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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很多时候,人是没得选择的。

就比如我的脑袋因为连续两晚饮酒疼得快要炸开,从主观意识上来讲,我很想一觉睡到天亮,但客观条件下,我的胃很不同意。

我梦见了穆青青。梦里她被我拴在一棵老树上吊打,树旁有座坟包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零散的纸钱漫天飞舞,一旁白色的招魂幡随风飘扬。她的嘴被我用袜子塞的满满的,所有惊叫都化作呜呜的闷哼,听起来像是动物濒死时发出的呜咽。她那颇似一只板鸭的形态让我腹中的饥饿感剧烈的燃烧起来。我扔掉手里的鞭子,呲牙冲着她的腰咬了一大口。牙齿穿透她皮肤时,我感到她身体里温热腥臭的血液正快速而安静的喷射到我的脸上。

然后我就醒了。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没了那温润柔和的模样,已变成了暴雨。豆大的雨珠敲在窗子上,动静儿很响,时不时一道闪电将整个房间照的亮如白昼,山那头传来的沉闷雷像是要把天震塌一样。

胃火伴着饥饿感熊熊燃烧,就连太阳穴也噔噔的跳着,像是有人在拿着把锤子一下下地敲着我的天灵盖。我伸手抹了把脸,满手湿漉漉的汗混着眼泪,触感有些粘腻。我爬起来给自己泡了个茶包,想凑合一下把这一宿挺过去,然而热茶下肚,胃里的灼热有所缓和,我却饿的更厉害。

外面的天色黑的相当彻底,山下影视城中有依旧亮着的零星灯光。

既然还有剧组在拍摄久总免不了有夜宵摊子在营业。

我洗了把脸,换了身舒坦的运动服,拎着车钥匙和钱包下了楼。出了电梯刚进酒店大堂,我就看见了林幼清。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眉毛极轻的皱着,正低声跟前台值班的服务生交涉着什么。我路过时刚巧听见服务生十分诚挚地说了一句:“……抱歉先生,餐厅和超市的工作人员都下班了,没有办法为您提供服务……”

原来他也是半夜下来找食儿吃的。

由此可见,掌握一门技能并让这项技能获得国家的承认是多么的重要。比如此刻同样是半夜觅食,我作为一个有驾照的人可以开着剧组的车下山找宵夜,但他却只能跟前台瞎费功夫。

我这样感慨着往门口走,自动门还没敞开,就被人叫住了。

“墨小姐要下山。”

他说话永远是这样,似乎没有疑问没有感叹,永远是淡漠冰冷的陈述和祈使。

我点头,很意外的看见他笑了一下:“如果墨小姐不介意,能不能带我一程。”

我不知道在他的认知里我们是什么关系,但在我看来,我们之间并不友善。

我说:“我说不介意你信?”

“当然不信。”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那,墨小姐请便。”

苍天明鉴。他表现的这么通情达理,我要不带他反倒显得是我小肚鸡肠,但真的带他下山吃东西又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把他仍在半山腰。空山暴雨饿着肚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是想想都觉得过瘾。

于是我笑着对他说:“小伙子,年轻人要读言情小说,这样你才知道世界的美好和人类的善良达到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地步。”

雨夜盘山路湿滑,我不敢开的太猛,直到将车彻底开下山才稍稍松了口气。近十年的驾龄中我从来就没这么紧张过。车子在商业区走街串巷绕了好几圈儿,我终于找到一家位置隐蔽且尚在营业的小吃店。店外雨棚边缘流下一层雨帘,雨棚下是冒着热气的锅子和摞的老高的蒸笼,看样子似乎离关门还早。

我把车停稳拉上手刹,旁边副驾上的人不见动静,按开头顶的车内灯看过去,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一双眼轻阖,眉头依旧是微蹙着,长长的睫毛垂在下眼睑上,即便车内灯光暖黄,也没令他看起来柔和半分。我默默的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坐在那里敲了半天脑门,才想起自己忘记了那个把他丢在半山腰上让他自生自灭的计划。

可现在我很饿,实在没功夫把他拉上山再扔一次。于是我毫不犹豫的下了车,末了还心怀慈悲的给他留了盏灯。

小吃店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头略有些秃顶,穿着白色粗布围裙,两肘的套袖上还沾着面粉。他正坐在店门栏上抽烟,见我下了车忙,他不迭起身招呼:“来来来,看看吃点什么,小笼包子刚上锅,一会儿就好喔!”说着递给我张塑封的餐单。

