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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黑老虎

赖全福也收到了水蛇崽派人送来的喜帖子。这分明就是一纸挑战书!水蛇崽真是个亡命之徒,他的大老婆和孩子还在三营手里呢。

来人姓钟,和水蛇崽同宗,是个烟叶贩子,经常往来于登贤和赣州之间。登贤一带,打明清时期起,就喜种晒烟,烟叶大而肥厚,色泽金黄,品质优良,香气醇厚,俗称黑老虎。大约也有烟凶劲大的意思。钟老板在登贤收购烟叶,再通过红白交界处的苏区主要对外贸易地江口,贩运到赣州城里。

钟老板不愧是个生意人,海阔天空,谈笑风生的。从赣州说到苏州杭州,又从南京北京说到瑞金。正在兴头上,他拿出一包烟丝,硬要赖全福品品。这烟丝来自枫岗,登贤的黑老虎,数枫岗的最地道。枫岗的芋头枫岗的薯,枫岗的萝卜枫岗的猪,枫岗的女子枫岗的屋。他好像认定了枫岗钟氏就是自己的老祖宗。

赖全福捏了一小撮烟丝,嗅了嗅,放在薄薄的烟纸上,卷做喇叭状,嘴一叼,凑近黄麻杆的火媒子深深一吸,烟点着了,可他也呛到了。他猛咳一阵后,赞道:这烟过瘾。

让赖全福感到过瘾的是,钟老板话里有话呢。赖全福问:枫岗的出产是有名,可是,枫岗的女子枫岗的屋,作何解呀?

钟老板卷好烟,吸了一口才说:枫岗的女子不用拣,都蛮好看,又勤快,还是大脚婆,娶个枫岗妹子当得雇了个终身的长工呢。屋里有能人,屋基就牢靠。

你怕是哇枫岗的屋做得最好吧?枫岗的好屋当真蛮多。光是水蛇崽家的大屋,就占了枫岗的半边天。

也是也是。不过,他家的好屋到处都有,赣州城里有,青石寨有,福建那边也有,登贤县城里有好几处嘞。县城里有的庙宇都是他出资做的,你们怕是不晓得。

赖全福猛地扔掉烟屁股跳起来,激动地问:哪座庙?

但是,他立即冷静下来,自嘲般笑道:地主土豪作多了孽,想靠讨好神仙菩萨来保佑自己,出资做庙的多得是。

钟老板似乎有所警觉了,便只顾吸烟,不再言语。赖全福告诉他,他可以回去啦。钟老板有些意外,嘟哝道:我以为你们会扣押我,等捉到水蛇崽再放人。红军好,红军心明眼亮,看得出好人坏人。

钟老板丢下了一大包黑老虎,怕有一斤呢。赖全福望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钟长水却站在营长面前请战了:营长,快派人去跟到他来,他肯定要去见水蛇崽交差。

水蛇崽这么傻,钟龙祥这么傻?人家可是洋学生出身,脑水不比我们少。要不是他家有这多财产要人管理,他恐怕就是国民党的旅长团长。可这次他犯了个错误,看到五次围剿的形势,他猖狂得头脑发了昏。他给我送喜帖子,为何,激怒我吗?不是,是送这个钟老板来,让钟老板牵着我们的鼻子,他好调虎离山,或者声东击西。晓得啵?长水,你要学到来,学会用脑水。你脑水不用,留到把九皇女喝呀?人家九皇女才不喜欢喝它呢。脑水生不了崽。人家喜欢那个水,那个水你留好来,千万莫跑马。

赖营长的这番兴奋劲,是钟长水从未见识过的。原来他也哇粗呀。这时,更让长水好奇的,是营长做出的分析判断。

赖全福决定,留下一个连以防备水蛇崽突袭青石寨,他亲自带领一个排赶往登贤县城,在县游击大队的配合下,突击搜查县城里的所有庙宇,其余部队由教导员率领,立即赶赴枫岗村。

赖营长在召集干部做部署时,在门前站岗的钟长水听得明明白白。水蛇崽要袭击枫岗村了,真的吗?就凭着那个烟贩子的胡言乱语?当干部们散去后,钟长水趁着为营长收拾行装的机会,再三刨根问底。赖营长心情好极了。

