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2年第04期
栏目:好看小说
长长短短的日子、疲惫不堪的忙碌,心力交瘁的照顾、内忧外困的境况……小说描写一位纪委书记在妻子患绝症之后,所经受的生活困境和情感折磨。简洁的文笔、紧凑的故事、饱满的情感,读来令人感慨又肃然起敬。
在马骏眼里,今天整个菜市场的人都在和他作对,猪肝离他的理想值有五毛差距,葱贵了两毛,胡萝卜更离谱,足足超出预计一块钱。
他已经走了三圈,就为了这三样东西。但是,连公厕旁最不景气的菜摊也死死咬住这个价格不放。马骏觉得自己快被这个默契度高度一致的群体逼疯了。菜市场闹哄哄的喧嚣声不断塞进马骏的耳朵,它们浪潮似的涌来,高高叠起,然后轰然倒塌,铺天盖地逼向末路墙角的马骏。
一分钱逼倒英雄汉,这滋味比死更难受。
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为钱计较成那样,要是我儿子,认都不认,丢人现眼!卖胡萝卜的老太太见他第三次走过来,烦了,边翻着白眼边拉高着嗓门和旁边正奶娃儿的儿媳妇说话。
儿媳妇没空理她,瞟了一眼尴尬的马骏,红着脸匆匆把奶头从娃儿嘴里挣出来,秀里秀气地拉下衣服,温声招呼,买了吧老师,这胡萝卜红得多好,补人。
眉目清瘦的马骏经常被人误认成老师。也不怪人家,像他这斯斯文文长相的,电视电影里,都是当老师的。
没吃饱的娃儿哇哇大哭,儿媳妇又在装嫩,老太太看着不乐意了,一把抢过娃儿,话里带刺地训斥:怎么不给娃儿吃饱?省给谁啊你?谁稀罕你这一口?
菜市场长大的女人,谁都不是省油的主儿,刚还低眉顺眼的儿媳妇把胡萝卜一扔,嗖地转过头瞪着老太太,两眼直迸火星子。
老太太也火了,一手叉腰,怎么了?
三斤胡萝卜!三斤胡萝卜!马骏叫起来,慌乱挥着手,阻止婆媳之间的战争。他清楚,为这三斤胡萝卜,他的用款计划会严重超标,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两个女人在他一个男人面前闹起来,他没有不管的道理。天那么热,菜场里到处都是肉腥味鱼腥味、菜叶子的腐臭味……谁的心情都不好,他也不好,最近他的心情都很不好……世道苍凉,何必再添些乱。
马书记,买菜?有人在打招呼,马骏回过头看,挺熟的面相,想不起是谁,只好口里打哈哈,是是,你也买菜?
老太太张大嘴,指着马骏。书记?书记买个菜怎恁抠呢?为个一块两块的,你转三四趟!啥书的记啊?
