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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的头疼得快炸开了。

窗外天色是蒙蒙的灰,看不出时候早晚,只能看看出是要下雨。我习惯性抬手看表确认时间,可腕子上却是空的。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摘过手表——事实上,我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我揉着太阳穴坐在床上回忆了一会儿,无果,终究还是决定先去洗漱。等我把一切收拾妥当换好衣服后,不经意往床上一瞥,我不由愣了一下。

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把那东西拎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是件衬衫。

白色,男式,长袖,微皱,质地柔软舒适,但穿上身效果挺直。这种衬衫我再熟悉不过,具体的品牌我早忘了,唯一记得的是其款式简单百搭且价格不菲,每次逛街时我都要替墨五和墨六这两个忙到没时间给自己置装的人买上一打。

难道墨五回国了?来看我了?或者墨六手头没案子了?闲的无聊跑来找我玩了?可他们在我房间里脱衬衫干什么?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对昨晚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但鉴于左右都是自家人的行头,我还是叫了客房服务把衬衫送洗,自己下楼吃饭。

明天就要回麓林办离职手续了,今天我就要把片场这边该交代的事交代完。我翻着自己记事本上的日程安排进了电梯。电梯轿厢匀速下降,我手中的本子翻过一页,紧接着“咚”的一声巨响,眼前彻底黑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本能的抓住电梯轿厢里的扶手。

周围是彻底的黑暗和静止,电梯厢体并没有极速下落。

我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脏还在咯噔咯噔不停乱跳。我扶着胸口缓了口气而,想找个光源照明去按警报键,却发现自己没带手机。这两年电梯出事故闹出人命的是不少,网络上有科普贴说被困电梯应该按亮所有楼层的按键,这样可以增加生还几率。可此刻电梯里却反常的连一点光源都没有,我摸索着在电梯操控面板的位置摸索了许久,却怎么都按不亮那些按键。

我有些慌神,只得试着拍着门,用最原始的方法求救。

“外面有没有……”

我还没喊完,忽然有只手从背后伸出来钳住了我的腰。我只觉得后脊梁上的汗毛瞬间一根根的立了起来,尖叫还没来得及出口便提起手肘猛力向后撞去。身后那人被我撞的闷哼一声,却没有松手,反而将我的胳膊也抓住,一起箍在怀里。

那人坚硬宽阔的胸膛起伏急促,紧紧地贴着我的背——这是个男人,很高,且力气很大。

我从前只觉得自己偶尔有些丧,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幸运的。但万没想到,出来混的迟早要还,幸运久了迟早要走背字儿,如今我被困电梯就算了,老天居然还让我和个痴汉一起被困。人丧到这个地步,除了拼死一搏之外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我铆足了劲儿抬起腿打算踩那孙子的脚,可还没等我脚后跟落下去,就听到他在我耳边说:“别走。”

我一愣,就听那声音清清冷冷,却像是在隐隐的打着颤,在我耳边又说了一遍:“别走……”

我暂时放弃了踩瘸他的想法,身子挣了挣想从他怀里挣开,可身上那双手臂将我圈的更紧。

我感到很上火。毫无疑问,我又被他吃了豆腐。

我说:“我倒想走!林幼清,咱们被关电梯里了你知不知……”

“别走……”他打断我,像是完全听不到我说什么似的自说自话着,双臂却越收越紧:“秦琛,再陪我一会儿,别走……”

“秦琛……我想你了,昨天我梦到你了……”他的侧脸贴着我的鬓角,话出口时热气散在我脖颈间,那语气像是哀求着什么:“你陪我多待一会儿,好不好?”

我无言以对。

秦琛,秦琛。

当初她也想要你陪她一会儿,你不也走了?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保持语调的平静:“林幼清,你放开我。”

“我不放。”身上的束缚越收越紧,他像是想把我勒死一样:“这次我死都不放。”

我说:“林幼清,你放开我,我不是秦琛。”

“你是。”他说:“你就是。你如果不是,那她去哪儿了。”

她死了。

我在心里默默答着,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有什么东西从他眼角蹭上我的脸颊,从鬓边滑到嘴角,咸的,微苦,像一只毒虫,将我蛰的动弹不得。我侧过头去想看到他的脸,可在黑暗中却只能感受到左边背心传来他的心跳。那是正由急促渐渐归为安稳的节奏。

我说:“林幼清。”

“嗯。”

“我站累了,你放开我,让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却带着我退了两步。而后“砰”的一声轻响,他揽着我坐了下来。

我依旧被他紧紧地圈着,只能侧坐在他腿上。我问:“撞到了?”