为了这份好心情,赖全福忍不住连着卷了几枝黑老虎。他说:长水,言多必失呢。其实,我怀疑钟老板未必是擦枪走火,他是故意透露的。俗话哇,无奸不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贩子。从前我卖皮毛,被他们坑苦啦。不哇从前,哇现在。你想想,敢在红区白区之间做生意的,该有几奸猾哟,这是在刺刀尖上赚钱呢。他想两头讨好,两头不得罪。他一直哇枫岗的事,什么意思?枫岗是水蛇崽的老巢,水蛇崽要报仇,肯定在那里下手!还有,水蛇崽在县城里出资做的庙,灯下黑嘞。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难怪我们到处搜不到他。钟老板其实在暗示我们。你看看,人家什么也没哇,反倒把水蛇崽的事全都兜了出来。

钟长水说:那他是白皮红心啰!

白皮红心怕难哇。见水蛇崽气数已尽,他敢不巴结红军?可是,两个儿子跟着他贩烟,儿子落在水蛇崽手里,他又有顾虑。特别是,国民党大兵压境,他更要留后路。人家也难嘞,不透露一点水蛇崽的消息,到了红军手上,他的命也悬。长水,记到来,这种人哪天也会把我们卖掉,这叫逐利忘义,晓得啵?

赖全福变得深沉起来,很有学问似的。从这一刻起,钟长水真正崇拜他了。但是,他没有跟着赖全福去县城,他那个连要迅速赶赴枫岗,以对付水蛇崽的偷袭。

部队是抄近路去的。并不知水蛇崽偷袭的具体时间具体路线,哪晓得,水蛇崽抢在了前面。急如星火的三营部队还没进村,就望见映红了夜空的火光。情知不好,部队迅速分兵围堵进出村庄的各个要道,然而,水蛇崽纠集的一伙散兵游勇已经撤离。三营立即沿着靖匪撤离的方向紧追不舍,终于追赶上了水蛇崽一伙,那些爪牙几乎都被击毙或俘虏了,还追回了十多担黑老虎烟叶,不过,水蛇崽本人却是下落不明。钟长水很确定地说,他击中了水蛇崽,他看见水蛇崽轰然倒下,像倒了一堵墙似的,响声闷闷的。然而,部队在那座山上搜索了一阵,却是死不见尸。

枫岗村又一次遭受了劫难。五位住在水蛇崽大屋里的红属被杀,遇难的还有九皇女的娘。存放有二百担公谷的曾氏祠堂,被水蛇崽放了一把火。祠堂的木构架已被熊熊大火炼成了炭,只剩下依然冒着烟的四周砖墙,稻谷的余烬闷闷地燃烧,村中到处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

水蛇崽的大屋里,一片哭天抢地。乡苏主席钟龙兴跪在那六具尸体旁边,频频磕头,频频抹泪。钟长水扑过去,把爹抱了起来。钟龙兴哭诉道:崽呀崽,你们来晚了吔。你们跑快点就好啦。他们前脚走,你们后脚就到!作孽啵?怪就怪我嘞。前些时日,赖姓屋里有个中农报告,水蛇崽要偷袭枫岗,我不信。我怎么会相信?水蛇崽几个人毛,这大的胆?我要是相信就好了吔。凭我乡里的武装捉稳了消灭他!我没上心嘞,等水蛇崽偷袭进村,来不及啦。罪过哟!毛主席硬是哇得好嘞,要团结中农,我硬是没团结中农。不听毛主席的话,当真会害死人!天收的水蛇崽,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捉不到你,老子去挖你的祖坟!

这时的钟龙兴,一点也不像那个梦想着百年之后坐在庙里看大戏的英雄了,而像一头斗红了眼的水牯。他拿脑袋当犄角,乱顶乱撞,把儿子拱翻在地。他跑到大屋门边,抓起一把锄头,就要上山去挖水蛇崽的祖坟。

钟氏四个在三营当兵的后生,一起拥过去,箍头抱腿的,硬是把他手里的锄头夺了下来。长水说:爹,我把水蛇崽打死啦,打到胸口上,他不死有鬼!怎么就没寻到尸呢?等天光,我去寻到来。

长根则对钟龙兴吼道:水蛇崽祖坟也是你祖坟!你发癫是啵?

