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那人从桥上经过。
1
但丁第一次遇见贝阿特丽采的时候,还只有九岁。
那是1274年初夏的某一天,佛罗伦萨的阳光普照大地,天空澄澈明朗,在开满雏菊的小花园边,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正在观赏一只豹纹蛱蝶。她皮肤白皙,举止高雅,唇边的笑意仿佛蕴藏着草木的香气。
虽是惊鸿一瞥,他却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最小的脉管都在震颤。
也就是在那一刻,因为这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爱神俘获了少年的灵魂。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仅仅只是一次眼神的交接,甚至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她却成了镌刻在他心上的影像,一生都无法抹去的虔诚与温柔,继而改变了他的命运。
在后来的作品中,他将那一刻称之为——“新生”。
新生由此开始。
但丁认为,他一共有过两次生命,第一次是从母体诞生,而第二次,便是感知到了爱情。
自此之后,他就一直对那个天使般的女孩魂牵梦萦。他无数次地想去寻访她,想将诗人荷马的一句话献给她:“你不是人间的女子,你是神的女儿。”
他也想告诉她“但丁”这个名字的由来。
在他出生之前,他的母亲曾梦见睡在月桂树下,身边是一汪清澈的泉水,她在树下娩下了一个小男孩,给他喂食泉水和月桂树的果实,随之男孩便化作了牧羊人,后来又化作孔雀。不久后,他的母亲就生下了他,并给他取名“但丁”,一个来自古罗马神话里的名字,而他,正好有着一张与梦中牧羊人相同的脸。
但当时但丁的母亲已经去世数年,父亲续弦后,又逢家道中落,他时常寄人篱下,尝尽生活的无依之苦,心里也隐隐觉得自卑。
如果深爱一个人,你就会永远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正是因为这样的心境,但丁没有去寻访贝阿特丽采。
于他而言,他极度渴望见到她,却又害怕见到她,哪怕是向她多看一眼,都觉得是打扰和亵渎。
2
相隔九年之后,在命运之神的安排下,十八岁的但丁再次见到了贝阿特丽采。
那一天,阳光洒在阿尔诺河上,波光点点浮动,在佛罗伦萨的廊桥之上,她白裙飞扬,手持一朵玫瑰,正与女伴谈笑。来自远方的清风将她的衣袂吹起,衬托出她轻盈柔软的身姿,也让她美丽的脸庞愈加纯洁动人,不染一丝纤尘。
呆立在街角的少年,却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看到了他,随之用一个深情款款的微笑向他致意。
他竟有一种置身天堂的幸福,又伴随着死亡将至的惶恐,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静止了,只有她的声音—世间最美妙悦耳的女声,在他的耳膜上跳跃。
而当他回过神来时,她已消失在街角。
他欣喜若狂又慌不择路地跑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闭目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惊涛拍岸,久久不能平静。
是夜,他梦见了她。
梦中长夜未央,星海迷醉,她裹着薄纱,在爱神的臂弯中苏醒,然后含着眼泪,惊恐目睹了他摘下自己炽热的心,献祭给爱神的过程。
从此,他便魂不守舍,精神萎靡,郁郁寡欢,日夜承受着相思的熬煎。
而当旁人问起“到底是谁让爱神将你摧残成了这般模样”时,他却始终不愿说出她的名字。
他认为自己太过穷酸,不值得爱神眷顾。
他也认为世间不够美好的心灵都不配提及她的芳名,也不配用任何形式向她致敬。
直至多年后,但丁才将那个梦境写进了诗集《新生》,成为其中的第一首爱的十四行,致意世间每一个被爱俘获的真诚的灵魂:
爱神在我面前呈现出了喜悦,
他捧着我的心,臂弯里
还有我的恋人,她轻纱裹身,正在酣眠之中。
之后,她被他唤醒,被他温柔地喂食
我那燃烧的心。她惊恐的神情,
让他流泪不止,不久便黯然离去,无影无踪。
如果爱情注定是一场献祭,那么就请允许我用尽余生,在文字里为你沉默地哭泣。
3
但丁第三次见到他的心上人,是在朋友的婚礼上。
那一刻,他的心脏强烈地站栗着,一股暖流从胸膛左侧迅速传遍全身,然后变成焦灼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只能让整个身子都倚靠在壁画上。大厅里人来人往,女宾如云,但他依旧能一眼认出那个人群中最光芒闪闪的高贵女孩。
那一刻,他告诉友人,他已经踏上了某条不归路。
在诗集《新生》中,他如此记录与贝阿特丽采的第三次相见:
当我见到你时,亲爱的美人
曾经所有的苦痛都已灰飞烟灭
当我走近你时,爱神告诉我
逃吧——如果你不想就此毁灭……