“没事。”

我说:“你疼不疼?”

“秦琛,”腰上的束缚松了松,黑暗中,我感到他伸手将我鬓角的碎发掖在了耳后:“别再丢下我。”

他的手在我后脑上不断的安抚着。我没有说话。

别再丢下你。

究竟是谁丢下了谁呢?

电梯厢体忽然一阵晃动,随之而来的又是“咚”的一声巨响,我心头一跳,紧接着便觉得腰上的手臂箍的更紧了。后脑那只手像是拼尽了力气想把我塞进怀里,他的音色依旧清冽薄凉,却带着一股湿热的气息,直直的扑在我后颈:“别怕,有我。”

电梯里又亮了起来,骤然出现暖黄的灯光刺得我双眼发酸。转头看过去,只见他低着头,整张脸埋在我的肩窝里,眼眶死贴着我的领口。

我说:“喂,天亮了。”

他抬起头,看到我时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恢复了以往旁若无人的样子。他放开我,扶着我站起来:“抱歉。”

我呵呵一声,跟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电梯门开的时候,外面聚了好些酒店的工作人员,见到里面的乘客无事,一瞬间七手八脚的涌进来不停的道歉。我没心情跟他们客套,也没兴趣搭理电梯外莫名其妙出现的郑羽苍和穆青青,直接按下23层的按钮回房。

房间刚被服务员打扫过,呈现出一种全国统一化的标准卫生状态。我给自己烧了壶热水泡茶压惊,还没等茶水凉到能入口的地步,门铃就响了。开门一看,老郑同志单手撑着门框对我笑的无比风骚。

他的笑太灿烂了,灿烂的我右眼皮突突直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啊。”他说着大摇大摆的进了房间:“昨晚我跟幼清打电话,他说你们在这碰上了,我怕你们掐起来,就赶早班飞机来了。”

我冷笑一声:“谁有功夫跟他掐。”

“嗯——那可没准。”他说着撇了撇嘴:“上次宴会上我从幼清房间一看你俩气氛就不对,你给他弄生气了吧?”

天地良心啊!人活一世本就不容易,想要清清白白不冤枉活过这辈子更是难上加难。我说:“他跟我提秦琛,我不刺儿他两句还留着他?”

“他提秦琛?不能吧!”顿了顿,他说:“我知道你这人讲义气护犊子,但秦琛的事儿你真怪不到幼清头上,他这么多年因为这事儿做下病了。琛儿那事儿就是个意外,人都去了那么多年……”

“你再嘚吧我抽你你信不?”

意外?这世上这么多事,哪件意外真的是意外?又有哪件意外不是注定?

“哎呀,别这么激动嘛!我是来表扬你的!”眼见我要急,这货开始冲我卖萌,他说着从外套里掏出一大包棒棒糖:“吃糖吃糖,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我没跟他客气,把拿包棒棒糖拆开一根塞嘴里:“糖我收下了,你没事儿跪安吧。”

“墨七你说你这人多薄情,我来看你你还跟我这样。”他也拆了根,边嘬着边跟我扯闲篇儿:“我一到酒店就听穆青青在前台咋呼,说幼清被锁电梯里了。我吓得啊,120都打好了,没想到你今儿这么靠谱!够意思啊!”说着还在我肩膀上捣了一拳。

我被他这一拳砸莫名其妙:“困个电梯就打120?他够矫情的。”

“哦,你不知道,幼清有幽闭恐惧症,这两年虽然克服了一些,但还是受不了周围全黑,睡觉的时候都得留盏灯。”他顿了顿,继续说:“你看你那表情!唉,反正你这种薄情人肯定不懂,这叫心病。”他说着拎了个抱枕搂在怀里,摆出一副专职八卦人员的架势跟我科普:“那时候幼清不是出国留学吗?到英国第三天就接到青丝电话,说秦琛没了。现在想想真不知道是不是阖该他命中有此一劫——当时他人在车上,电话还没撂下就出车祸了,一昏迷就是一个月。过了一个月他人醒了,眼睛却看不见了,又治了半年多这才恢复视力。心理医生说他这幽闭恐惧症就是失明那半年落下的病根,说什么……属于创伤性事件,反正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要治得慢慢来,不过我看挺悬的。”又顿了顿,他看着我:“不管怎么说吧,这次他没什么大事儿,实在是得谢谢你。”