不错,他们是宗亲呢。一个叫钟龙兴,一个叫钟龙祥,都是龙字辈。他俩共同祀奉着远祖始祖以及开基祖,却是不共戴天。这声当头棒喝,让钟龙兴顿时瘫软下来。

举着松明、端着灯盏的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述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当时,水蛇崽举着火把,差点要把他自家的大屋烧掉。一转念,他说:红军兔子尾巴长不了,蒋总司令请了外国军事专家,在一百多架飞机的掩护下,带着一百万大军就要打过来啦,分得我家屋产田产的,赶紧退出来。等我来收就晚啦,我连你们的老命小命一起收!

从人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中,钟长水明白了。爹又犯事了。水蛇崽能够得逞,和爹有关呢。难怪他痛心疾首地念叨着毛主席说的话。那位中农群众的报告,非但没有得到他的重视,他不分析也不向上报告敌情,反而认为人家是妖言惑众,目的在于响应国民党反动派的五次围剿。作为乡苏主席,他竟把人家抓起来吊打了一顿。结果,在水蛇崽真的来袭时毫无防范,手足无措。

在场的群众怒火中烧。群众自然要迁怒于钟龙兴,毕竟他是有责任的。看来,这回他是凶多吉少了。这也应了赖营长早先的断言,他头脑里一锅粥,一味乱来,人民革命没有彻底胜利,他自己要先被人民打倒。

九皇女的娘死在水蛇崽大屋里,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莫非九皇女外出了?即使外出,九皇女也只能把娘托付给长水家呀。钟长水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见九皇女。她娘是昨天被另一个被害的婆婆接过来的。那个婆婆经常去九皇女家串门,和九皇女的娘蛮投缘,她俩到阴间也要做伴呢。人们越说越蹊跷。

县苏主席眼镜子和区委书记领着区中队也来晚了。县苏主席眼镜子恰好也姓苏,苏联的苏,苏维埃的苏,苏醒的苏。眼镜子苏主席说:钟龙兴同志,你何时才能苏醒啊?你这个瞌困打得危害革命危害党啊!上次你令应征青年到祠堂里敬祖宗,搞封建宗派主义,也有人告你嘞。好在你当时蛮聪明,马上组织群众到钟氏几座祠堂里刮金粉,把鎏金的槅扇门窗神龛刮得像剥了皮,刮下一担金粉捐给了县苏印刷厂做油墨。为了保你,我又开会又写稿子,表扬枫岗的抢打轿和刮金粉。哪晓得,你是孙悟空变二郎庙,那根尾巴会翘!这下子,我再不能辛苦区里的同志押送你去县里了,我亲自来带你!你了不得嘞!你嫌官小,老想往上跑。我直接把你带到县里去,好啵?

钟龙兴又给死者跪下了。他狠狠地搧着自己,啪啪作响的耳光,惊得大屋院内的所有火光一跳一跳的。

枫岗的狗真是奇怪。这会儿安安静静的,据说,水蛇崽他们摸进村子时,只有几声犬吠。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响应吧,那几只狗也就懒得再叫了。

钟龙兴被区中队带走的时候,猛然记起狗来,对着巷口高声呼喊,他的喊声沿着长长的村巷,一直灌向幽深而漆黑的尽头:你们大家记到来,明早把这些没用的狗打掉!到李渡买过狗种,那里狗恶!

登贤县城并不大。旧时的民谣一直流传至今:小小登贤县,三家豆腐店;县官打老婆,全县听得见。可是,县城及周边,庙宇却不少。有青莲寺、海莲寺、永宁寺、城隍庙、关帝庙、药王庙、老官庙、杨公庙、汉帝庙、三皇宫、万寿宫、真君阁、五贤祠,等等。大大小小加起来,怕有上百座呢,各路菩萨神仙齐聚此地,却是各择风水,独处一隅。

赖全福是半下午赶到县城的。登贤县委、县苏几位领导十分赞同赖全福的分析,确信水蛇崽就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事不宜迟,必须马上行动。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几位决定亲自前往侦察,与此同时,三营的这个排和县游击大队以班为单位,迅速分兵潜伏在那些重点庙宇周围。所谓重点庙宇,是指内有僧尼、道人或庙祝居住,且在近些年重修或扩建过的庙宇。这里庙宇虽多,大多为破烂不堪的小庙,并无专人守庙。

