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9年第12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作者简介
鲁娃,女,祖籍山东,原系《温州日报》记者、编辑,上世纪九十年代移居法国。之前发表出版一系列纪实文学和两部长篇小说,曾获青年文学奖、报告文学奖、浙江省文学艺术奖。其后中断写作十余年。2006年开始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人民文学》《收获》《芳草》《江南》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多篇,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选载,并先后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女儿的四季歌谣》《欲望之桨》。现为《温州都市报》海外通讯专栏作家。
克莱贝尔太太的三个儿子分别从纽约、慕尼黑还有巴黎的蒙马特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后,都在约定时间赶回家来。之前,是同一个女人打他们手机报的死讯,电话里语调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声音也很陌生。
母亲浅褐色的大房子在暮色中像座颓败的古堡。门虚掩着,一碰就开,保罗、马丁、夏利三个兄弟鱼贯而入,登上楼梯,再走过有些狭窄的长廊,停在母亲卧室门口。长廊左右,另有三扇漆成银灰的门紧挨着,那是兄弟仨先前住的房间,陈设仍以原始状态保留着。他们原是可以进去看一眼,把手里或轻或重的行李搁下,稍稍喘口气的。但谁都没有这么做,径直走了过去。顶灯在地毯上剪出他们重叠的影子。事实上,这个坐落在巴黎西郊维瑞奈的家早已不属于兄弟几个,即便最迟离开的老三夏利,至少也有六七年不登门了。他们甚至连母亲的面目都淡漠了,只记得曾经是美艳的。而这美艳,也终于在对峙和疏离中褪色。
克莱贝尔太太仰面躺在床上,双手合在腹部,竖领裹住瘦骨嶙峋的脖颈。床是深红色的,很宽,松软的席梦思把她的身体托起来,像一枚轻巧的落叶。她竟然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丝质旗袍,旗袍是与深红同样沉郁的墨绿,隐约着条纹,盘了黑色的蝴蝶扣,看起来气息偃然,以至于伤怀的情致也变得东方乃至中国。
这种莫名其妙的刻意让她的法国儿子面面相觑,母亲怎会穿了如此奇怪的中国裙子?记忆中,她与遥远的中国并无瓜葛。然而,就算奇怪也是出于礼貌,并无一人真要去追究。毕竟儿子与母亲之间,只剩了礼貌。
房间大得无边,摆了许多家具还是显出空旷,显出清冷。虽然暖气片噗噗地散发着热量,踏了长绒地毯走向床前的儿子们还是感受到脚下的阴冷之气一股股蹿上来。窗帷半合半开,有花园里的暮色流泻进来,栖在人的额角,眼眉,唇廓,终究罩不住半边脸,就摇曳着转向别处,在空气里流淌。屋里很暗,却没人想到开灯,仿佛心里边都畏惧光明似的。
便在黑暗里沉默。兄弟几个相互打量,像是多少有些庆幸他们热闹了一生的母亲终于安静下来。父亲死后,母亲的床上不乏男人,心却是空的。脸上化了淡妆的克莱贝尔太太抿着唇,微阖双眼,一副百事百了的率性,真是活倦了的意思。算起来,克莱贝尔太太七十有五,死在这个年岁也不枉来世一场,只可惜她终身树敌,从来不肯与别人达成默契,所以即便把日子过得殚精竭虑,终是郁郁寡欢。
三个儿子都不喜欢他们的母亲。母亲从小就对他们充满敌意,恨胜过爱。所以,悲痛很稀淡,也变成了礼貌。
不知谁嘘了口气,把笼罩的情绪僵局破开一道缝隙。有人揿亮了灯,偌大的房间煌煌然亮堂起来。三个儿子依次吻了克莱贝尔太太冰凉的额头,感觉到清爽洁净的气味扑面而来,再掉头环视整个房间,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像是前几分钟里还有人走动。便猜测他们进来之前这幢阴森的房里一直有人守着,陪伴了母亲的死。
自然想到那个打电话的女人。陌生女人。
老三夏利说,她为什么要躲开呢?
老大叫保罗。老二叫马丁。他们同样不解,难道,只是不想接受我们的谢意?
电话铃响,先是楼下客厅,然后卧室床头柜上的分机也蜂鸣起来。保罗愣了愣,拿起话筒去听。是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请兄弟三人在克莱贝尔太太葬礼之后去经纪事务所听候遗嘱宣读,时间是下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