我听得只发愣,不知该作何反应,半天后才干巴巴问了一句:“你这是哪儿看的剧本儿怎么这么狗血啊?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上哪儿知道去?你掰掰手指头数数,你们家上上下下跟幼清熟悉的从头到尾就秦琛和青丝。自从秦琛出事儿之后,青丝就跟和他有仇似的没再跟他联系过。而且他这人又不愿意让人操心,要不是那次事儿出大了,他自己也能瞒就瞒下来了。”老郑说着叹了口气,把棒棒糖从嘴里抽出来:“总之吧,今儿这事儿谢谢你,真的。咱俩碰一下,就算我敬你一杯。嗯?”

我还沉浸在这段曲折往事里没回过味儿来,顺着他的话把手里的棒棒糖跟他的碰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后,我看着那根间接沾了他口水的棒棒糖,心情很复杂:“……都给你了,你自己吃吧。”我把棒棒糖塞到他手里,扯着他的衣领把他从沙发上拽起来推出房门:“拜拜了您呢!”

房门“咔嗒”一声落锁,世界总算清净了,我的茶也总算凉了。

老话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虽然今天早上的遭遇已经预示了我接下来一整天都要与“丧”字有着难舍难分的缘分,但作为一个坚强的人,区区一次电梯被困怎能阻挡我视察片场的工作热情?

于是我坐在房间淡定的把自己今天要交代的后事复习了一遍,喝完那杯茶,出门下楼。

酒店二楼的餐厅里,早餐自助时段已经接近尾声,我从七零八落的水果里挑了点看上去还精神的,顺带让服务员帮我榨了杯果汁。找到座位的时候,窗外的云已经开始快速的移动着,从这里看过去,像是受了污染正在翻滚着的浑浊海洋。

“这位子有人吗。”

我边嘴里塞着西瓜块儿边随口应了句没人,回过神来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往对面一看,我不禁有些无奈。

此时端着瓷盘坐在我对面的人神色疏淡眉目清冷,不是一早与我一同被困的难友又是谁?

我扫了一眼四周空空的座位,不由想起昨晚这货跟我抢断木桩子的事儿。我说:“林先生很喜欢跟人抢座位。”

“没有。”他一如既往的淡定,旁若无人的将自己盘子里的煎蛋夹到我盘子里,又把手边的牛奶推到我面前:“空腹吃水果对身体不好。”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我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好几圈也没看出他有什么撞邪的迹象。他没抬头,安安静静的吃着自己盘子里的早餐,脊背挺拔板正,动作斯文规矩却又不拖泥带水,拿起一颗白煮蛋时,干净整齐的指甲和蛋白一同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他说:“墨小姐,早餐过后我去你房间拿一下我的衣服。”

我就着这句话反应了许久,这才想起了早上在床上发现的那件衬衫。

真他娘的阿弥陀佛!感谢多年风波历练出的修养,我把住了最后一丝淡定,没尖叫没掀桌没也把牛奶泼他脸上。我冷静地问:“为什么你的衬衫在我房间里?”

“你抓着它不松手,弃车保帅而已。”

啊呸!明明是老娘这么白这么富还这么美,他说的倒跟我要把他怎么地一样!

我心里恨恨骂着娘,脸上依旧表现的很平静:“昨晚怎么回事,我的睡衣谁给我换的。”

他不紧不慢的咬了口白煮蛋,细嚼慢咽的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这才抬眼看我:“昨晚我跟羽苍通电话,他说你酒量不好让我帮忙照看,你的助理说你一个人在山上……”顿了顿,他像是有些思索,又像是对自己说的话不能很好的理解:“……吟诗?我就去把你带回来。”他看了看已经推到我面前的牛奶杯,顺手拿起我手边的果汁喝了一口,眉头皱了皱:“睡衣是青青和你助理帮你换的。”

……穆青青!