县委书记和赖全福搭档,一女一男,他俩扒掉军装,化装为一对香客,循着飘荡在街巷里的缕缕香烟,直奔城东的菩萨神仙而去。城西那一片,归县苏军事部长他们。

从城中往东走,依次有城隍庙、药王庙、青莲寺,最后是坐落在牛吼河边的真君阁。在阴森可怖的城隍庙里,眉清目秀的女书记望着面目狰狞的城隍神,轻声对赖全福说:他不会藏到这里。他会着吓。

也是,这里充满了肃杀气氛。此庙的三进大殿,分别祀有城隍神的马夫马堂菩萨塑像、城隍神塑像和城隍夫人塑像。第二进的城隍神大殿最为高大气派。殿中摆设如人间官府,有各式各样的刀戟棍棒等刑具。城隍神官帽朝服,神态威严,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伺候于其左右。面对城隍神的高墙上,悬挂着一把硕大的算盘,上书“不由人算”四个大字,此处对联云:“你的算计非凡得一步进一步谁知满盘都是空,我却诸事糊涂有多少记多少从来结帐总无差。”声色俱厉或触目惊心的楹联,举目皆是。如:“地狱即在眼前莫到犯了罪时方才醒悟,明镜高悬台上只要过得意去也肯慈悲”,“城市乡村极恶巨奸难逃油锅刀山,隍镇山庄慈善广布易脱苦海血河”,等等。然而,这些关于善恶、忠奸、报应的警诫,真能吓住水蛇崽吗?

赖全福没有做声。此刻,他俩是虔诚的信士,一一叩拜着每尊神像。当然,他俩也仔细地观察了每进大殿两侧的厢房,审视了内中的每张脸。除了几位道士,这里平时还有信士常住。

城隍庙里没有水蛇崽的蛛丝马迹。药王庙和青莲寺里也没有。然而,沿着河岸走向真君阁时,赖全福凭着直觉判断,水蛇崽很可能就躲藏在那里。也许,因为它背山面水,山上林木蓊郁,便于逃匿;也许,因为它三层高阁,临江耸立,水路旱路,尽收眼底。或者,因为那座楼阁靠山的后院,正是新砌的院墙吧,高高的墙遮住了里面的一切。恍惚间,赖全福甚至觉得楼阁顶层有个晃动的人影,哇不到那就是水蛇崽。

女书记哈哈一笑,说:我眼睛蛮光,怎么没见人影?

赖全福一愣。接着,他认真起来:没错,就是他。我嗅到了他的气味。黑老虎的气味。快!

赖全福迎着烟叶的气味奔跑起来。那浓郁的烟叶气味是从真君阁里飘溢出来的,仗剑布阵、擒斩孽蛟的许真君居然成了烟叶贩子!毫无疑问,真君阁里有鬼。等到他俩迈进真君阁大门时,奉命潜伏在这里的十多个战士,已经从后院挑出了几十担烟叶。原来,他们也凭着烟叶的气味,怀疑这里可能是水蛇崽藏身的地方,一个个激动得按捺不住,端着枪就往里面冲。频频出入的两个道士,顿时露出了马脚,拔腿就逃。那是假道士呢。一审问,才晓得水蛇崽领着他的爪牙去偷袭枫岗了。

赖全福脸色铁青,听完战士的报告,揪住假道士又审问了一番。他估算着时间,暗暗叫声不好。此刻,只能寄希望于从青石寨赶往枫岗的部队,但愿他们能抢在水蛇崽前面。女书记其实是个急性子,一急,就唠叨个不停。她在抱怨赖全福呢。她说:老赖呀,刚才你没把情况哇清楚。既然水蛇崽要偷袭枫岗,我们应该首先去保护群众。枫岗乡万一毫无准备,百姓就要遭殃啦!这两头,孰重孰轻,你不晓得呀!你看看,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可怕的错误!

赖全福作了一番解释,年轻的女书记只是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像只钟摆似的,晃得人焦躁不安。而她嘴里的唠叨,则像一头牛拉着碾子,转呀转,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尤其叫人心烦。赖全福有些恼了:同志,我不是水蛇崽肚子里的蛔虫嘞!我没有确切的情报!晓得啵?