大半夜里风雨交加,门口冷得很。我找了个靠里的位子叫了碗馄饨和一屉包子,摸出手机一边等餐一边玩儿2048。店里没别的客人,正是难得的清静。游戏中的数字刚组合到1024时,馄饨和包子就一起被端了上来。瓷碗里散发出紫菜和香菜混合的香味随着雨夜的冷风打在我脸上应和着胃里的饥饿感,把我勾引的够呛。我抄起勺子喝了口汤,门口传来踏着积水的脚步声,随即是老板热络的招呼:

“吃点……呀!这是……”

“您好,洗手间在什么位置。”

我抬头看过去,只见老板一手指着最里面的走廊。林幼清看了我一眼,低头往老板所指的方向快步走过去,一个转身,消失在走廊的某间小门内。

我从碗里捞出来一枚馄饨,吹了两口还没塞进嘴里,他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老板,一碗馄饨汤,一屉包子。”

他在我面前坐下,从一旁的筷笼里抽出一双方便筷,掰开之后交互摩擦两下剔掉上面毛躁的木刺。而后他摸到旁边的小碟子,从我面前的笼屉里夹出一只小笼包放在碟子里,动作利落的把包子馅儿剃了出去。

这个奇葩!

我瞪着他:“林先生好讲究,抢来的东西也要挑挑拣拣。”

“抱歉。”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动作和语气里却连一咪咪抱歉的意思都没有。他伸出筷子又从我笼屉里夹走个包子:“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挑。”

这么说来,倒是我吃的东西如不入他的眼,令他不得不挑了?

“林先生不爱吃就去别处,反正现在你已下了山。”我下巴指了指门外不远处的巷口:“出了这巷子右转有家私房菜很出名,东西也很不错,应该很符合林先生的胃口。”

他动作顿了顿,不仅没有将这种令人发指的挑食行径稍加收敛,反而执着的将第二个肉丸子从包子皮里挑了出来:“羽苍说你个性很敏感,当时我还不信。”

正说着,老板端了馄饨汤和包子上桌。他将自己那屉刚上桌的包子推到我跟前,似乎笑了一下:“还给你。如果还不消气,巷口的私家菜,我再点一桌给你赔罪。”

他的筷子尖在打颤,而我自认没有能将他吓得直哆嗦的本事。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刚刚在车里擦了我的粉底?”

“没有。”

没抹粉底脸色也能白到这种程度,真不知该说是他天生丽质还是店内灯光适合自拍。

我没多想,刚夹住一个包子,筷子尖就被他伸过来的筷子压住了。

他说:“吃过包子再喝汤会胃胀。你先把馄饨吃完。”

他额头的碎发遮住小半眉眼,隐约能看到微微蹙着的眉头,密长浓黑的眼睫却挡住瞳仁,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将自己的筷子收回去便没再管我,用勺子舀起瓷碗里的汤放在嘴边吹了几下才喝进嘴里,咽下后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一双眉头蹙的更紧了些。

我看着他。或许是我的注视太过不加遮掩,他动作顿了顿,却没有抬头:“怎么。”

我想起昨天早上那罐旺仔牛奶和那枚煎蛋,而后又觉得可笑:“林幼清。”

“嗯。”

“你看清楚,我是谁。”我说:“你是不是把我当成秦琛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喝他的馄饨汤。

我说:“林幼清,我不是秦琛,更不需要你弥补。”

他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眉目间有一瞬划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淡到让我无法分辨。

“你当然不是。”他说话的声音轻极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浅眠的东西:“你说过,她死了。”

在这样的雨夜喝一碗馄饨吃一屉小笼包来安抚自己造反的胃,简直就是人间帝王待遇。我将瓷碗端起来喝光里面的汤水,感觉胃里的灼痛顿时消退了不少,就连太阳穴处那一直以来都愤愤不平的血管似乎也安生了。

我放下筷子,伸手在兜里摸出盒烟点上。作为一个烟民,我认为这顿饭吃的简直不能更完整。

当然,如果对面坐的换成别的人,比如陶呆,比如凤隐,比如素爱给人温柔一刀的墨五,或者喜欢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墨六,再不济换成逗比话唠的老郑,那么这顿饭的质量就可以提升到比完整更高的层次,达到完美的程度。

可偏偏眼前这个使完美宵夜降档的林幼清很不识相,不但吃得极慢,话还极多。

“吸烟有害健康。”

我冷笑一声:“你家住河边?”

他似乎没听出我话里的嘲讽,低头将拆好的包子皮吃进嘴里:“对你和羽苍将来的孩子也不好。”

“你和宇苍将来的孩子”这几个字让我心里打了个激灵。但我是何等淡定的人?

我说:“你管着么。”

他放下筷子看着我,说:“墨小姐,我们谈谈”

我说:“谈个屁。”

“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建立在立场敌对的基础上。”

我乐了:“呦!咱俩还有关系呢?”