我平静不下去了,直觉得一阵阵恶心从胃里往上反。我的脑子里已经开始勾画是先找黑社会剁了她爪子还是先找个整形医生帮我做全身换皮手术。但无论这两项哪个先哪个后,都要等我打发了眼前这位再说。

我说:“衣服我送洗了。”

他点了点头:“有劳。”

我避开那枚煎蛋,又吃了两块水果沙拉,然后我悲哀的发现面前这位实在是影响消化和食欲。于是我收了包起身,为表示礼貌,我还留了句话:“林先生慢用,再见。”

“墨小姐要去片场?”

我警觉地看着他,没说话。

“我国内驾照过期了。”他说:“还烦请墨小姐带我过去。”

剧组的车从半山腰的酒店门口驶出,随着盘山公路转了几个弯。车子刚开下山,在天空中聚了半天堆儿的乌云就激灵灵抖出一场春雨,细密绵柔的雨丝映衬着远处于苍翠中半遮半掩的影视城的金顶红墙,仿佛仙境般飘渺。

我认识一位会扎动态风筝的老师父——那是前年的时候,我慕名前去西安拜访他。他在大雁塔前的广场上给我展示了他最得意的作品。那是一套兵马俑风筝,几十上百个秦俑小人排成整齐的队列,在风中挥舞着手中的戈毛。那时大雁塔的塔尖跟着套风筝一同出现在天空的一角,那气势真是气壮山河。

回想起那场景和那位可爱而认真的老师父,我越发如坐针毡,恨不得赶紧飞到西安去再跟那老人家见一面。索性等明天回麓林做完交接我就能继续走南闯北钻山沟了。但山沟钻的是否愉快,还要取决于我能不能把那套倒霉方案作出赢利点。

这令我十分伤感。

就在我伤感的时候,身边沉默了一路的人出了动静:“停车。”

我本能的把车停下。直到他按下副驾的车窗才我想起自己实在没理由让他使唤的这么顺当。

窗外是个卖酒水饮料的摊子,硕大的遮阳伞现下成了雨伞,里面罩着冰箱冰柜和烟柜,一个老太太坐在伞下,背后是个不大的杂货铺。

“您好。”他说:“麻烦给我来两罐旺仔牛奶,要热的。”

太阳穴因宿醉正噔噔跳的起劲儿,我摸了摸身上的兜儿,只摸到钱包和房卡,这才想起烟和打火机都在昨天那件外套里没拿出来。于是我抽出张红票往窗外递过去:“阿婆,来盒十二钗,再来个火儿。”距离太远,我整个人凑过去,这才把钱递到了车窗口。他也在掏钱包,见我倾身过去便向后一躲,脊背贴在了椅背上。他敛眸看了一眼我正横在他胸前的胳膊,神色淡淡的将我手中的红票抽走递给阿婆:“麻烦您了。”说完又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两张零钱:“分开算,谢谢。”

看摊子的老太太看着有些岁数,手脚倒利落的很。她从烟柜里掏出我要的烟和打火机递进窗户,转身进了屋子,过会儿拎了两个印着娃娃头的红色易拉罐儿出来。那罐儿上还沾着水珠,在雨时略显冷寂的空气里散着淡淡的白气,像是刚用开水烫过。

林幼清接过东西将找零递给我,顺手将易拉罐放在档杆边儿的手抠里,颔首跟老太太告别:“谢谢。”

我放下手刹松了刹车慢慢加速,听见旁边“铮”的一声轻响,一只红色的易拉罐递到我手边:“你的。”

我正开车不好推拒,只能接了:“……谢谢。”

我把拉罐凑在嘴边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那股甜腻的奶香就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这味道实在太让人熟悉,我将易拉罐放回档杆旁的杯位:“以前秦琛不舒服的时候就很喜欢喝这个。”我又想起自己没吃的那枚煎蛋和那杯牛奶,不由有些好笑:“林先生对她的习惯倒是清楚得很。”

车厢里安静了许久,他淡淡开口,语声依旧清冷疏淡,让人听不出情绪:“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的卖。”

“林先生,我是头疼,不是胃疼。头疼喝这种甜兮兮的东西只会更不清醒。”我说着叹了口气:“我看她就算不出事也挺不了多久——这养生方法根本不科学啊。”

不大的空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转向灯和窗外雨滴打上窗户时的声响,交杂成一片越来越令人焦躁的背景音。窗外商业区的建筑以极慢的速度倒退,显得这段短暂的旅途格外凄苦漫长。

