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省检察院的,”其中一个亮出一张搜查证,给姜铭维过目,说:“依法对冯写樵住处进行搜查。希望你能配合。”
陪同这些人一起来的,还有荔园医院纪检监察处的一男一女,他们做为院方兼中间人的身份应邀前来,主要是保证现场搜查的公正性。
姜铭维堵在门口,不让搜查的人进屋。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笑一声:“你们凭什么搜查我家?”
“我们奉命搜查!”对方不软不硬地回答;姜铭维不屑一顾地瞟一眼,嘲弄道:“冯写樵不在!等他回来了你们再来搜!”
持搜查证的男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警告她:
“姜医生!我们明确告诉你:检察院已经提前介入冯写樵的案子,阻挠执法是要被追究法律责任的。希望你冷静一些。”
女人立刻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她知道冯主任时代结束了,她的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她心犹不甘地站在原地没动,眼睁睁地任凭来人从她身旁挤进门去。
看来那几个人是搜查的老手,他们掀开沙发席梦思、仔细敲击可疑的墙面,连阳台堆放杂物的小柜、院子里一辆旧自行车的车把都拧开看过了,他们命令她打开保险柜,对姜铭维刻意放进去的男主人的各种奖章草草翻过一遍就扔到一边,对那些金银首饰做了详细的登记,然后没收封存。最后搜查的是厨房,姜铭维紧张的差点儿晕过去。她假装镇静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进入厨房,冷眼瞧着那几个人东瞅瞅,西摸摸,在无烟灶台前他们站定了,其中一个长相丑陋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抹一把擦得一尘不染的抽油烟机,似不经意地问:
“姜医生很少在家做饭吧?”
姜铭维没好气儿地答:
“这好象与你们搜查无关吧?除了过早,我顿顿在家做饭。”
女人又问:
“你一个人吃,做起来不嫌麻烦吗?”
姜铭维含沙射影说:
“我是医生。这你知道。不像有的人不讲卫生,最讨厌在街边小店吃饭。我怕传染乙肝肺结核!”
女人付之一笑:
“有那么严重吗?”
姜铭维冷笑道:
“个人卫生习惯。信不信由你!”
搜查者一边同她搭讪,一边动手拆卸抽油烟机的活动板盖儿。姜铭维忍不住拦住她:
“喂!我这抽油烟机可是名牌进口的!七、八百块钱一个,弄坏了谁赔?!”
那人扭过脸瞅她一眼,眼神儿怪怪的。又过来一个人,他们把手伸进抽油烟机烟道里摸索,被精心藏匿的油布包被抠了出来,姜铭维完全懵了,以致于后来人家怎样叫她在搜查物品清单上签的字都记不清了。
搜查的人和医院纪检监察的人都走了。姜铭维看着满屋子翻抄得乱七八糟的物什,腿一软,竟一屁股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
冯写樵被专案组秘密转移到外省一个风景秀丽又与世隔绝的小岛上。
冯写樵从没来过这座小岛,岛上有一座类似疗养院的高级宾馆。中纪委派了六个人的专案组和他一起住在岛上。
审查的第一天,冯写樵被带进了一楼一间设有坚固的钢丝网窗、防盗门的房间。被中纪委挑选来的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只有把他从省革委大楼带走的中年男人年龄可能超过了四十五岁。显然他们的行政级别都不如他高,因为这帮人对他的态度还算恭敬。中年男人和另一个年轻的两人一组,开始慢慢地跟他聊天,聊他几十年来的工作,生活,听他谈人生的酸甜苦辣;而他,可不那么轻易地上他们的当,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能在这个小阴沟里翻船?!所以他也顺着人家的话题聊,聊得滴水不漏。
坐在专案组对面的冯写樵神态若定,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整齐,中山装领口和两个袖口的扣子紧系着,跟平日赴约一个重大会议一样。房间里有点儿憋闷,对面的中年男人看冯写樵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好心劝道:“岛上没有别人,领口袖口可以解开,这样随意些,舒服些。”
