人，跟他了断！
杨得意怒目一瞪：你说什么？
老婆就不敢作声了，泪水哗哗流下来。
在她的泪眼里，第一口塘的水抽了一天一夜，并没有回落多少。随着那台娇贵的水泵不时要休息，塘水落下一尺又上涨五寸，似乎塘底和两侧的山塝上有无数涌泉。
显然，仅靠这台水泵单枪匹马地干是不行的。一大早，杨得意求着富根又去借了两台来，和鱼塘摆开了决战的架势。富根说：只怕它是埋人的窟呢，烧掉再多柴油也干不了，你还同它搏命呀。你不怕蚊虫咬屁股，想一卵见功，难怪人家不愿做你小舅子！
杨得意当然不信这个邪。从昨晚半夜起，他一直很亢奋。夜半时分，他听得一阵哗哗的水响，赶紧把守着机子打盹的富根叫醒了。两人竖起耳朵，一时间毛骨耸然。隆隆机声里，依稀有鱼的呢喃鸟的啁啾又似风的歌吟人的窃笑。富根哆嗦着问是什么东西，杨得意便贴着他的耳朵第一次把这塘里可能有珍稀怪物的事告诉了外人。富根断定他穷疯了，便关了水泵，却是听了个真真切切。富根最后不无妒意地说：要是当真逮住个怪物，你小子就扳本了。我看电视看到过，无奇不有啊。
水泵们齐心协力干了一天，不料后来借的那两台竟先后病倒了。富根鼓捣了一阵，便骂骂咧咧地发起脾气来，说：你以为这样发狠就抽得干呀。老辈人说，这座山是一条龙脉，龙头在那边，龙尾就是城边的龙江，从前挖渠过水的时候，从这里撒一把砻糠，就在龙江河里冒出来。
对这一传说，杨得意并不陌生。它显然是荒唐的。决定办农场时，正是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它的荒唐，才忽视了荒谬所遮蔽的真相。
杨得意赶紧陪笑脸，许愿说只要机子转动，他一样付钱。
富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机子累伤了，要住院了，医药费住院费营养费谁出？
杨得意暗暗叫苦，悔不该提起什么珍稀动物。但是，他宁愿将工钱和租机费再增加一倍，也不肯让富根剜去精怪的一块肉。这是他必须固守的底线。
那两台水泵在富根的侍弄下，转转停停。见杨得意急得跺脚，富根便奚落道：你不是还有架水车吗？
水车叶子都霉烂了，要不我真把它扛来！
就这么抽了三天又三夜，第一口塘还是没干，连最浅处也是一竿子打不到底，塘底呈凹槽状，凹槽中央天知道有多深。尽管连日来机声轰鸣，水面却很平静，深水中的鱼群一点也不惊惶。而且，它们察觉到主人竭泽而渔的企图，可能生主人的气了，哪怕一锹锹的饵料倾盆而泻，也别想叫它们欢呼雀跃了，为逃过主人最后不得已下网捕捞的劫难，它们深潜于幽暗阴冷的水下迷宫。
小舅子又来了。这回他是带着一辆130来的，领来一位穿着制服的主任。如今的制服叫人眼花缭乱，不晓得是哪家的。
小舅子亲亲地喊了声姐姐，然后对姐夫说：我帮你联系了销路，带了人来拉鱼，你又干不了塘！赶快拿网打吧。
杨得意迟疑着。小舅子看穿了他的心思，告诉他，主任带来一半的现金，另一半由小舅子负责结帐，就算他的还款，大家先好好过年，免得真的撕破脸面。如果他不同意，那只好年后开庭。
杨得意一把揪住老婆，把小舅子送的毛衣硬从她身上扒了下来。
毛衣狠狠摔在小舅子脸上。这时候，那两条连老鼠也怕的看家狗忽然变得英勇无比，狂吠着窜了上去。
他喝住狗，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回到水泵边，他对满脸倦色的富根又重复了一遍。
富根说：你咬我卵！不得干塘又不是我之过。机子不好也怪不得我。替你抽水倒多了霉，机子损耗是看不到的。老弟，我劝你算了结帐吧，还是拿网打，再抽下去，油钱都贴不起。
杨得意眼里有泪，但他忍住了。他说：你要是心疼机子，我另找人。
富根问：你当真看见那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把目光投向在塘边梳洗的鸭子，默默地数着，好像又少了一只。他总觉得他的鸭子每隔两天便会有一只神秘地失踪。
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富根决意要退出了。富根算了算帐，说：那你另叫人吧，把我的帐结清，说好要兑现的。
先欠着！
口气之强硬，把富根吓了一跳。富根犹豫了一会儿，怯怯地问：刚才那个穿制服的是什么人？
那是老虎皮！
富根关掉机子开始拆卸。富根心想看样子他真是拿不出现金了，逼人太甚只怕狗急跳墙。任他欠着，心里又不踏实。便说：那就拿鸭子抵吧，我家还有一群呢，卖又卖不出，吃又吃不了，沾到你算是惹了一身虱母。卵生虱啊！
于是，富根丢下水泵不管，先下塘去撵鸭子。鸭子们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纷纷往水里扑。富根一边咒着一边掷稀泥，把自己也弄得浑身泥花。还是杨得意老婆看不过去，踢掉鞋，挽起裤脚，打了个麻麻辣辣的唿哨，挥竿将鸭群赶上岸来。
杨得意老婆分出三四十只给富根，谁知，有七八只非常讨厌富根的骂骂咧咧，死活不肯跟他走，硬从鞭下逃了回来。有一只还扑扇着翅膀挣出一个蛋。
杨得意老婆弯腰拾起来，蛋在她手里破裂了。居然有三个黄。她惊奇地高声吆喝。
杨得意冲过去一看，激动地将双手托住老婆盛着三黄蛋的手，喃喃道：当真是三黄！我说了这里肯定有精怪。要不，哪有干不了塘的怪事！
老婆说：那我再去寻机子。
富根撵着鸭子已经翻过了山脊。但他的骂声依然清晰，他骂鸭子忘恩负义不讲信用，鸭子跑得快他怒斥人家是想发横财不顾一切，走得慢呢又被指责为刁滑耍赖。鸭子肯定恼羞成怒。
杨得意喝住了老婆，说：要是真干不了，那就倾家荡产了。哈哈，倾家荡产锻炼身体来了。
接着，他很认真地端详着她。他想起了富根的经验之谈，他感觉老婆的确是乌了，但脸色黑里透红，有金属般的光泽。只是整日手脚不闲，顾不得好好梳洗，鼻翼那儿有点糙，嘴唇上还粘着红薯屑。看那奶子和屁股都好像大了许多，圆了许多，结实了许多，紧绷绷的。
他把从老婆指缝里洇下来的蛋清涂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抹开去抹匀来。老婆吃吃地笑，说：这辈子我还没做过面模呢，光听见弟媳说。
于是，杨得意忘情地投入了工作。他要用蛋白质去滋养老婆的整个脸，前额，眼睑，鼻子，耳朵，下巴，等等。等自己手上的营养液抹干了，他便翘起手指去蘸老婆手里残留的蛋清，一戳，蛋黄破了。
看你，这辈子做什么事都是使劲过档！
老婆弄了个媚眼。杨得意一怔，然后凄然一笑，索性把蛋黄全都搅碎了，以老婆的巴掌为酒杯，举起来，一饮而尽。
去吧。他柔声说。
他在老婆大腿处拧了一把。很肉，很紧，很盈实。不，是殷实。他空落落的心胀得发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