“当然。”他的手肘撑在桌沿上:“我无法要求你对我采用什么样的态度,但显而易见的是,我们的不合会让羽苍会很为难。”

他说的很有道理,我说:“所以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不是很好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淡定的任他看着,顺便将脸调整到了一个据说是我最上相的角度。

他说:“抱歉,我做不到。”

我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心里却没来由一颤。我说:“你非跟我死磕是吧?”

“不。事实上,我们之间的延展性很强,”他的手指在我们两个之间比出一条线,而后垂放在桌边,语调清冷,内容很有条理:“林安国际不会再涉足电影和电视剧的拍摄,《余生劫》也不会上星播出,我们会和门户视频网站合作,专门拍摄网络季播剧,和墨华分食不同的市场端口。你我不再是竞争对手,合作也会是很正常的事。”

这个消息真是分量十足,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林先生你真是棒棒的!不过我提醒您一句。”我说:“剧组开机已经快半个月了,外面根本不知道《余生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的宣传团队死光了?”

他说:“导演是谢商珉的外甥,之前一直跟在谢导身边,这是他独立执导的第一步作品。”

我消化了这个消息,终于把那个略显青涩的年轻人的五官和谢商珉对上了号,也终于明白了眼前这孙子悄无声息的低调策略终究打的是什么算盘。

“林先生高瞻远瞩,我甘拜下风。”我说:“我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墨五。”让他尽快将将你的计划掐死在萌芽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轻笑了一下。

我看着他那个若有似无的笑,知道自己说了句傻话。

谢商珉,世界上唯一一个连捧三尊奥斯卡小金人的华裔导演。他亲自培养多年的接班人首次执导,消息随便一放就会有无数家媒体踩破门槛报道,在这样大规模的公关宣传下,无论片子质量如何都绝不愁卖。况且谢商珉一手带出来的接班人,拍出烂片的概率比中彩票头奖大不了多少。

这种阳谋,墨五还真没法使绊子。

“墨小姐,你背后的民俗资源是我需要的,而我的资源又恰巧是你缺乏的。”他似乎被我的败北勾起了食欲,又拿起筷子折腾那笼悲催的包子:“和已经不算对手的人合作,有什么不可以呢。”

原来兜兜转转,他还是为了这件事。

“确实没什么不可以。”我嘬了口烟,将积了一截的烟灰掸在一旁的烟缸里:“但我不高兴就不行。”

他彻底不说话了。

介于跟他无话可说,我果断的选择了去跟小吃店里的另一个活人搭话。

我挨着老板在门槛上坐下,从怀里摸出盒烟来给他分了一支:“叔,您是本地人啊?”

老板接了我的烟,点上抽了一口:“是哦,生下来就窝在这里,五十多年咯。”

我自觉找对了人,问道:“这地方有没有什么比较老的民间故事啊?就跟白娘子那种似的。”

“有是有,”他似乎有些犹豫:“可……小姐,你真的要听?”

我的兴致被他这个别有意味的语气挑的不是一般高:“您说您说。”

然后,老板给我讲了个故事。

传说满清入关的时候,一位被封当地的南明侯爷囤积了大量宝藏兵械,准备抗击清廷。奈何没过多久南明朝廷也被灭了,侯爷以身殉国,死前让一位老仆带着自己三岁的女儿出逃,希望女儿完成光复大明的重任。清廷浙江巡抚得知了这个消息,听说侯爷的女儿肩膀上有一只大鸟形的胎记,便开始在浙江全境进行搜捕。可搜捕的人翻遍了所有山川城镇都没有找到侯爷女儿的影子,时间一久,这件事也渐渐被人淡忘了。

十五年后,一位江西的举人在进京赶考的路上经过这里遇上贼人,不仅被劫了财……

我叫道:“还被劫了色!”

“……”老板默默地看我一眼:“……你别激动,听我说。”

举人不仅被劫了才,还受伤迷了路,幸好被一个父母双亡的樵女所救才捡了条命。那樵女生得漂亮还略懂诗词,她把举人带回家疗伤,摆了个馄饨摊资助举人进京赶考。因为樵女手艺好,光顾的人多,所以很快帮举人筹到了路资。

所谓大恩不言谢,举人是个文化人,当然也不会庸俗的用钱来酬谢樵女的救命之恩。他动用的是最为强大的精神力量,世人谓之“情”也。两人在举人出发的前一晚私定终身,离开时举人让樵女等自己金榜题名来娶她,后来,这举人果然高中,也果真应誓来娶那樵女。

原本这该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但哪知那举人他,他他他,他是个渣男!

