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女士来开门,十个手指头直冲冲地朝颜真真伸着,仿佛刚被菜刀切破正在滴血,“我刚染了手趾甲,还没干透。”她说,用脚关门,不知“张牙舞爪”一词儿是否打这儿来的。随后又冲厨房喊,“小秀,小秀,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小秀是她们家的保姆,一个河南籍的农村姑娘。女主人姓富,这个姓给她带来好运,总之她有富态的样子,富有的举止,家里装修得富丽堂皇。富女士的女儿学滑轮,脚下失去控制从楼上一溜滑到楼下客厅,中间惊险地穿越了复式层的台阶,致使小腿骨折,她不想因此留级,富女士又懒得早起晚归天天接送她上学,于是请了几个老师分时段来给女儿上课。她把双下巴朝茶几上扬了扬,让颜真真自己倒水喝。
颜真真说:“谢谢,我不渴。”
“颜老师,你看从明天开始能不能让我们凝宁上你家学习,她腿上的石膏已经拆掉,可以轻微站立或者活动,我想把家重装修一下。”富女士喜欢让自己的一切与众不同,房间的摆设极富戏剧效果,咖啡桌紧靠着褐色的壁龛,明黄色的茶具似乎呆错了地方,尽管连一只纸巾盒都是品牌的,但并未体现出主人的鉴赏能力,只是给人以昂贵物品在这里陈列之感。
“两年前我买这套房的时候流行欧化风格,可最近看了热播的韩剧后,我想改成韩潮,把柜子和墙壁嵌在一起。”富女士先右手小心触碰左手指尖,然后换手重复这个动作,确信指甲油干透了,才把两只手放在沙发扶手上,镶着硕大灰绿色猫眼石的钯金戒指冲着颜真真闪闪发光,她在观察颜真真,想从她脸上看到自惭形秽,但她似乎一直不为她的阔绰奢华所动,反倒是以一种难以理解、从不改变的平静让富女士心生羡慕,“如果你同意把家教的地点改在你家,我可以再每课时给你加10块钱的场地占用费,孩子由我来接送,你只管教就行。”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人家在商场上都不是白厮杀的,说话算账都是有理有据,让人心服口服。这样算来,虽然牺牲掉每周末和周日下午,但可以拿到100元钱,对于颜真真这个数字还是有微弱的诱惑力的。同事们都说,颜真真忒抠门,魏尔伦当了大厂长,出门小车动不动桑拿,可从没见她穿名牌,也没人见她进美容院。只有颜真真心知肚明,自己家的堤坝早就坍塌了,要账的洪水眼看着就要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柔弱的颜真真,得奋力堵着那些窟窿眼,抗洪抢险需要成千上万个小沙包,这些小沙包就是钱。
和富女士家的复式楼相比,颜真真的住处不仅小,而且凌乱,但随处可见一种生活的质感。笔筒上正在啃食着竹叶的大熊猫,白色海豚在写字桌上凭栏跃起,音箱分别固定在客厅上方的两个角上,钢琴声从头顶倾泄而下,书柜中有一本特别厚,欧阳凝宁好奇地拿出来打开一看,银杏叶泛着令人惊讶的亮绿色从清晰闪亮的白色背景中飘出,槭树的叶子带着熟赭色的光斑从金丝猴喜爱的林间来,绣球花叶则折射着幽昧深邃巧克力棕、暗黄绿和洋红,还有很多叶子或单独形成一个有趣的构图,或三个、五个随意摆放成一种静态的风景。
“天哪,颜老师,您从哪儿找到这么多漂亮的树叶?”欧阳凝宁艳羡地噘着嘴巴,她遗传了父亲的自信,但身材和相貌酷似富女士,显得比同龄女孩子高大,毛衣胸前鲜红的草莓图案,红黑相间带褶子的英格兰薄呢短裙,白色羊毛袜和圆头圆脑的短腰靴又泄露了她这个年纪女孩子特有的天真稚气。
小号声若有若无,像倦羽在花丛间穿行,颜真真弯腰拾起飘落到地上的两枚叶子,放回到书页里,从茶几下面取出一卷双面胶,撕下小拇指尖大小的一块,把树叶重新粘回夹页里,“这是学校组织旅游时我在黄山采摘的,有些是下班回家或是散步时在路边看到的。”由于失去水份、强光照射诸多原因,树叶的边缘很容易卷起,甚至整片叶子变得脆薄易于碎裂,为此颜真真曾经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将一些好不容易收集来的叶子忍痛丢弃。后来是魏尔伦琢磨出了一个办法,先把每片叶子做一遍水处理,使叶面干净,晾干后用中号圆头毛笔蘸上水溶性颜料给树叶做还原着色处理。梧桐叶用浅拿浦黄上色最合适,色彩斑驳的月桂叶子必须用一半橄榄绿一边红棕色调在一起,而锯齿状边缘就用苹果绿描绘。这是一场在树叶香消玉殒后发起的再造工程,采取了内心渗透和二次临摹方式,翡翠绿能让梧桐叶看起来更加青葱欲滴,用苔绿色加深葡萄叶和银杏叶子,突起的茎脉部分用棕黄和赭色点缀可以使之更逼真,他说,“这是只属于你我的树林,虽然不大,但微缩着一年四季,走到哪里,就可以随身带到哪里。”
“我们上课吧,”颜真真关掉音乐,把一个钩针织的白色靠垫放在欧阳凝宁背后,让她选一个自认为舒适的姿势坐好,“你先跟着我读一遍课文,然后再来一次,一人读一段。”她挨着学生坐下,顺手把树叶集放在沙发扶手上。有多久魏尔伦没到这个小树林走走看看了,山樱桃把香气渗进地图般繁复的脉络里,枫叶出没于秋天,桦树叶在打开与合闭之前,倾泻水起云动的声音,梧桐在太阳下闪光,栗子、银杏、桑、枫、槐树的叶子参差斑驳,躺满林间小径,遍地如彩锦,在很多层次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通向温暖厚实的泥土中央,通往内心深处的安谧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