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存，还是毁灭
1960年6月15日傍晚。
按说她可以不参加夜间值班的。科室领导也曾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小张，看你身子越来越不方便了，天又这么热，你就不要参加值班了。可她说：没事，还早着哩。
张培英已怀有8个月的身孕。
这天傍晚，她早早地吃过晚饭又要去值班了。刚两岁半的小星宇从爸爸手中接过手电筒，抱着送到她手上，仰起小脸蛋让妈妈亲一口；然后又勾着妈妈的脖子亲妈妈，亲一口，再亲一口，亲罢扬起小手说：“妈妈再见！妈妈早点回来！”
“小星宇真乖，妈妈一定早点回来！”她伸出小拇指和女儿拉拉勾，又在女儿脸蛋上甜甜地嘬个响吻，回应着朝外走，一种甜蜜与惬意在这位年轻母亲的心里荡漾着。她这时似乎才发觉，自己走路的姿态显得越来越笨拙了。
走出家门老远了，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她回了一下头，看见小星宇扯着爸爸的手站在门口，一只小手在胸前慢慢地摇着她柔媚地向丈夫瞥了一眼，又抿嘴向女儿致一个好看的微笑，抬手招了招，转身去了。
王述言清楚地记得，那天晚霞很美，浓重的云彩正被落日融化，看上去像燃放的焰火，一片灿烂，映得妻子的身影亦仿佛镀了一层熔金的霞辉……
这夜好闷热。漆黑的天幕上不时扯着阴郁的闪电，远处传来压抑的雷声。看来要下雨。张培英和一同值班的李士婉走出值班室，去查看实验大楼各屋的门窗。刚走进走廊，立刻闻到一股呛人的煤气味儿。
“是不是下班时没有关紧阀门？”
“说不定是管道有地方漏气了。”
二人沿着走廊逐个推开实验室的门进行检查，恨不得立马查出煤气可能来自什么地方出自什么原因……
气味越来越浓。
险情一步步逼近。
“大腹便便”的张培英始终走在最前面。一年前她由预备转为正式党员，信念日益促成一种本能。
还剩下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实验室亟待检查，浓烈的气味已熏得二人都有些眩晕、想呕吐。同时二人都断定问题就出在这里，一起推门进去，伸手去拉灯绳——二人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一闪间，就在开关启动时的一闪间，电闸跳动的火花点燃了已经超负荷溢满室内的一氧化碳——“轰——”一团白色闪光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把二人击倒在地！
“快！快抢救仪器……”张培英喊着挣扎着朝工作台爬去被强大气浪掀飞的器皿和玻璃试管发出急密的破碎声，喷射的火苗从门窗窜出……
担任夜间查哨的孙协理员老远就听到一声沉闷的轰响。他朝这边一看，只见大楼里冒出一股浓烟，不禁心头一惊，扯起嗓子向营区吼喊：“快集合来救火！”他迅疾冲过来，最先救出倒在地上抽搐滚动的李士婉，李士婉挣扎着指着火焰深处：“快……快救张培英……”
协理员立刻明白，屏住呼吸冲进火海，终于摸到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
嘭嘭嘭嘭……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把王述言从睡梦中惊醒。
“谁呀？有啥事吗？”王述言坐起来，披上衣服去开门。
“张培英她……她烧伤了，正在医院抢救……”来人咽声噎气地说。
“什么？”
没等看清来人是谁，王述言便一头扎进黑夜里，拼命朝医院奔去……
撞开急救室的门，王述言惊呆了：裸露在面前的妻子成了什么样子啊！分明是一具皮焦肉烂、血肉模糊，只有残存着的微弱心跳证明还没有死去的躯体！
她躺在一个大木案上，几台电扇不停地旋转着驱赶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股腥热的焦煳味，医生们在紧张地进行抢救手术“不……不……”王述言浑身痉挛地颤栗着，思维凝滞了。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只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然而，面前的一份急救报告单上写着的是一串死神咀嚼过的黑色的字眼：