女书记毫不示弱,紧盯着他,反唇相讥:刚才你蛮自信蛮得意,我还以为你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是这里供奉的许真君呢。看看,那里写着有求必应!我求求你算算,今晚水蛇崽会不会得逞。

赖全福也为此捏了一把汗。然而,此刻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在真君阁周围设下伏兵,等着水蛇崽归巢。他若回来,不外乎两种情况,或偷袭得逞,或遭遇三营部队而再次逃脱。

赖全福不再理会女书记的唠叨,顾自走进后院。后院内,两侧各有一排屋,像是为善男信女准备的客房。这座真君阁已有数百年历史。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孩子在牛吼河里玩水,捡到一根圆木,就把它插在河边的山坡上。孩子经常来此叩拜,儿戏一般。不想,路过的大人们见了,也不管那根圆木是何方神圣,便跟着孩子一道跪下,朝拜许愿。居然灵验呢。于是,百姓为供奉圆木而建起一座小庙。以后,小庙演变为主祀水神许真君的真君阁,几经重修,规模不断扩大,香火鼎盛。每年八月间的真君庙会,更是香客如潮。

天色已暮,赖全福端着一盏油灯,在那些客房里搜寻起来。女书记则举着火把跟着他,不停地嘟嘟哝哝。她的意思是说,我们守株待兔吗?狡兔三窟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庙在我们手里,我们能这么傻傻地等和尚吗?

赖全福被她的语言逗笑了:书记妹子,你才二十几哟!遇事莫着慌。县城到枫岗有几条路,要走半天,水蛇崽等到你去捉呀?你们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赖营长,不许你侮辱妇女!

县委书记邱冬梅愤怒了。也许是有火光映照,她愤怒的样子,比唠叨时好看。唠叨时,眼显小,嘴有点瘪。这时,那些缺陷没有了,圆脸红彤彤的,双目火辣辣的,却惹人怜呢。

赖全福歉意地一笑。邱冬梅逼视着他:你还笑?

赖全福又尴尬地一笑。他马上意识到了,连忙转身,躲过她的目光。这是个辣婆子呢。

无疑,水蛇崽的确曾藏身此处。赖全福不仅找到了他的衣物,还发现了几张喜帖子,以及一本账簿。这本账簿并非真君阁的香火账,封面上竟公然注明是登贤各界捐助县靖卫团铲共功德簿。里面登记着一些富家捐赠给县靖卫团的财物,捐赠者何方人氏、姓甚名谁、身份年龄,记得清清楚楚。烟叶贩子钟老板也榜上有名,他捐赠的是烟叶。这几乎就是一份通敌分子或暗藏反革命的名单,老奸巨猾的水蛇崽怎会随便塞在铺盖下面呢?一经红军发现,已经落荒而逃的他,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赖全福相信,如果那些财物是真实的,也应是水蛇崽掠夺来的,他记录下来,目的在于要挟那些所谓“捐赠者”,以防止他们向红军通风报信并牢牢掌控他们。

赖全福不晓得,就在他翻阅那本所谓功德簿的时候,邱书记发现墙上有一块松动的火砖。拔出火砖,里面竟藏有一封信。她瞟了一眼,便悄悄把信塞进了衣袋里。打那之后,她就不再唠叨了。仿佛受了赖营长那句话的刺激,她顿时成熟起来,稳重起来,长见识了。

安排好伏兵,在赶回县城的路上,赖全福说:冬梅书记莫生气,我哪里敢侮辱妇女哟!我脑子里在想事,那句话没经过脑子,莫怪。

女书记悻悻地瞪了他一眼,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账簿。赖全福连忙说:邱书记,这么轻易就搜出这本账簿,很可能是水蛇崽的花招嘞。对上面提到的人,你们县委要冷静分析,慎重处置,千万莫中了水蛇崽的圈套!

邱冬梅回敬道:放心,登贤县没有诸葛亮,臭皮匠要几多有几多!