如此,当他深陷相思,无路可逃时,是诗句收留了他,而当有一天,他落入永失我爱的旋涡中时,又是写作泅渡了他。
4
1290年6月,贝阿特丽采因病去世。
听闻噩耗,但丁差点哭瞎了双眼,无尽的悲痛袭来,排山倒海,将他淹没。
那个季节,就连天空也在为这个美丽的姑娘哭泣,暴雨倾城,整个佛罗伦萨都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之中。
直到有一天,瘦骨嶙峋的他经过佛罗伦萨的老桥,在那个曾遇见她的街角,他又忍不住泪如雨下,停止不了哭泣—少年时,他总喜欢在仲夏夜的时候,在桥上望着漫天星河枯坐到天明,那个时候的他还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能记下每一个星座和浪漫的传说。然后,随着身边孩子们的呼喊,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道彩虹光彩夺目,五彩斑斓,连接了人间和天堂。
就在泪眼朦胧中的某一个瞬间,他看到了贝阿特丽采站在彩虹之上,向他投来慈悲的目光,而他的灵魂,也在那一刻得到了洗礼,整个身心都感到澄澈清朗。
不久后,他便振奋精神,将心中的痛苦和爱恋都化作纸上的诗句,为她创作了《新生》,开启了诗歌生涯,以纪念这一段世界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柏拉图式的爱情。
1307年,流亡异乡的但丁开始写作长诗《神曲》,让自己的缪斯,在文学殿堂中获得了永生。
他用第一人称的身份,在诗中误入森林深处,又穿越地狱,历经炼狱,最后在上帝使者的陪伴下,游历了天堂。
那位上帝的使者,正是贝阿特丽采。她头戴花冠,蒙着圣洁的白纱,长袍如火焰,世间所有星群的光芒,都源自她的眼睛。
5
多年前,有个姑娘寄给我一张明信片,是亨利·霍利迪(Henry Holiday)的油画《但丁与贝阿特丽采相遇》,背景就是画中人第三次相遇的老桥。
后来我用那张明信片做了书签,每次看到,总会想起阿难所说的话:“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那人从桥上经过。”
这样的爱,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柏拉图。
那天与友人聊天,说到那个给我寄明信片的姑娘,竟不约而同地感叹:“她不再写诗,真是可惜了。”
至今我还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读到她诗歌时那种心尖一颤的感觉—当时,她正失恋,酗酒,抽烟,经常彻夜不眠,在心灵的沼泽中苦苦挣扎而不得自救。
所幸还有文字,可以成为情绪的出口。
还有那些诗歌记得,亲爱的人,我曾为你这样哭泣。
那个时候,她笔下的诗句,也都是鲜活的,如丛林中的野兽,鼻息温热,又美丽,又危险,只不过,它们以作者的才情与痛苦为食。
多年过后,当她得遇良人,与子偕老,一颗心平和得再无波澜,她笔下的文字,也自然被静好的岁月磨去了棱角,只见甜蜜的气息溢满屏幕,灵性却再不复往昔。
再后来,她便干脆不写了,每天在朋友圈乐此不疲地晾晒幸福。文字之外,她本就是爱情大过天的温柔女子,若能就此沉浸在相夫教子、衣食无忧的生活中,也算是求仁得仁。
只是,作为她曾经的读者,为她祝福之余,我们也难免欷歔,如果说文采是一把刀,那么逆境—生活的颠沛,爱情的折磨,命运的击打,仕途的坎坷……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就像萧红,经历过生活中最深的窘困,一支笔才能力透纸背,一颗心纤敏的触角,才能抵达人性的最幽微处,呈现人生最真切的悲凉,乃至一个时代排山倒海的苦难、冷漠、龌龊,以及金子般稀有的温暖和光亮。
就像纳兰容若,如果没有满身情伤,满腹心事,世间便不会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样的句子。
也就像但丁,如果没有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许他根本不会走上文学之路,更遑论有《新生》《神曲》那样的作品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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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阿利基耶里(Dante Alighieri,1265-1321),13世纪末意大利诗人,现代意大利语的奠基者,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人物之一,代表作有《新生》《神曲》等。恩格斯评价说:“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