……实验室发生意外煤气爆炸，张培英和其他两位同志为抢救仪器被烧伤。张培英伤势最重，全身烧伤面积达50%，其中40%为三度烧伤；她腹中胎儿也因此早产窒息而死，导致其大出血，生命垂危……
万万没想到啊！这位年轻母亲在这个夏日傍晚投向丈夫和孩子的那个微笑，永远在丈夫和孩子那渴盼的眸子里定格了，成了丈夫和孩子一千次一万次地回忆中关于妻子关于母亲的最后一次最完美的形象……一个女人被禁锢的充满痛苦与孤独的艰难岁月、同死神和病魔顽强搏斗的生命历程，便从那个微笑之后开始了……
王述言很快被推出急救室门外。怕给重伤员带来细菌感染，医生只许他隔着玻璃窗朝里看。
他拉住一位医生的手说：“医生……医生同志，无论如何要把她救过来啊！要血，我有！要皮，从我身上剥！要命，我可以为她去死！我为她去死……”
医生对他说：“我们会竭尽全力抢救的。可是她烧成这个样子……太惨重了，你思想上要有个准备……”
血！血！急需输血……
一声呼吁像一道号令，解放军总医院门前排出了长长的献血队伍。他们中间有官兵，有教授，有职工，有来医院探视或瞧病的人——那正是一个饥肠辘辘的灾荒年代，饿着肚子而争先恐后的献血者似乎都清楚，献血不可能得到任何营养补充和经济补偿，但大家都是那么慷慨地把维持生命的“燃料”输送给危难者。
刚调离军事医学科学院不久，就任总后勤部卫生部部长的贺诚将军及副部长傅连障闻讯后，迅即请示中央军委，速派空军值勤飞机飞抵上海、南京、重庆等地，接来了最优秀的烧伤专家紧急组织会诊……
当年参加过抢救张培英的解放军总医院的老军医们回忆说看到她烧成那个样子，且又早产大出血，都担心她活不成了。她除了大腿内侧、臀部、小腹和手表壳下面留有几块好皮以外，其它各部位几乎没有了皮肤，头发、眉毛全烧没了，全身布满了一层层烧焦的燎泡……然而，“面目全非”这四个字还不足以概括她的全部悲苦，烧伤当天而早产的婴儿，只活了不到两小时就窒息了。
她一直被放置在一个木制的平板上，身下不能铺任何东西，因为天气炎热，怕溃烂化脓。那时没有空调，就用几台电扇昼夜不停地吹风散热。那情形很容易让人想到从火炉里掏出一块本碳，放在那儿冷却。然后切开静脉、动脉，人工给氧，输血，输液……看到她这么遭罪，真希望她立刻“归”去……
谁知，昏迷45天之后，她竟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然而，问题并不容人乐观。她全身长出一层薄膜状的表皮，但那并不是皮肤，轻轻一挨就破。而板结的伤口生出鳞甲状的疤茧，有的皱巴得像树皮，有的僵硬得像龟壳，有的窟窟窿窿像洞穴……她感到疼，感到痒，可又抓不得，搔不得。护理人员只好用纱布给她打摩，用棉签蘸酒精给她擦洗止痒，清理那皱里洞里的分泌物。最不忍睹的是，由于皮肉不断板结和萎缩，她的脸抽得变了形，嘴和眼睛都裂胀得合不拢了，残缺的手指僵直得向后翻翘……长此下去，眼、嘴、手的功能就会全部丧失！对此，治疗小组很快做出为她整形、植皮的手术方案。
施行手术方案，最要紧的是希望她能以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同伤痛作斗争，与医生积极配合。这是大家最担心的问题。
病人一旦恢复了知觉，也就恢复了痛苦。在死者和活者之间，痛苦永远属于后者。尽管医院采取了一切防护措施，24小时全天监护，把门窗玻璃都粉刷了白漆或蒙上了纱布，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但她也会用心灵的镜子照出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一天，护理人员忽然听到病房里传出扑扑通通的响声，冲进去一看，只见地翻转过身子，用头撞击着用棉纱包缠的床帮，输液的管子也被她挣掉了，滴滴洒洒流淌了一地，就听她喉咙里呜呜噜噜地喊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用死寻求解脱，对重伤病人来说并不奇怪，它属于绝望者的智慧和武器。在战场上，一个对死亡不再恐惧、不愿做俘虏、做累赘的伤员总是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或恳求战友给自己一枪……