我没有再说话。他也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开口:“墨小姐,秦琛是墨家的养女,当年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你们对我怨也好,恨也好,都是我的错。但至少对她,保持该有的尊重。”

没有保护好她。

原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如果当初起过保护她的念头,你为什么跟别人走了。

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那个简单的名字熨的人眼眶发热。我单手给自己点了根烟,细细的烟卷儿飘出的缕缕青烟散在空气中,钻进眼皮底下,刺得人眼睛发酸,一眨眼,就有水气沁了出来。

上了游廊进中堂,工作人员在一旁调试设备。总导演王建国同志正坐在监视器前玩儿手机,看那一脸愁容的样子,似乎游戏卡在了某个巨大的技术难关上许久没有突破。

“消灭星星卡住了?”我走过去弯腰看了看:“哦,天气预报啊”

他着实叹了口气:“昨晚还说未来七天都没雨,今儿就下雨了!现在再一查,未来半个月都有雨!真他娘不着调!”

我想安慰他两句,还没等张口就听见大门外面吵吵嚷嚷的。我冲门外探了探头,打远儿就瞧见穆青青指挥着几个手里提着东西的人往我边里走,边走边还催促着“快快快”。

我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冷眼看着。她走到我面前,颇为和善的冲我笑了笑:“墨小姐,听说,下雨天……”

我本能接道:“巧克力跟音乐更配哦?”

她愣了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下雨天容易受风寒湿气,表哥叫了些姜茶,让我给您这边送些过来,大家暖暖身子。”

一段日子没正面儿接触,她本事倒是见长,瞧瞧笑的这叫一个自然,就跟半月前恨不得撕了我那人不是她一样。

然而她这话说的也很有意思。

林幼清给我送姜茶?他不送我两颗耗子药就不错了。

我当即明白了她心里那点笑算盘,从屋里叫出小白,笑着吩咐道:“打电话叫点热姜茶和热奶茶来。”斜睨了一眼面色透着不痛快的穆青青,我说:“穆小姐还是将‘你表哥’的好意带回去吧,我们这儿不需要。”

我话里的重音不聋的人都听的出来。果然,她脸上的笑僵了僵:“墨小姐,您看东西我都带过来了,总不能再带回去……”

她说得很有道理,而我向来是讲理的。于是我说:“那倒是。小白,接了吧。扔的时候记得扔到垃圾堆去,别给环卫阿姨添麻烦。”

“墨红尘!你别给脸不要脸!”

她终于装不下去,尖吼一声,脸上的表情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我似的。

我歪头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或许我的表情太像个变态,又或许我真的就是个变态。她看着我,极颤抖着身子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没事儿打着林幼清的名义来我这儿献殷勤,穆青青,你什么意思?”我说:“觉得我缺钱?缺人?不会开车不会走路不会自己买?我用的着你吗?一大清早到现在你们兄妹俩没一个正常的,轮番来给我找不痛快。林幼清那王八蛋……我都懒得说他!你呢?真把自己当丘比特了?!”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她像是针扎了似的冲我嚷嚷:“墨红尘,你别以为你自己真有什么本事!要不是你跟秦琛……”

“我跟秦琛?”听到那两个字从她嘴里冒出来,我心里骤然冒出一股邪火儿,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穆青青,你有脸跟我说秦琛?”

她浑身蓦地一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泪珠子不受控制似的往外滚,那双又细又白又凉的手用力的掰着我的手指,似乎想从我手里挣扎出来。我能明确的感觉到她的颤抖,还能感觉到她脖颈上的动脉隔着薄薄地皮肤在我的指腹下,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她看起来好可怜,好柔弱,看得我心里好恶心。

心里像是有个声音拼命的蛊惑着我,用力点,再用力点。我的手忍不住掐的更紧了。好像有人在拼命拉我的胳膊,但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我眼中只有穆青青,我看着她的脸色从苍白渐渐变的发红发紫,看着她用尽力气却悄无生气的在我手里挣扎。

我多想就这样的一点点的掐死她。但我知道我不能。

我努力的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穆青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写的这个《余生劫》,是在向秦琛道歉?”