说罢,她急急地走,被鹅卵骨子一绊,打了个趔趄。赖全福急忙伸手搀扶她,却被她狠狠甩脱了。

这个动作令他联想到另一个妹子。李双凤也是这么狠心嘞。此刻离李双凤这么近,他却看不到她。甚至,顾不得想她。他在心里呼喊着:双凤,水蛇崽的窠巢被我寻到了,他的阴谋被我识破了,今晚可能就是他的末日呢,你等到来。明早就晓得结果啦。

县城中心有块坪地,本是红军和县游击大队操练的地方,县苏政府索性为之命名叫红军广场。今晚,师部宣传队在这里演戏。主席台上吊几盏马灯,就成了戏台。演的还是那出活报剧。观众人头攒动,好些大人孩子扒着戏台,把个脑袋搁在台沿上。有些孩子干脆爬到台上去,蹲在演员脚下,蹲在那个年轻孕妇的故事里。

赖全福心里一热,扑向广场,可是,他绕场一周,也找不到能钻进人墙的空当。踮起脚尖,撑着别人的肩膀不断往上蹿,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个女演员不是李双凤。

顿时,他心头涌起一股酸涩。不晓得是失望,是担心,还是什么不祥的预感。台上那得意的大肚皮,令他不忍再看下去,然而,却一直晃动在他眼前,怎么也甩不脱。也许,双凤是不愿演孕妇,才没有登台吧?

用了整夜的时间,抽完了随身带来的一包黑老虎,等到大天光,一切答案都揭晓了。水蛇崽偷袭枫岗村得逞了。他的爪牙虽被消灭,但他下落不明。枫岗乡苏主席钟龙兴被押到县里来了。李双凤正在接受组织审查。

赖全福向县委书记邱冬梅打听洗衣队。邱冬梅冷冷地说:问保卫局去。我见识短,哪里晓得这多事。你们三营几乎全歼敌靖卫团的残余势力,有功呢。可是,枫岗遭袭,群众损失惨重,而我们却没有及时赶去,倒被你哄得到处烧香磕头,好笑啵?我们当真是见识短嘞!

赖全福是沿着河边离开县城的,河岸下,长长的一溜青石上,挤挤挨挨的,蹲满了露出腰臀的女人。女人的姿影和笑脸为牛吼河镶了一道花边。她们嘻嘻哈哈,边洗衣,边嬉闹。只有一个人弯腰立在水中,默默地劳动。河水淹没了她的双膝,她连裤腿也没卷。河水应该很凉了吧?

赖全福望着李双凤,犹豫了片刻,可是,当她猛然直起身子时,他迅速闪到了身边的一棵大樟树后面。

天蒙蒙光,部队又在十里亭一带的山林里展开了搜索。而搜索的重点,是十里陈家村的后龙山,作为风水林,那座山上古木参天,林子格外茂密。传说,早些年,陈姓族长曾亲自下令,杀死了擅自砍伐风水树的儿子,因而,这座山又名罪山。

钟长水指着天捶着胸,发起了毒誓。他说,昨天夜晚部队在十里亭那里穿田野直插过去,一下子截住了水蛇崽他们。靖匪便往山上四散逃命。他看清了水蛇崽的背影,紧追不舍,一直追到罪山的山背,水蛇崽回头向他开了一枪,子弹从他耳边掠过。不等水蛇崽开第二枪,他眼疾手快,扣动扳机。他看见水蛇崽是捂着胸口倒下去的。他相信,水蛇崽必死无疑。他赌咒道,要是打乱哇,要是水蛇崽没倒下,他愿遭天打五雷轰。

从昨夜起,罪山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天光后,营教导员一声令下,部队开始了拉网式的搜山。长水则领着几个战士,直插山背,去寻找昨夜的现场。罪山并不大,只是依偎在一起的几个山包,可是,这里高大的槠树枫树樟树锥栗树挤挤挨挨,藤蔓如网,落叶似被,穿过遮天蔽日的乔木林,是无从下脚的灌木林和竹林。长水转了几圈,把自己转晕了。看着哪儿都像,却又都不是。地上没见血呢。