生存，还是毁灭？——哈姆莱特的问题似乎在为她而低吟！
2.圆圆的残月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天空是透明的蔚蓝色。
被夜间一场豪雨洗涮得愈显洁静的医院，似乎还在这个明媚早晨里恬适安睡。没有喧闹，没有呻吟，连一丝唏嘘咳嗽的声音也没有……在那间紧闭着门窗的病房前，葱茏的塔松树上缀满了晶莹的雨珠，看上去像挂了一树的璀璨宝石；一只黄鹊站在一股树杈上用尖尖的嘴角摘取一颗雨珠，仰颈噙在嘴里，然后去啄理自己的羽毛……
这时候，王述言抱着女儿小星宇看望妈妈来了。他轻轻地迈着步子，生怕惊动了这里的宁静。
“爸爸，妈妈在哪里呀？她怎么不出来接我们呀？”小星宇边问边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东瞅西瞅。
“好孩子，你妈妈她……”王述言感到嗓子发堵。
“我知道，妈妈忙，在搞研究，顾不上接我们。”小星字似乎很理解地噘动着小嘴说，“见了妈妈，我一定多亲她几下”小星宇在爸爸脸上做着亲吻的示范，小嘴嘬得啾啾响，“就这样亲呀亲呀！也叫妈妈多亲我几下——”小嘴又是嘬得啾啾响。
“……”
这些天，王述言一直没敢向小星宇告诉妈妈的不幸，先是说妈妈出差去了，要好多天才能回来。后来又说妈妈出差回来后顾不上回家，正在医院搞一项任务很紧急的研究，是不允许家人带孩子去看妈妈的。小星宇问妈妈多长时间才能回来？他说：也要好多天才能回来。小星宇就天天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前那条小路，爸爸叫她去吃饭，她说等妈妈回来一块吃。有人来敲门，她马上跑过去，喊着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打开门一看却不是，她就低下头躲到门后去，看着像只乖顺而又孤单的羊羔。直到医院通知家人去探视，王述言仍不忍心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孩子。孩子还小啊，孩子经受不了这样的情感打击……
眼看到了病室门前，王述言还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对孩子说。
他停下来，踌躇了一会儿，只好这样对小星宇说：“好孩子，你在门口等一会儿，爸爸先进去看看妈妈在不在，好吗？”
小星宇点点头。
王述言一步一步蹬上台阶，步子是那样沉重，那样缓慢，妻子的音容在眼前闪来闪去，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朦胧……他甚至以为自己不是来看望烧伤的妻子，而是去妇产科接分娩后的母子俩一起回家。直到走到病房门前被人拦住，他还这般遐想着。
医生告诉他，不能进去，只能隔着玻璃窗同病人见面。
这时，一个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像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
“星宇她爸，星宇她爸，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王述言扑过去，一眼便看见那个躺在斜支起来的钢架床上、满脸满身都缠着绷带的伤员！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妻子，这就是结婚不到四年而实际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一年零一个半月的妻子！泪水在一个不轻易抛洒的男人眼窝里打转，声音颤抖得厉害：“培英，培英，我和孩子看你来了……”