冯写樵似乎并不领情,绕了一个大弯子,严肃地说:“我今天坐在这里述职,说明党中央国务院对本省经济建设的高度重视和关怀。不错,你们的级别是不如我,但你们是代表党的,我这样穿着是表示对你们的尊重。”话锋一转,他说,“早晨醒来,我望着天空南飞的大雁,听着窗外水鸟的鸣叫,想起了我远在豫东平原的故乡。那是一个贫穷的地方,解放前黄河经常泛滥,干旱,多碱,风沙肆虐,老百姓常年依靠红苕野菜过活,是共产党把我从苦海里救出来,指引我这个苦娃子参加了革命,入了党。还是党,选送我到当时的江汉公学学习革命理论,培养我当上了人民解放军的指挥员。我对党有着无限的爱。我现在犯了错误,辜负了党对我的培养,但我没有忘记共产党对我这个穷娃子的养育之恩,我一直在向中央深刻检查。”他说,鼓楼商场坍塌事件是天灾,二十个小时泼下近一个东湖的水——他反复强调一个东湖的蓄水量是1.1亿立方米!他作为省革委主要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至于承包商在施工过程中玩弄了猫腻,这就应该去找城建监理部门,建筑那一块归他们管。“是我的责任我不推卸,我诚恳接受党对我的处分,不需要辩护,我不愿在任何场合跟党辩论。我已年近花甲了,我不会再给党抹黑。”说到动情处,他眼角湿润了。
最初的几天,办案人员就这么陪着听他聊。偶尔提一些问题。他们十分精明,像听一个絮叨不休的老人给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讲故事那样,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然后开始提一些令他措手不及的问题。他们暗示他,有关仿古一条街是由他冯大主任力主提案的项目,整条街耗费了三亿元人民币是摆在那里的,鼓楼商场坍塌死伤了那么多的人,老人,儿童,学生,青壮年人还有前来救援的消防队员,承包商和二次转让工程的包工头落网只是早晚的事……他们好心的劝他不要自作聪明,打掉幻想,向组织上开诚布公的谈自己的问题,争取得到宽大处理。
冯写樵听罢和蔼的一笑,他误解了人家的意思。他以为那几个精明的建筑商一闻见风吹草动,早就跑得远远地躲起来了,难道他们还自投罗网不成?他猜测专案组手里没有证据,仅靠报社记者写的那点儿可怜的东西来敲打他,自己交代的问题越大,套在脖子上的绞索勒得就越紧。对于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主心骨已定,再往后的日子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前面的故事,他不相信,那么恳切的言辞难道换不了别人对一个扛过枪、过过江、负过伤的老革命的一点点儿敬意或怜悯?
当专案组有一天把被抓获归案的不法建筑商的交代材料和捺有姜铭维手印的搜查物品清单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时,冯写樵一惊,知道他的抵抗是徒劳的,他开始挤牙膏样地往外交代问题——当然,他没有忘记避重就轻这条底线。
事态的进展出乎意料的迅速。“问话”结束时冯写樵没有回到省革委大院,而是随着厚厚一摞卷宗移交给了司法机关,进入司法程序。被移交的卷宗里有这样一段话:
1968年2月至1981年10月期间,冯写樵利用其担任内陆省革命委员会主任职务之便,共收受他人贿赂共计人民币10万元、法币10万法郎、价值40万元港币高级别墅一幢,其中“支持工作费”3万元人民币、“联络感情费”1万元人民币、“搞好关系费”4万元人民币、“关照费”2万元人民币、"感谢费”10万法郎由不法建筑商直接打入了冯写樵赴法国留学的女儿姜鸽的私人帐户,并以其女儿姜鸽名义收受仿古一条街工程承包商贿赂的800平米欧式别墅一幢,另收1.8万元人民币为他人安排职务。
冯写樵知道彻底的完蛋了。
就在冯写樵心境复杂地遥望南飞的大雁,跟中纪委的人侃侃而谈的那阵子,唐子萱接到一封信,便跟区上请了两天假,到省城一所地质科研所拿到了期盼已久的检测报告。急切地捧起那份决定他输赢的报告——他已经有充足的理由把小指山矿脉的开采跟他大干一场的雄心连系在一起,双手禁不住震颤,两眼放亮。
丝毫不用怀疑,他手里的一纸结论将给一个穷乡僻壤带来一笔可观的财富。枯燥又晦涩的数字在他眼里字字闪烁着白金的光泽。
“你很有开拓精神,”旁边的老教授和蔼地看着激动得有点儿失态的年轻人,微笑着告诉他:“大理石的生成过程十分复杂。我国的大理石又称榆石、文石、醒酒石。国外有名气的当是埃及的大理石、印度的印度红……它们的前身,是碳酸盐在水底沉积而成的岩石,这些岩石后来受到地壳运动以及地下高热岩浆活动等影响,组成岩浆的矿物颗粒重新结晶,彼此间的结合也更加紧密了,不易被水溶解或被腐蚀,外表也从灰暗无光变得晶莹夺目了。还有,地质的挤压使它们形成皱褶花纹,又由于矿物质不同而出现各种各样的颜色……”
老教授如数家珍地扳着手指头,像谈论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娓娓道来:“呶,红色的含有钴,蓝色含钼,黑色灰色含铁,纯白色的则是纯净的碳酸钙。至于你们山里那一种,”他不假思索地说,“完全可以判定它属于水墨石品种,比你们原先认定的云灰石品质上要高出许多。这种石质白底呈淡黑色花纹,刨光精磨后很像传统的淡墨国画,历来多用于制做围屏、竖屏,是大理石中稀有的名贵品种。——可以想象,三百万立方的地矿储藏量,可供开采三十年呢!”