脚板薯长贵说:你莫非夜游撞见了鬼啵?老实哇,昨夜战斗打响时,我还在打瞌困呢。

长水很是自信:水蛇崽肯定死掉啦!我听到他倒地,轰的一声,像倒了一棵树,一堵墙。没死,他也只剩下一口气。

长贵侧耳听了听,兴奋起来:那边有水响,有溪涧呢。水蛇崽可能掉到溪涧里了。从高处掉下去,才会让你听到响声。这山林里一地树叶像棉絮。

溪涧在一片灌木丛的前方,他们行走在刺藤上叶刃上,艰难挪动。长水很纳闷,昨夜自己是怎么追过去的?等到长水他们找到了夹在两座山包之间的溪涧,有一拨战士正从山下沿着溪涧搜索上来。

灌木林的边缘,是裸露的山岩,光光的,湿漉漉的,很滑。裸岩上的一滩血迹,顿时令大家振奋起来。血迹被从灌木林里渗出的水稀释了,却是依稀可辨。长水自豪地对着溪涧里的战士高呼:水蛇崽当真被我打到了嘞!我哇了没错!你们上来看,这里有一大滩血。出了这多血,水蛇崽死定啦!你们好生找到他的死尸来!

山坡上的人,又往灌木林里去。涧底的战士,则仔细搜索着溪涧中的每块巨石,两侧岩壁脚下被水冲刷出来的每个岩洞,被涧水串连起来的每一口水潭。那些水潭犹如长藤结瓜,大小不一,深浅有异。浅者,浅如杯盏。深者,深不可测。当罪山被细细地篦了一遍之后,悬念就在一口深潭里了。这口潭叫孽龙潭,传说枫岗古樟里的神蛇常在这里出没。神蛇到了这里变成了孽龙。

分析起来,水蛇崽中弹倒地之后,很可能滑下山崖,坠落此潭中。即便仅仅受伤,从留有血迹的地方,他再往前跑,也极可能失足。那片裸岩,白天小心翼翼地走都很危险。

长水也下到涧底去了。他在溪涧里的乱石丛中爬来爬去,围着水潭转了好几圈。他说:水蛇崽肯定死掉啦。没被我打死,也会摔死淹死,被神蛇吞掉!他一下子死了三次!老天有眼嘞。叫他尝尝三种死法。我要告诉九皇女,她会乐癫来。

长贵说:人淹死,灌饱水会浮上来。这久了,他怎么没浮呢?还有,没见他的枪。他莫不是跳崖逃跑了啵?

长水瞪着他说:这么高,他跳下来?落到潭里是淹死呛死!落到石头上是摔死撞死!横竖一个死!喝饱了水,人才会浮尸。他被我打死掉下潭,死人还会喝水?好笑!

反正,钟长水认定水蛇崽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毙掉了。此刻,他想立即回枫岗,打听九皇女的下落。也许,九皇女已经回来了。他得赶快告诉她,自己已经为她爹她娘报了仇。

然而,教导员仍在同两个连长勘察着分析着。好些战士也挺深沉的,投向钟长水的目光似乎都有些怀疑、嘲讽的意味。毕竟死不见尸,毕竟那血迹不足为证。天晓得那是什么血,哇不定,是豺狗子叼来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呢。

这话是长贵说的。长水火了,立马把自己扒了个精赤条条,就要往水里跳。教导员喝住了他:乱来!你哇过不会水,不要命是啵?这样的水潭,看见底也蛮深,这口还不见底嘞。下面的水冰冷,水性再好怕也打不到底。

教导员的判断,被几个水性好的战士证实了。他们一道下水试了试,果然不敢再下潜了。不仅水深水冷,下面还有漩涡,潭水好像在往哪里漏似的。不过,有人从较浅处摸到了一只布鞋。

长水又兴奋起来:水蛇崽喜欢布鞋!他有蛮多牛皮鞋,只有跟到白狗子时才穿。鞋是他的。被我打到,他掉进潭里喂了鱼。

于是,长贵为潭里是否有鱼,跟长水争执起来。

潭里水冷水痩,鱼怎么活命?俗话哇,水清无鱼。再哇,溪涧这么陡这么高,鱼秧子会爬山吗?

春天的鱼秧子喜欢斗水呀,一跃一跃,就能上山。再哇,娃娃鱼不是在山上吗?山上还有石斑鱼石花鱼沙鳅和石鸡。

石鸡是鱼吗,是蛙!

鳅鱼鳝鱼都是鱼,蛙倒不是鱼啦,好笑!