张培英听到丈夫的声音，突然发疯似地喊起来：“小星字，我的孩子，你在哪儿？妈妈想你，妈妈想你呀！”
小星宇听见了妈妈的呼喊，哭着叫着跑过来：“妈妈……妈妈……妈妈……”
王述言把小星宇抱起来，让孩子看一眼日想夜盼的妈妈，也让妈妈看一眼夜想日盼的孩子。
可是，当小星宇看见玻璃窗里面的妈妈时，一下子呆住了，哭喊起来：“这不是妈妈，这不是妈妈……我找妈妈……”
年轻母亲的心战栗了，淌血了：哪有亲生儿女不认得自己母亲的！她恨不得从护理人员的揽护中挣脱出去，撕碎满脸的绷带，让孩子看清自己的面容：“孩子，我就是妈妈，我真的是你妈妈呀……”
在人类的种种情感中，最博大最深沉也最扣人心弦的是母子之情！是那母亲乳汁的涓涓细流汇成人类的大江大河，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勃勃的生命，而一代代生命的延续组成了人类历史的画卷！——这，当属母亲的骄傲！
然而，母亲最能理解孩子的心：小星宇认的是以前那个看着可爱可亲年轻漂亮的妈妈，是那个穿着军装套着白大褂显得英俊潇洒的妈妈，是那个……可是，那个妈妈的形象永远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到孩子和丈夫身边了。
她敏锐地感觉到，爱，第一次在母亲与孩子中间发生了倾斜，命运的严酷要她做出这样的抉择：把你一个女性的典雅和温柔训练成冷峻的坚忍，把你一个母亲的炽热情感化为坚硬的意志，去同伤残、痛苦、孤独和绝望决斗！
泪水浸湿了脸上包缠的纱布。
这是她烧伤之后第一次流泪。
她痴呆地凝望着丈夫，俨如一尊石膏雕像。而两汪泪眼却表露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凄楚别情……
“培英，你千万要挺住啊！”王述言把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声音从窗缝里传进去，“……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会把家庭和孩子照料好的。只希望你能与医生配合治疗，安心养伤……”
她专注地看着丈夫那充满期待与信任的眼神，情绪稳定了许多，随着她极力想说又极其艰难的说话声，包缠在嘴上的纱布一塌一鼓地震动：“我这伤能治好吗？”
王述言说：“能，能治好！即便落下一点点疤，你也仍然像以前那样漂亮。我和孩子都盼着你哩，盼着你早日出院。到时候我买来一个大蛋糕，点上蜡烛，摆上小香槟、白兰地，对了，再把我的那位苏联朋友送的一瓶伏特加也拿出来，好好庆贺一下！培英，相信吧，这一天很快就会到的。”
她点点头。
王述言说：“还记得咱俩谈恋爱时，我发布的宣言吗：张培英非我莫属，你们谁也别抢了！你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会嫁给你？我说；郎才女貌，一见钟情，我一眼就发现你是个非同寻常的女性，所以就看中啦。你听了格格地笑……”
她点点头。
王述言说；“还记得咱们结婚的那个晚上吧，咱俩把铺盖往一块一合，床上洒满了月光。你说窗外的月亮好圆好亮哟！我说屋里有个月亮也怪圆怪亮的。你说我这个人真逗。我说我这个人是乐天派。你格格地又笑了……”
她点点头。
王述言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向妻子说，似乎这些已说出的和没说出的话里都蕴含着一种良苦的寓意：医院在通知他前来探视时一再强调，要调动一切因素使病人鼓起重新生活的勇气。会面时的气氛不要紧张，不要流露悲哀，要给病人以安慰、温暖和信心……为此他很动了一番心思。
他接着说：“培英，过些日首长和同志们都会来看你的。你的英语和法语都很好，大家都盼着你重返工作岗位，更多地把一些国外的高科技资料翻译出来，为我国的军事医学科研事业多做贡献……”
