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卖房子。曾电脑皱起眉头。马骏是个好孩子,高中整整三年,他替整天忙着喝酒的曾电脑写了1000多份学生期末评语,爱学习、爱劳动、团结同学、乐于助人……所以,曾电脑对这个被他评价为“踏实善良”的学生是很有感情的。
但我需要钱。马骏说,很多很多钱,如果可以,我还想去抢银行。
我说句实话吧,曾电脑打个盘腿,香喷喷地抿了口桌上的茅台,靠在玫瑰色沙发上,从牙缝里迸出话来,再多的钱,也救不活李墨墨!她死了,你还得活,你把房子卖了,以后住哪里?媳妇孩子住哪里?曾电脑直呛呛地说。
什么媳妇孩子?我只要墨墨。马骏生气地看着班主任。
我晓得你心头难过,但你也不要太纯情,都书记了,啥子事情没见过,偷钱的偷人的、卖地的卖官的。面对现实,不是犯错。曾电脑劝马骏。
我……都知道。马骏叹口气,软软地端起杯子,眼里透过一丝迷茫,但是,我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墨墨去吧?
眼睁睁看着人过去的,凤鸣县不止你一个。曾电脑的表情阴暗狰狞。
马骏抬起头,空洞无神地望着曾电脑家墙壁上的关公爷像,关公爷脸是红的,马骏是白的:不行,不行不行!
这世界上,本来有很多病,就是拖死的。曾电脑说。
不不不,等我卖了房子,可以给她换肾,换了肾,她还可以活很多年。
也有等不及合适的肾源就死的,还有换了肾后照样没活成的。反正我不帮你卖房子,你一个农村娃娃,好容易在城里混了一官半职,买了房成了家,你卖了房,以后怎么办?总要留条后路,这个道理你都不懂?曾电脑问。
我……懂,可是,马骏无力地站起身来,曾老师,你不要再说了。
他不能再听曾电脑说话了,曾电脑的话,魔咒一样,穿越丛林和山谷,沉沉叩响他藏在那片深深密林里的房子。房子里有一面镜子,如果曾电脑再敲门,那面镜子就会自己飞出来,飞到他身边,照出某些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这太可怕了,马骏昏头胀脑地拿起桌子上的房产证,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家,墨墨已经睡了,长发散在枕头上,小小的脸,娃娃一样,下巴尖出一道薄薄的棱。马骏轻细地摸了摸她的脸,退到卫生间拿出拖把拖地,一点一点,马骏仔细认真地拖完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是他每晚的必做功课,必须——那个坏东西、那个藏在家里的盲眼幽灵——他要让它无处安身。
手机响了,马骏忙不迭掏出来接,墨墨的睡眠很浅,开个门,她都会醒。
斗斗。曾电脑在那边喊。马骏无声笑起来,曾电脑的脑袋真是台电脑,这种时候,他叫他小名,提醒他关于穷的过往和与之有关的未来。
老师,马骏轻声阻止他,你不用劝我了。
我劝你什么呀,我在你门外头,你赶紧出来。
马骏狐疑地说,你在我门外头做什么?
开吧你。曾电脑不耐烦地说。
打开门,曾电脑塞给马骏一个档案袋:先拿去用,别卖房子了。
尽管从没“享受”过收档案袋的“待遇”,可马骏明白档案袋里是什么,逢年过节拿着信封来找他的人也不少,还有的直接塞卡。马骏从不接,倒不是马骏有多高尚,马骏只是想,他不过是个纪检书记,副局级,有油水轮到他也没几滴。再说,就算有油水,人也不敢给他太多,纪检书记这个职务,一般人不敢试探,试探的都是洒毛毛雨,不过千儿八百。照这种收法,几年下来没多少。但不小心进了纪委的笼子,不光得吐出来,工作还要打脱,后半生连个靠都没有。而太太平平细水长流地过一辈子的话,共产党给他的远远超过那个数。
抛开党性和纪律,从纯粹的金钱观来讲,马骏绝对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我不要,马骏固执地推回去,你知道,我还不起。
那算我买你的房,这是两万块订金。你不是要卖吗?
我不是要卖给你。我只是找你帮我联系个好买家,多卖一分是一分。马骏胸口剧烈起伏,好歹自己也是一个副局级领导干部,在凤鸣县,用土话讲,是上了香火板板的人,他还没有沦落到让一个生意人来可怜他的地步。凤鸣人都知道,曾经满肚子墨水的教书匠曾电脑早已成了个满身铜臭的人,亲家买个房子都照收中介费。若非同情,他哪会如此大方?
收着!曾电脑摆出当年当老师训学生的派头,老子巴巴赶过来,放着豆豆都没理,你不识好歹。
豆豆是曾电脑的小情人,马骏知道,曾电脑媳妇兰花也知道,全凤鸣人都知道,但曾电脑有能耐让豆豆不吵着结婚,更有能耐让兰花不吵着离婚。他有钱,大把大把的,谁吵,他把钱往不吵那边一丢,这边就点穴般闭嘴了。钱不是个东西,但有时候钱真是个好东西。
不要!马骏难堪地推开曾电脑的手,曾电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档案袋没封口,落到地上,浅红色的钞票桃花瓣似的撒了一地。楼梯的灯光黄而迷离,那么多钱撒了一地,让拮据的马骏觉得像站在梦境里。马骏怔怔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百元钞票,胸口钝疼。再望望曾电脑,心头便烦乱了,早知道曾电脑这么多事,他就不找他了,一个商人,你接你的买卖,管别人这么多闲事做什么?马骏有自己的尊严,每周他还要坐在主席台上安排思想政治工作,偶尔还带队到曾电脑的公司检查创卫工作,八竿子打不到一船的两个人,他不能跟曾电脑的筷子夹到一个碗里、搅在一个锅里:老师你别再逼我了。这钱,我真不要。
你不要?你不要下周一你拿什么给墨墨作透析?曾电脑看着马骏,你别在我面前耍领导派头,我教18年书,就你一个人最有出息,其他的,最大的当他妈个股长,最小的当个家长。我不能看着你个当书记的受这罪,我知道你在外面开不了这个口,也不敢乱开口。你别怕接我的钱——我一个晚上可以赌出去十万,你当我是赌输了。
我真不能接你的钱。马骏坚决地说。
那好,你不接也可以,我告诉墨墨去,说你已经没钱给她治病了。曾电脑说。
马骏傻了,依曾电脑张狂随性的脾气,这种事情,他说得出,就做得出。
接不接?曾电脑指着地上的钱。
这样吧,老师。马骏艰难地弯下腰,拾了一沓:我先借你这些,把周一的透析费付了。
下次的呢?
下次?下次再说吧。马骏心里说。
曾电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蹲下身捡钱,他捡钱的动作很不好看,不是一张张拾起来,而是像个乞丐在争抢别人遗落的东西,连刨带扫。楼梯间很脏,曾电脑的手弄得全是灰尘,但他刨得很起劲,边刨边嘴里嘟噜:别丢不起面子,我那年、你今天,不都扯平了?你不笑话我,我不洗涮你。没钱的滋味,我知道。念叨完,把乱糟糟一沓钱全塞马骏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