她那双眼睛瞪得更大,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原本不停挣扎的手也停了下来。我大感快慰,强忍着压下心里那股生生的疼,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告诉她:“秦琛……我替秦琛告诉你——你做梦!她死了,死了九年了!”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划过下巴滴在我的手腕上,我直觉得一阵恶心,赶紧将手放开,从兜里掏出手帕擦干净。

片场里一片寂静,唯有雨水打在屋檐时沉闷的响。小白的手在我身后不停捋顺着,话却不是对我说的:“林先生。”

穆青青本正捂着脖子顺气儿,闻言两道细瘦的肩膀一抖,眼泪就跟开到极限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地往外涌。她缓缓回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时像是有无尽的恐惧,两腿一软,直接就坐在了地上的积水里。

她这副不胜娇弱的样子更让我恶心。我懒得再去看她,对林幼清说:“林先生,恶犬伤人,赔钱的可都是户主。”

他站在穆青青身后,一双眼隔着微湿的发梢和江南春季细密缠绵的雨丝冷冷的望着我。我淡定地被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转身想进屋,又被他拦住了。

“墨小姐。”他拉住我的胳膊,声音里是逼人的清寒:“一而再的出口伤人,有些过了吧。”

我将那股心火一压再压,终究没压住:“我过了?我看是你们不想过了吧!”我瞥了穆青青一眼,一字一顿的提醒她:“不想逼得我什么话都往外说,就他妈别闲着没事儿老来招我!”

“……领导!”小白拉着我的袖子,抽出我手里的手帕在我脸上小心擦着,“您别这样,气着自个儿伤身……”

“这帕子拿去烧了,我嫌脏!”我挥开她的手,扭头恶狠狠地瞪着林幼清:“要体面就自己给自己留点脸,要拿破事儿开撕咱就把破事儿往破了说。见天儿没事儿找事儿,掰扯不明白还不能吃亏,都是谁惯的你们这些臭毛病!”

许是我骂得太大声,陶雪池终究隔着八丈远听见了动静。她从堂屋里探出个头:“你们在吵什么?”说着她顿了顿,像是有些被吓住:“墨七,你怎么哭啦?你没事吧?”她伸手抱住我,一只手还顺手抚着我的后脑勺,像是在给我顺毛:“别哭别哭,谁欺负你了?”

林幼清没有说话,依旧那样看着我。他或许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疯子。

我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虽然我早知自己不是当年那个朝气蓬勃勇斗几何题的少女,但至少三个月前我还能帮凤隐把她劈腿的未婚夫捉奸在床痛揍一顿。可现在不过是这点小场面,我竟觉得无比的乏。那股火发完了,我心里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火山的爆发,所有建筑和风景都被流淌而过的岩浆化成一片虚无的灰烬,似乎还有呜呜的风声回响。

然而,人可以老,不能怂。我既然站在这里,那就一定要站得直一点。

我从陶呆怀里挣出来,冲着片厂门口的两个保安指了指眼前这两个糟心的人:“把这俩货给我拖出去。”

——“哎呦我去,这时怎么了!你们嘛呢!”

郑羽苍不知何时出现在片场门口,他的眼神在我和林幼清之间徘徊了许久,终究是看向了我:“……幼清欺负你了?”

我说:“他敢!”

林幼清没说话,拉起穆青青转身就走。郑羽苍也没多说什么,只对他甩了句“晚上一起吃饭”便拉着我上了游廊。

“我就去办个入住的功夫,晚到了一会儿,你俩倒好,一看不住就开战是吧?”他叹了口气,指间的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说出的话都带着青白的烟雾:“你说你俩本来也不认识,怎么就掐上了?”顿了顿,他又说:“不会是因为我跟穆……”

“不是。”

我叼着烟往湖里撒鱼食,一截烟灰掉在手背上,夹杂的火星烫的带起点疼来。我把最后一撮鱼食丢进湖里,甩了甩手背上残余的烟灰,也有些感慨:“对啊,本来也不认识,怎么就掐上了呢。”

“墨七,你刚才哭什么?”他偏头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在宽阔的栏杆上坐下,抬起那双少年时迷倒无数女同学的桃花眼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有什么不痛快的,你还不能跟我说说么?”

我说:“我没事儿。”

他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不说拉倒。”说完又冲我挤了挤眼睛:“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

我刚想说影视城算是半个我的地盘,怎说也得我请你一顿,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你他上不是约了林幼清么?今天闹成这样,你那稀泥也和的下去?”