探视的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了原规定的时间。护理医生已向王述言打了三次手势。这已是第四次了，医生走过来，小声说：
“老王，先谈到这儿吧，她已经很累了。”
王述言这才抱起小星字，抬着女儿的小手向妈妈招了招，慢慢转过身去。他仿佛感觉到了背后有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睛在向父女俩投着一个长长的了望……
人的命运之舟，往往在猝不及防的一瞬间改变航程。然而，当她蓦然起死回生并以占卜的心情选定前进的方向时，使她警悟获得启示的是什么呢？或许是因为前面有一片陆地，有一缕炊烟；或许是远处有一片吉祥的彩云，有一朵美丽的小花；或许是梦萦里获得了一叶心香，一束温馨的目光……它甚至可以打乱你生命的密码，重新组合出另一个生命！强者与弱者，崇高与卑微，也每每从此开始了新的甄别与昭示！
3.中国的“保尔”
……窗外暴雨虹注。醒来。竟是梦。
其实，那是立秋后的第一个夜晚，凉风习习，月光清幽，病房后面一排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潇洒地拽动着苍绿的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使人感受到仿佛有一支雄壮的队伍在集结、开进……而在她终于沉睡的梦乡里却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漆黑的夜幕被雷电劈裂出一道道惨白的口子，又将撕碎的云团大把大把地撒下来，撒下来……一个黑色的幽灵在雨夜里疾步奔跑，一道闪电划过，照见了一张圆圆的脸，已被雨鞭抽打得十分悲凉——她知道这是自己。
是为了追赶那个大团圆的家庭宴会吗？
是的，也许。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又面临着一场劫难！
她要告诉丈夫，告诉女儿，这一切决不是上帝的旨意，她拒绝这种命运的捉弄，她宁愿以一个纯粹的军人方式去死！
没有脚印，听不到脚步声，身子像一缕柔软的烟雾在雨里穿行。穿过空荡荡的马路，穿过那昼夜都睁着一双警惕眼睛的大门，穿过家属楼前一堵拘谨的木栅栏，终于到家了。
还是两家合住的那一套房间。
咚咚咚敲门。
稍顷，那扇被孩子们用铅笔、蜡笔和粉笔画了许多变形人和动物的单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起闪出上下两张面孔：上面是丈夫的脸，下面是女儿的脸。丈夫和女儿都以惊愕的目光审视她，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你怎么偷跑回来了？——丈夫冷冷地问。
你要当逃兵吗？妈妈——女儿也冷冷地问。
她冷冷地打着寒战，喉结上下滚动，却吐不出一句话……
那是你的阵地丈夫说。声音嘶哑而深沉。
你可以视它为一座炼狱，你要在痛苦的磨砺中修补你的躯壳，冶炼你的灵魂！要知道，你有两次生命，一次还没有结束，一次刚刚开始；这场大火，已锻造了你整个后半生，它将成为你生命的辉煌时刻，即便你已是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苦难是一位教员，苦难产生优秀。这不仅对你的存在，而且对你周围的人和环境，你都将负有神圣的使命！听明白了吗？快回去，回到你的阵地上去，回到你那座炼狱去吧！
快回去吧妈妈——女儿的口气也像个小指挥官似的。
她凝思不语，仿佛得到了一种神谕。
她又冒雨原路返回，嘴里嗫嚅着一个韵白：啊，我有两次生命……
隆隆雷声，震耳一梦醒了。
秋日早晨的绚丽阳光正格外生动地叩响窗棂。护理医生领着会诊的专家、教授走进病房，来到她床前。她向他们点点头，用抽得合不拢的嘴极力想把要说的话说得清楚一些：“大夫，准备好了吗？动手吧……”
于是，一个长达3年之久的肉体折磨——植皮、整形手术，从她大腿内侧割开的第一刀开始了……
……
当那雪亮的锋利刀刃；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切开了你腹下残存的皮肤；只一瞬间；我们看见了你那淬火后的血肉；如同看见通红的钢锭和水遭遇；你凛然保持着巨大的沉默；……