尽管来之前查阅了不少有关大理石的资料,唐子萱还是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此时的他大有“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的感觉,真后悔当年自己没有投拜在老地质学家门下。从老教授口里,他还了解了大理石的不少知识,譬如按色泽命名,青翠碧绿的叫绿花,红似晚霞的叫秋花,黄玉色叫金镶玉,紫色叫葡萄花。还有什么印度红、幻彩红、幻彩绿、大花白、中花白、细花白、雪花白、挪威红等等,几十个新鲜名词儿听得他心摇神怡,心花怒放。遗憾的是,老教授提到的那些彩花石他们山里都没有,不过不要紧,有一个高贵的水墨石就足够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干瘪的口袋,坦率地说:
“这一次是我的私下行动,还没有取得地方政府的支持,因为在检测结论出炉以前,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您的检测费用很高吧?我……晚些时候再支付,行吗?”
教授大度的一摆手:
“算了,哦,你叫什么名字?——唐子萱,嗯,很好。这笔五千元的检测费用就算在我们中心支援革命老区建设的帐上了。”
唐子萱不好意思地给教授鞠了一个躬。临离开的时候,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盒卧龙山精制的珍眉茶,两斤,和临行前母亲亲手塞进挎包的两斤上等野生葛粉,恭恭敬敬递给教授,这才揣上那份珍贵无比的地矿检测报告,匆匆去赶当晚六点十分的火车。尽管如此匆忙,到县城后他还得在火车站侯车室的长排椅上睡上一晚,等候凌晨六点最早的一趟进山班车。
唐子萱就这么怀揣着寄托一个美好愿望的薄纸片儿,挤上了开往火车站的环城公汽。这座现代化的都市跟他的家乡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宽阔的路面上奔驶的各种车辆犹如蚂蚁牵线般汇流成一条车河,而他工作的地方,每天只有四、五趟班车定时开过……他冷漠地注视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高楼大厦,所有大都市抛出的诱惑都不能动摇他对卧龙岭脚下爬满青藤的老屋的眷恋,包括曾经发生在戴紫山里冯写樵对他采集石头标本貌似关切的垂询……黎瑞扬也由此在冯大主任面前对他这个小人物表现出来的浓厚兴趣……全然不能引发他体内的激动,他已经具备了不露声色地冷静地控制自己的素质,所以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冯写樵们逢场作戏的所谓的关怀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许早已在觥筹交错的筵席上把他们在山坳里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唐子萱赶回山里时,已经是次日中午了。他仰面躺在床上,双腕交叉枕抱着脑勺,开始构思他的蓝图。首先他必须拿出一整套切实可行的方案,获得党委一班人的支持。至于黎瑞扬曾经当着冯写樵的面许下的诺言,他根本就不指望它有一天能够实现。这会儿回想起来,不禁为自己操持的几分稳重庆幸!事实上,整个冬季,他听到了不少有关冯写樵的传闻,对于那个男人的倒台,除了内心深处偶尔会冒出一丝惆怅,更多的时候是幸灾乐祸。“上苍终于惩罚了他!”他想。
再往后一个月,他忙于埋头查找有关开发矿藏的资料,慢慢地把那个倒霉的男人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