“能和一把是一把,他是我发小你是我闺蜜,你们俩谁掐死谁,疯的还不都是我?”

他这话说的有理,我想了想:“行行行,勉为其难让你和一把。”

他倒是有些惊讶:“哎呀,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我什么时候不好说话了?”我把烟头伸到回廊的屋檐外让雨浇熄:“有些事儿早了了早好。”

晚餐地点定在我们住的酒店四层中餐厅包厢。

新落成不久的酒店,似乎就连地脚线都散发着一股簇新簇新的实木味道,照理说应该所有设备都异常灵活才对,照理说电梯应该格外好使才对,照理说即便电梯突然不好使了也不该不好使到那个程度才对。但偏偏今早我就被困在了电梯里,这种照理说不通的情况我也不知怎么解释,除了老天爷闲的无聊耍我玩之外,我找不到别的理由。

领位的服务员被我喋喋不休的叮嘱了一路,最终在包厢门口向我严肃保证,一定会上书老板要求电梯三天一小检五天一大查,即便老板不听她也会拼死谏言。对此我感到很满意。可见有问题就要沟通,勾着勾着指不定哪方被勾死,这沟就彻底通了。

包厢厚重的实木门被推开。穆青青闻声转头,一见是我,她连嘴唇都白了,林幼清倒是淡定,连个头都没抬。

老郑没点菜,直接要了个火锅,似乎是想通过蒸腾的热气为这顿以和稀泥为目的的晚餐营造气氛热烈的假象。当然,在他的眼里,我们的关系随着咕嘟咕嘟直冒泡的汤彻底化解冰封的局面才是最好不过的。

他居然抱着这么天真的想法,不狠狠敲他一顿那就真是没天理。

我拿着菜本,让服务员按着价位排,从高到低先来上两圈。等菜期间老郑几次试图开口调节气氛,都被我们三个或淡漠或尴尬或坦然的眼神看得生生将话憋回了肚子里。没过多久,我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打开一看,是他的信息:

“祖宗!你都答应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啊!现在多尴尬啊,赶紧说句话!”

我看了看锅底,回道:“急什么,锅还没开呢。”

圆桌中间很快冒起热气,一团团升起又散开。我就近抄起面前的一盘青笋倒进红油锅底,又端起一盘羊肉下进清汤锅。如此往锅里倒了几盘,直到汤底快从锅边溢出来我才停手。

我将筷子尖儿在锅里涮了涮,习惯性的在锅边上敲了敲甩掉上面的红油,招手叫来服务员:“开酒。”

服务员开了一瓶茅台倒进分酒器里,端起分酒器刚想再往酒杯里倒。我拦了一把,举着分酒器站起来:“我敬穆小姐。”

老郑皱语气难得的严肃:“墨七,你别闹。”

我没说话,站在那里看着穆青青。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看了看林幼清,又看了看郑羽苍,这才犹犹豫豫的站起来。

我见她站稳了,把分酒器凑到嘴边,一抬手把酒尽数灌进嘴里。

酒在口腔里短暂停留的时候,那股浓重的酒气呛的我本能的想吐。我拿出当年帮陶雪池跑剧组资源时的意志力咬紧牙关咽下去,直觉得酒液划过的地方一阵火辣辣的灼热。我拎着茅台瓶子把分酒器再蓄满:“有些话我想跟穆小姐说明白。”

“你要是想傍个大款给林安国际注资,那就趁早琢磨别人去,郑羽苍旁边的位子怎么也轮不上你。”我看着林幼清放在桌上的左手。一枚素圈的铂金戒指安静的套在他无名指上。我深吸了口气,继续说:“还有,我没便宜到需要找人接盘的地步,更没贱到那个爱当小三的程度。你打着你表哥的名义给我献殷勤之前,先好好端详端详他手上带的什么东西。你敢乱动小心思,我就敢跟你玩儿命。墨家别的本事没有,信用是立世之本,我说到做到。”

包厢里一片寂静,我只听得到自己吞咽酒液和火锅沸腾的咕嘟声。我一边把嘴里的酒往下咽一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上头,心中感慨了一句人老了越发不济。放下喝空的分酒器,我收了桌上的手机:“几位慢用,我就不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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