有一天,已经变成状元郎的举人得罪了皇帝身边的宠臣。眼看就要官位不保,他想起了民间关于侯爷后人的流言和樵女的右边肩膀上的鸟形胎记。为保荣华富贵,他将这事写成密折奏给了皇帝。皇帝当即派人抓了樵女,严刑拷打之下,樵女死不承认,终于狱中自尽,死前赌下血咒要状元郎偿命。

樵女死后,状元府上每日都会发生怪事,不是哪个丫鬟掉进了井里就是哪个小厮莫名上吊,状元郎也因每夜噩梦缠身而日渐憔悴,只好告病还乡休养。当年举人进京赶考要路过这里,如今举人虽已成了状元,但致仕还乡也还要路过这里,不过这次他有小妾有护卫有跟班还有几个家丁丫鬟,没人再敢劫他便是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山,一个多时辰后,原本的万里晴空顷刻间乌云密布。

那雨下了七天七夜,等雨晴地干后,有砍樵人在山上密林中发现了状元郎一家十几口人的尸体。

老板嘬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丢在脚边的水洼里,一双眼幽幽的看着我:“死的可惨了,身上的肉碎的一块一块的,要不是有一枚印鉴,都认不出是谁的尸骨。”

我被身旁应景的大雨空山和他这个过分投入的眼神看的发毛:“叔,我让你讲个民俗故事,你咋给讲了个鬼故事……”

老板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唉呀,白娘子是蛇精,樵女娘娘是个厉鬼,差不了多少嘛。”他眯了眯眼,满面高深:“后来有人在山下的铺子里吃馄饨时吃到了状元郎手上的扳指,都说那樵女娘娘把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剁成了馅儿包在馄饨里……”他说着冲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你听。每逢雨夜,樵女娘娘都会在山里边哭边剁馅儿呐!”

我顺着他的话伸着脖子听了听,隐约有呜呜的风声和说不清是什么的闷响从山的深处传来,刚才没注意,现在这一听,倒是真切的很。

像女人的抽泣,应和着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

老板咧嘴冲我笑了笑,半张脸被店内的灯光照的刷白,另外一半隐匿在阴影里。他一口牙白森森的,声音也有些幽幽:

“馄饨好吃吗?”

我后脊梁一寒,蹭一声蹿了起来,而后便见他那张老脸上满面得意的笑。

我不由有些憋屈:“叔,你这么没正形儿,以后谁还敢来吃东西啊!”

他嘿嘿地笑:“这不是闲聊吗,而且你还带着男朋友来的,有啥好怕的。”说完他又冲我露出那森森的笑:“我还能真把你们两个都剁成馅儿了?”

我背后一阵发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哐啷”的一声响。我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支棱了起来:“谁!”

屋里没人。

我松了口气靠到门框上,刚觉得一颗心缓缓地落了地,却猛地又警觉起来:“刚吃饭那男的呢?”

老板也愣了:“不知道啊。”他咽了口口水,起身往屋里仔细看了看,又咂了砸嘴:“咦,看给这孩子怂的,这就吓晕了?”

“啊?”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包包子的面案,正挡住我的视线。我壮着胆子伸头向里看去,终于看到了情况。

林幼清连人带凳侧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看到人还在,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半,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戳了戳他的胳膊。

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还能真把你们都剁成了馅儿?”

我猛然想起老板这句话,背后窜起一阵压都压不下去的凉意。我抓住林幼清的肩膀将她反过来。借着店内冷白色的日光灯,我看到他的两道眉毛紧紧地蹙着,脸上的苍白衬着紧阂的苍冷眉目,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唯有唇上的颜色极艳,和唇角渗出的血丝融成相同的颜色。

我彻底懵了,还没等脑子恢复运转,身后又是“咚”的一声闷响。我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只见老板捂着眼睛跪倒在地上:“……快……快叫救护车……我晕血……”

回酒店收拾完行李,天已亮了。遮遮掩掩藏了一整天的太阳将闷青的天幕勾出一条淡金色的边。

昨晚那场雨就像是特地为了那阵慌乱而起的。现在慌乱过了,如今天地间哪还看得到什么雨丝,唯有浓浓的山雾缭绕在附近的峰顶,让本就很有深意的山景更显得缥缈。

我躺在卧室的床上想再睡一会儿,闭上眼却总觉得自己还置身于那个小吃店。淅沥渐强的暮春雷雨,日光灯的冷白灯光,冰雪般苍冷的脸,凄厉血红的唇。这些画面一帧帧极慢的在脑子里一一划过,连成一支毫无逻辑的短片,没有故弄玄虚的配乐,就这么沉默着,却让人心惊肉跳。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从玄关拖了行李箱下楼交付房卡。酒店的前台双手接过我的房卡查阅消费记录。

“挂剧组账。”

“好的。”前台说着,鼠标按出两声脆响:“墨小姐,您有一件送洗的衣服,是现在帮您拿下来还是交给剧组?”

