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爱慕你的青春年华,爱过你美貌,用假意或是真心,唯独一人爱你灵魂的虔诚,爱你忧伤的脸上岁月的刻痕。
1
岁月是让人深爱又让人无措的。
而顺从一首古老情诗的指向,我们依然可以将时间的沙漏打翻,停留在十九世纪。
1889年,彼时的叶芝,真是年轻得让人感伤。二十三岁的他,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俊逸的黑亮眸子,如神秘的精灵,带着难以言说的古老智慧。
与从小的生长环境有关,他的生命,一直浸染着浓郁的艺术气息,在唯美与浪漫中,无尽向往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以趋近于内心的诗意。
也就在那一年的伊始,他遇见了为之迷恋一生的女子—茅德·岗小姐,从此,情愿被一段圣洁又绝望的爱情,刺伤成诗。
“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多年后,叶芝在他的日记里回忆起初见时的情境,依然形同置身渺渺幽梦,其中光点悬浮,就像指尖不敢轻触的美妙与哀愁。
当时的茅德·岗二十二岁,正值妙龄的她,不仅有着非凡的美貌与气质,还是爱尔兰民族运动的领导者之一。英姿飒爽的她看起来是那么高贵,不禁让眼前的年轻人一见钟情。
“她的美,是一种只有在名画、诗歌、古代的传说中才能得以相见的超凡之美”,爱情的袭击,充满宿命之感,又分明突如其来。
而最直接的,是他确实由此产生了长达一生的晕眩,以至在日后的创作里,他所有的情诗都是为她一人所写。
相识一段时间后,叶芝即向茅德·岗求婚,却当即遭到了拒绝。
很遗憾,茅德·岗只是把叶芝当成一位普通朋友,她就像一位英勇的战士,丝毫不理会男女情事,只顾把自己所有的热血与激情都献给民族运动,并发誓要将爱尔兰从英国的统治中解救出来。
在此之后,叶芝又向她求婚三次,皆遭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与欲迎还拒无关,事实表明,茅德·岗对叶芝并无爱情,她一生都只愿与他保持最普通的情谊,从始至终,滴水不漏。
然而,即便如此,叶芝依然对心中的女神保持着刻骨的爱恋,他为她创作剧本《胡里痕的凯瑟琳》,将恋人的形象生动而哀伤地印刻于舞台之上,并在1893年,为她写下感人肺腑的《当你老了》,表明至死不渝的虔诚心迹。
3
“多少人爱慕你的青春年华,爱过你美貌,用假意或是真心,唯独一人爱你灵魂的虔诚,爱你忧伤的脸上岁月的刻痕。”
很多人都承认,读罢此诗,心头会有触电般的震颤。
我每次读到,也只想哀哀地蒙头而哭。那么,震颤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爱一个人朝圣者的心,何其不易;爱一个人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又有多难?
当你老了,当你老了,身为风中残烛,却依然有一个人,心中饱含炽爱,为你点燃生命与情怀,待你一切如初,依然可以端坐于炉火边,借着星光与火光,为心尖上的你细细描眉,拢起耳边那缕稀疏的白发,抚摩你饱受风霜的脸,而任由自己一把老泪濡湿眼眶……
一首诗,经过多少变迁,还能葆有如此干净似初见的温暖呢?