不能否认；我们操握手术刀的沉稳与老练；不能否认；我们用精良的钢铁铸件给人们；残损的躯体带来的力量；但也必须承认；在你面前；我们竟然像做错事的孩子；因为在一位伟大女性面前；足以打垮和熔化一个；钢铁的世界；这是当年一位喜爱诗歌、崇拜著名诗人郭小川的青年军医目睹了为张培英植皮、整形的手术经过，满含一腔激情与悲壮写下了这首“习作”。在一次为病友举办的周末晚会上，他向病友们朗诵了这首诗。医院借此向大家介绍了张培英，号召学习她的精神，从而战胜病魔，战胜自然灾害和向外国还债所造成的暂时困难。
日后，有不少病人时常站在张培英的病房前隔窗向里观望，一脸肃然起敬……
不久，有两位因工受伤的军人要求提前出院，他们说：跟那位女同志的伤势相比，我们这点伤算什么！要是为多享受两天“小灶”、给肚子增添点油水，这还叫军人吗？不久，又有一位国家干部也提前出院了，临走前还将两瓶罐头悄悄放在了张培英的床头小柜上……
笔者走访了几位老专家、老教授，他们回想起当年为张培英做植皮、整形手术时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却又锁眉顿首，不忍言说——
做植皮、整形手术，每年只能在春秋两季，这可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从腿上挖下一块皮往脸上一贴就算完事。
而是把大腿上的皮揭开一端植在手臂上，将大腿和手臂连着固定好；几周后，见皮肤好不容易成活了，再把腿上的那端切开，移植到脸上，长合好了，才能把手臂与脸分开。每做一个部位都要开若干刀，需要很长时间。只要其中一次不成功，就前功尽弃，重新开始。那姿势一固定就是好多日不能动，靠输液或喂流食维持生命。
虽然每次手术都需要给她全身麻醉，但药力减弱后，她会感到剧痛的。并且这种剧痛是长时间的，只有等到下次动手术全身麻醉时才会得到缓解。
更严重的是，植活的皮肤表面没有神经，没有汗腺，痛痒处在皮下，可再痛再痒也不能抓不能碰。娇嫩的新皮一旦破损，就会糜烂坏死，极难愈合。所以，新皮下钻心痒痛和又要进行的植皮手术，更加剧着她忍受折磨的重荷。她的舌头咬肿了，被子咬破了，床头柱上咬出一道道牙印……
为了使她能端饭碗、提裤子，做一些最简单的生活动作，治疗小组决定把她9个向外翻翘的手指的残端都固定成弧形，慢慢地矫正回拢过去。十指连心，其疼痛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告诉她，这种整形手术在医学上叫做“功能位”，她听了倍受鼓舞，她想说些什么，可她那变形的嘴唇和口齿已很难吐出几个清晰的字眼；她想点头笑笑，却怎么也完不成一个常规的笑容。
医生们从她那深切期盼的眼神里，读懂了她所要表达的意思：她是在恳求医生尽管放心地大胆地为她动手术，她能忍受；最好在同一个时间里多割几块皮移植，她也能忍受！
医生和护理人员都为她有着如此惊人的忍受力而感动得流泪了，恨不得替她承担些痛苦。而她却好像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已在漫长的痛苦磨砺中铸造了一个超度痛苦的灵魂。对她来说，那间禁锢她的常常发出铿铿锵锵器械声的手术室，不啻是一座灵魂的炼狱！
看到她，就不禁使人联想到中外许多搏击厄运的人物；吴运铎、高士其、古丽亚、保尔·柯察金，还有驼背文学家伊索、奇丑无比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和斯巴达克斯手下那个勇猛剽悍的“瘸瘸王”阿盏西劳斯……大家像赞美这些创造生命奇迹的人物样，赞美地是中国的“保尔——张培英”！
看着她无数次地动手术、挨刀子、吃麻醉剂，就像实验室饲养的那些专供试验用的动物一样，大家似乎在受着人道和良知的谴责。
医生是不信奉神灵的，否则的话，会有很多人为这位坚强女性的康复祷告上苍：请还给这位年轻母亲一副健美的容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