我一时有些恍惚:“啊……拿下来吧,麻烦帮我折好装袋。”

到医院的时候,小白正在住院部三楼的一间病房外踱步。抬头看见我,她没像以往一样倒腾着两条小短腿窜过来,反而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唉!”

“什么毛病,直接说。”

“医生说是习惯性胃出血,胃黏膜破裂出血量较大出现低血压导致的晕厥……大概意思就说林先生这个毛病是老病根了。”她说完挠挠头,又摇头晃脑的叹了口气:“唉,才三十岁,怎么就做下毛病了……”

“还昏着呢?”

“嗯。”

我四处看了看:“老郑呢?”

“郑总回酒店给林先生收拾住院的生活用品了,你们没遇上?”她看了看表,有些奇怪的问我:“领导你不是中午的飞机么?怎么现在过来了?”

“航班取消了,改签下一班。”我说:“我来拿我家钥匙。”

“哦哦哦,对。这大雾的天儿,取消了也正常。”她拉开身上的挎包拉链,把主兜侧兜翻了个遍,随后抬起头有些无语的看着我:“领导,我记得你老丢钥匙,新家特意装的指纹锁吧?”

“哦。我忘了。”我看了看一旁病房门上的长条玻璃,说:“行啊,来都来了,我进去看看。”

南方城市绿植繁茂,住院部外面种了一排高高大大的樟树,碧绿的樟树叶和窗棱上的爬山虎一起迎着清晨的山风轻颤。林幼清躺在屏风后的病床上,手上插着点滴的输液管。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眉头却依旧微蹙着,浓黑密长的睫毛垂在下眼睑上,随着呼吸规律且极轻的颤动。

这样安静的病房,这样静谧的氛围,他却像是睡的极不安稳。

我抱着胳膊靠在屏风边上静静地看着。

这是我告别了九年的一张脸。

九年前的那个清晨,我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我身边,眉目舒展,睡脸安详,下巴抵在我额头上,鼻间呼出的热气喷在我发心,极轻,极长,极安。

那时他的双手环着我的腰,那时我认为他是珍视我的。

可你如今睡得这样不安稳,林幼清,这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想的太过入神,身后屏风承受不住我的倚靠,铁脚和地面摩擦,发出“吱”一声刺耳的响。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刚想把屏风扶回去,就听见床上的人有了声音:

“……秦琛。”

我一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被子盖的这样严实怕是要出痱子。

我帮他把被子往下扯了扯,可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他攥住了。

脑子里有根弦“崩”的一声断了。我将手往回拽了拽,但看着他手背上的针头和胶布,又不敢太用力。他却似乎丝毫没意识到疼,只是将我的手裹的更紧,发出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无法忽略的沙哑:“秦琛……别走。”

有什么东西像是被他这句话压缩到了极限,一阵苦巴巴的酸涩感从我的喉咙翻涌到鼻腔,再也无法遏制。

我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或许是之前病中发热留下的余温,他的额头很烫。我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秦琛死了,死了九年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郑羽苍刚巧回来,我没有跟他多做寒暄,只是拉走了小白。

保姆车的收音机里,电台放着一首将近十年前的老歌,是一部电影的同名主题曲:“你说把爱渐渐放下会走更远,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

公路两旁的树木在歌声中平稳而快速的倒退,被树叶割得支离破碎的光斑时不时打在我眼皮上。我只觉得今天的阳光分外晃眼,带上墨镜后伸手关掉了电台。

或许是昨晚医院酒店两头跑折腾得狠了,小白没了平时那番活泼,瞪着那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就跟我长得多提神醒脑一样。我一夜没睡有些口苦,随口指使她:“给我弄点水。”

她哦了一声,四下寻么了一圈,从档杆旁的杯位里拿了个易拉罐递给我。我接过来喝了一口,甜香腻人的奶味在嘴里弥散开。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拉罐,大红的底色上,一个圆脸的小胖孩儿咧着嘴斜着眼睛正冲着我傻乐。

“诶,领导。”小白回身拎起后座的一个纸袋,终于找到了话题:“这衣服是谁的啊?”

我余光瞥见她从袋里扯出那件衬衫的白色一角,口中那点刚被冲淡的苦一瞬间又浓了起来,一点点的顺着喉管向下流。

我说:“你帮我交给林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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