是的,我们感动了。我们的爱情,或许还未出现,或许已经不在,或许正在变味,但对于爱情的渴求、想象、感动,其实从来没有人真正失去与放弃过。
所以,无论是观看一段文字,还是欣赏一段影像,对号入座几近是一种本能。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杜拉斯《情人》里的开头黏住目光:“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一个被杜拉斯的私密之笔重新涂抹过的《当你老了》的版本,一段带着油画般质感的明亮而滞重的回忆,引出一个绝望而潮湿的故事,一个永不冷却的寂寞梦境。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杜拉斯的话,很贴近内心。
看过太多的红颜弹指老,在几句诗行的悸动里,我是如此需要一场文字的自慰。我想象着自己拆开一段话、一首诗、一个词,用无比温柔的力道。如吻唇边的花开,爱上那咝咝的热气,散发着的隐秘的香,小小的香,宛若爱情。
爱情已经遥远,但为爱抒写的情怀依然未死。
很多时候,我都迫切地需要它的支撑,就像用食物来支撑皮肤下那一股股温热的流动。
4
此刻,楼下传来了女人的叫喊,楼道里婴孩的哭声正拾阶而上。身边的风扇沙沙作响,我开始用眼泪体会,清风吹过山坡上十万枯草的哀戚凉意。
我的音响里,一位年轻的歌手正在唱着:“如果有一天我白了头发,如果有一天我掉光了牙,如果有一天我无法说话,如果有一天我记忆很差……你会不会觉得悲伤,你会不会抱我在胸膛,你会不会有泪好多行,还是你早把我忘……”
关乎老去的情感,总是如此触及心扉。
我用指甲叩击电脑桌的金属支架,发出的声音穿过有些黏稠的空气,如一枝冷箭,飕地射向虚无。
在歌声中,我把自己想象成一粒随时可被飞鸟啄食的面包屑,或一只鱼缸里奄奄一息的蛾子,渴望瞬间老去—在仓惶的夜间,用干裂枯萎的嘴唇艰难地咽下一只馄饨,然后留着泪看着滚着铁环的小童走近墙角的路灯。
是,我欲望不死,感动不死,却还是就那样老去了。
其实,我更喜欢看老去的杜拉斯。
或许对于一个自卑的女人来说,老去的同类总是那么富有安全感。一种哀戚又痴迷的安全感,哪怕她只是一个光阴深处的逝者。
她已不再是湄公河渡轮上那个单薄的少女,鼓荡着尚未发育开的身体,像一个过分年轻的词,被贫穷和情欲一齐刺伤。
照片上老去的她,脸上遍布风霜,整具皮囊都已经枯萎,眼神苍茫如暗洞,任何光芒与欲望亦不可填补。她看起来非常干瘪,每一道皮肤的褶皱里,仿佛都藏着一个狭长的炎热地带,那里布满神秘呓语一般的回忆,以及饮酒、熬夜、纵欲带来的奇特暴力。
以至她在文字中会时常流露出隐秘的暴力倾向,美丽如药,鬼魅如迷,连岁月也无法撼动与化解。
可见,老去,对杜拉斯来说,并不是一种摧毁,而是一种力量。
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比老去更让人获得心安理得的力量了。就像一首诗歌,一段文字,通常也具有上帝不具备的那种能力,她的苍老,如仪式,回想几十年前的旧事,即是一场古旧的祭祀—时光覆手,山河可葬。
而不断递增的心理年龄与生理年龄,终究会成为一个昼夜交替的驿站,可供生命不断地遗弃与索取,可供记忆频频回首或停留,也可供相信文字,并持有信念的人驻足一生的深情与感动。
5
“当你老了,头发灰白,睡意昏沉,在炉火边打盹,请打开这本诗集,慢慢吟唱,在梦中遇见当年的眼神,那温婉的神采与幽深的波光。”
或许美丽的茅德·岗小姐也曾为之感动过。
却也仅止于感动。
她那颗朝圣者的心,经历过战乱与暴动的时代背景,经历过婚姻的结合与分离,却直至叶芝死去,也不曾有过一刻回头。
1903年,茅德·岗嫁给了别人,叶芝深受打击。伤痛之余,他把一腔悲情与爱意都发泄在了纸上,化作至哀至怨的诗句:“冰冷的鸦群飞向天空,如绵延的冰块燃烧……只余受伤的爱情与热血的回忆,见我恸哭,瑟瑟发抖,被烈日一箭射穿……”
疼痛让人成长,更何况是这样的剔骨之伤。
茅德·岗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世人终会因我没有嫁给叶芝而感谢我”。是有过折翅之痛,才可以更好地飞翔,才可以抵御更强的风暴吗?对于叶芝而言,他这段注定孤苦无望的爱情,除却深植于血液的信仰与幻想,沿途没有任何希冀可供疲惫的躯体憩息。即便是在茅德·岗离婚后,叶芝对她进行屡次求婚,甚至卑微地追求她的养女,还是屡次遭遇惨败。
尽管如此,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依然停止不了对她的思念。
爱,已不再单纯是为了爱与拥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伤痛之后,那样的感情,俨然已经转化成了一种多重意义的不死的英雄梦想。
而在转化的过程中,他的诗风也随之改变,随之沉淀。他抛开了初期朦胧璀璨的梦幻氛围,语句情意渐渐淬炼成最朴实素简的武器,时而冷峻,时而淳厚,却都有着直抵岁月人心幽深之处的能量。
期间,叶芝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中。他热爱着她的热爱,处处为民族着想。他与人创建国家剧院,写下大量的剧本;他成立出版社,试图复兴纯粹的爱尔兰文学,并持续用诗歌的力量,唤醒人们心底的热爱,以求拯救水深火热中的祖国。
1917年,是时已五十二岁的叶芝,选择步入了婚姻。
他娶了他的早年旧友乔治·海德里斯为妻,那是一位深深爱慕他的女人。婚后,他的灵魂依旧无法停止对茅德·岗的爱恋,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
在动人的诗歌中,他写道:“每当我面对死神的时候,或在睡意深沉的梦中,纵酒迷醉,浮现眼前的,总是你的面容……”
而据说在担任爱尔兰参议员之时,他有次奉命视察学校,看到学校里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他心间第一想起的,还是他的女神茅德·岗,情深所至,如此温软的场景,竟也染透了苍凉:“心想着那时的悲与怒,我看看这个孩子又看看那个,想到她在这个年纪是否也是这般的模样。”
1923年,叶芝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获奖理由为:“用鼓舞人心的诗篇,以高度的艺术形式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精神风貌。”(inspired poetry,which in a highly artistic form that gives expression to the spirit of a whole nation.)