当长水一下子数出那么多生长在山涧里的鱼类,长贵就觉得理屈了,他嘟哝道:那就让它们好生过个年。

食昼前,搜索部队回到了枫岗,与留在村中帮助红属的战士会合,准备尽快赶回青石寨。长根和几个战士负责料理九皇女她娘的后事。九皇女和哥哥曾泰和最快也要傍晚才能赶到。长根他们能做的,就是替老人钉一口棺材。死者入棺,却要等儿女赶到。

杉木板的棺材已经架在九皇女家的门口。老人躺在一扇门板上,脸上蒙着白巾子,白巾子下面的眼睛,一定饱含着复仇的希望,在翘望着儿女。钟长水踉踉跄跄地扑过去,跪倒在地,便是不住地磕头。接着,他把那只布鞋放在地上,哽咽着告诉老人:曾家婶婆,水蛇崽被我打死了吔。看到来,这是他穿的鞋!我为你,为曾家伯伯,报了仇嘞。水蛇崽的狗腿子也全部消灭光啦,现在你可以闭到眼睛来。你们在地下要保佑红军天天打胜仗,保佑泰和子、九皇女和我们刀枪不入,好跟国民党反动派战斗到底。九皇女去了县城,是啵?你等到来,我去打信。我见到了泰和子,他当了科长嘞……

长根告诉长水,九皇女去了画眉坳。从前,画眉坳有数千打锤佬在那里挖砂。前几年,因为红军白军拉锯一般在那一带打仗,窿主和打锤佬丢弃满山的窿子,作鸟兽散。除了战事的原因外,那时钨砂出口也相当艰难,处处关卡,步步凶险。而现在,红军把钨砂当作苏区和部队的经济支柱,在画眉坳成立了钨砂公司,并动员离开矿山的农民回去挖砂。与此同时,红军也派出部队,组成了五个挖砂中队。九皇女就是被挖砂中队的一个副队长看中了。她不是登贤县的扩红模范吗?挖砂中队希望她动员更多懂技术的打锤佬回矿山。

长水一惊:那她不回来啦?挖砂蛮苦嘞!没听到哇过,妹子也跑去挖砂!要叫她莫去。水蛇崽已经被我打了靶,她更不能去!

长根的眼泡都哭肿了。这半天,他几乎把自己浸在泪水里。他的目光从两道眼缝里挤出来,便有了一种无可捉摸的意味。

长水很敏感,他认为那是怀疑,就像教导员也不敢确定水蛇崽已死一样。他抓起布鞋,朝长根晃了晃。

长水终于注意到那口简陋的棺材了。其实,那就是一只长方形的木箱子。杉木板子窄窄的,想来杉树只有砵口粗,倒是蛮厚,怕有一寸厚。尤其是,一块块拼得严丝合缝,就像长水为九皇女搭的澡屋子那么精细。

长水一激灵,跑到屋后一看,果然,钉做棺材的杉木板,来自澡屋子。长根把澡屋子拆掉了。面对这悲恸的场面,揪心的哭嚎,长水无可奈何。也是,一时半会的,去哪儿找能做寿材的木料呢?

九皇女家的好些亲戚来哭丧了。也许是受那气氛的感染,长根又一次跪倒在老人身边,哭得嗷嗷的,就像某天夜晚后龙山上的野兽嘶吼。哭着哭着,他竟像那些妇女一样,哭丧了,用的正是枫岗一带的哭丧调:娘哪娘,千年松树没脱叶,万年骨肉莫分别,你今日怎么舍得走死得心啊,丢下崽女和我长根。天杀的水蛇崽,你要记到他来,记到他的脑壳他的脸,变鬼成仙你也要把他捉到来!娘哪,你是黄金落地事事休,我是肝肠寸断神魂丢。天哪,千条路也有转,万条路也有通,你到了那边没回转嘞……

从小听得多了,好些调皮的孩子平日里也常学着它,当歌唱呢。而此刻,长根却是情到真处。

长水过去踹了长根一脚,纠正道:水蛇崽被我打死啦,被神蛇吞掉啦!你叫九皇女的娘放心去吧。

部队离开时,长根想留下为老人守灵,等到她儿女赶回。教导员没有同意。长水暗自嘟哝道:长根何时做了她的干崽哟,我都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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