回首二十三岁之时,站在苹果花树下的青涩与卑怯,彼时的他,终于可以微笑着赢得整个民族乃至全世界的景仰。
只是可叹啊,被艾略特誉为当代最伟大诗人的他,穷其毕生钟情与爱意,却也从未得到过茅德·岗小姐的心。
获奖之时,最令人感伤的,莫过于他的感言:“现在的我已经苍老,疾病缠身,形体不值一顾,但我的缪斯,却会因此而年轻起来。”
6
叶芝的缪斯,可曾老去过?
从青春,到迟暮,甚至是幻想中的童年,她在他心里,是从未有过改变的吧。这不免让人产生潜在的联想与假设—附着在一个人身上的生命,面容、情感、信念等等,与岁月之间,是否有过某种不可窥探的密谋。
温热的血肉之躯,可否穿越自身产生的巨大的精神暗流,最终安然破译幻觉所布置的自溺而亡的情节。太多的隐秘,已经无从知晓,宛如一个国度的神秘与一个女人的执念,不承想,有一天将成就属于一位诗人的传奇。
而老年时的叶芝,苍白,安详,眼镜片后的瞳眸,仿佛泛着一层凝固的炉火般的温暖。
他已经懂得,怎样把善恶、生死、美丑、忧乐、灵肉都看成矛盾的统一。一切如同他写下的比苍老更具深意的诗句:“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条和花朵,我现在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真理即爱,即恩慈。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叶芝的真理,终于在他生命终结的那刻,以另一种朝圣的姿态,臻于爱之完满。
1939年,叶芝把自己的躯体带进了坟墓,长眠在爱尔兰的土地里。
他死后,著名诗人奥登为他写下悼词“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成为最迷幻瑰丽的永恒。
奥登似乎是懂得叶芝的。诗意,被我们信赖,并死守。它存在着,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所以,他不仅将叶芝身上关于一位女人的咒语与爱尔兰赐予的福祉,用这句伟大的悼词一语道破,而且还在《悼念叶芝》中写下了“依靠耕耘一片诗意的土地,将诅咒化作葡萄园”的深情句子。
同时,奥登的悼念随着叶芝的影响与叶芝诗歌的流传,也带给世人对爱尔兰无休止的想象。
那是怎样一个疯狂到令世人为之痴迷的国度呢?
是怎样一个能把苦难与诅咒变成美酒的国度呢?
一片被浪漫风笛吹得睡意沉沉的土地,被玫瑰、百合和星光侵蚀的土地,一直保持着最高贵族艺术气质的土地,又到底是如何承受过一场惊心动魄又体无完肤的爱恋后,再让时间穿刺过一位诗人的生命与深爱,最后消弭掉他内心所有沉积已久的瘀青,将他捂在怀里,贮藏于最深沉的骄傲与最苍老的爱怜中的呢?
人生短短几十年一如云梦深泽。
追溯,无异于一场情意的复古,唯有时间是旁观者。
杜拉斯说:“就是因为爱情的遥不可及才显得弥足珍贵。”或许是吧。我想,对于叶芝而言,无论生命的形态如何,他心头那几十年的刺痛与伤痕,都已经可以在诗意的慈悲里,用生养之地的繁星的低语,阐述成哀戚的脸上那丝隔空的微笑。
至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极致荣耀,若在漫长的回忆里俯首一嗅,尚不及一树苹果花在她身旁绽放出来的珍贵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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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艾比剧院(Abbey Theatre)的创建者之一,被诗人艾略特誉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1923年,叶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34年,获歌德堡诗歌奖。他一生创作丰富,诗歌风格集浪漫、唯美、神秘、象征、玄学与一身,将赞颂与深情抒发到了极致,并以独特的艺术影响与人格魅力,受到全世界的敬仰。代表作有《当你老了》《白鸟》《钟楼》《盘旋的楼梯》《驶向拜占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