抠是打小养成的习惯,父亲是个体面人,在村小当民办教师,一件中山服穿了一辈子,四个兜都洗穿孔了,照旧每次用木衣架挂上,烧一壶开水从上淋到下,熨得一条皱都没有。但每当讲究的父亲无言地脱下它,穿上其他粗布衣裳出门时,马骏知道,那一定是家里没米了。山深,山里人家一户不挨一户,隔得远,父亲常常出门就是一整天。多病的母亲时不时支起身子,倚着空米缸,忧郁地看向窗外徐徐落下的太阳。她的身子薄得像一片秋天的柿子叶,傍晚的阳光那么虚弱,却能从容穿过她的身体,不曾遇到任何阻力。马骏的小名叫满斗,因为母亲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家里的粮食永远满仓满斗。喊一声满斗,她对生活的希望就灿烂一层。
长大后,这个小名没少被人哄笑过,但马骏很淡定地忽略了大家的嘲笑。没有穷过的人,不知道穷有多么可怕;没有挨过饿的人,也永远不会明白“满斗”这两个字的深切含义。这生存体验上的差距,远远超出情感沟通的能力范围,马骏知道沟通不了,但他宽容地原谅了这些嘲笑。
从小到大,马骏很节约,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有了工作、当了领导也一样,连洗头也是先用香皂洗头遍,二遍才用飘柔。但是,节约并没有给马骏带来金山银山,生活仿佛在考验马骏掰钱的本事——看着日子好过一些,母亲生病了,好容易等母亲出院,挨过了一段紧巴巴的日子,正喘匀气,老家的房子又被火烧了……总之,马骏的日子像是一把破损的梯子,离理想中的幸福永远差那么一小截。当马骏用了四年的时间,刚把这梯子修好,要往上爬时,一场突来的高烧又让媳妇墨墨进了医院。这一进医院,就没能办出院手续。墨墨的病和母亲不一样,母亲的病是干涸土地上的一条小裂缝,钱是一丝丝慢慢浸没的,因为慢,马骏基本上有充足的时间攒积。可墨墨的病是一台巨大的水泵,飞速运转,几个月不到,便吸光了夫妻俩所有的老业。
前天,墨墨站在阳台上梳头,那紫色透明塑料的梳子,透过清早薄而白的晨光,波浪似的穿行在她的发间……接着,那流淌的光波停滞下来,墨墨倒在了地上。醒来后,第一句就说,斗斗,算了吧,不医了,早迟都是人财两空。
瞎说。马骏蹲在地上,紧抱着墨墨,很气愤。
真的,连妈妈看病的钱都让我们用没了,我不能再医了。墨墨冷静地说。
你再说!马骏真愤怒了,边打断墨墨,边回头惊慌张望——最近一段时间,马骏后背经常发麻,仿佛有一双眼睛在他背后盯梢,而这眼睛偏偏是空的、盲的,像蛇的瞳孔,幽深阴沉。眼睛的主人蜷缩在他们的屋子角落里,罪恶卑鄙地候在某一处,可恶的它,看不见墨墨,但它却闻得出墨墨绝望的味道。墨墨一绝望,身体就会有青草被掐断手流满草汁的寒香,那股寒香一旦被它捕捉到,它便会猛扑上来,一口吞了墨墨。马骏不能让它闻到墨墨。
墨墨挣扎着从马骏怀里站起来,缓缓走到阳台上的一盆玻璃海棠边上,失神地看着其中一朵粉红色的花蕾:我累,斗斗,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累,你不懂。
你才不懂!你在,家才在。马骏面如寒铁。
我不知道我能撑多少天。墨墨说出这话时,身子偏了偏。
墨墨到底能撑多少天,马骏心里也没底。
墨墨喜欢吃胡萝卜,过几天,墨墨又要透析了,马骏得让她吃点喜欢的东西。而且,从此以后,墨墨一周一次的透析将会增加到一周两次。那暗红色的液体,从墨墨温热的身体里淌出来,流过那些冰冷的仪器,又默不作声地回到墨墨的身体里面去。马骏常常盯着它们想,这么绕着大圈往外转,一周绕一回一周绕一回,什么时候它们会像野惯了的孩子那样,再不肯回去,或者再不认娘了?这可怕的想法把马骏半边脸都吓麻了,他握着墨墨的手,那手指细瘦冰凉,像水底飘摇的草根。
买菜的时间改在下午是从哪天开始的,马骏记不得了。这时候菜场的东西比较便宜,但马骏依然得与小商贩们斗智斗勇,一分一厘地谈价钱,一点一滴往下压,能省一点,就省一点。马骏一个月2988元的工资,还不够墨墨的药费。这些天,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说具体一点,是已经很久没有钱了。亲人和朋友,能借的也都借了。两边乡下的父母,已经各自卖掉了半边老宅,再卖,人就得住庙里了。马骏边狠劲剁着肉丸,边拼命地想,到哪里再想法凑点钱?
其实,城管局纪检书记马骏要借钱,不怕没人给。包工头、建筑商、小店主,哪里都能借一千给两千、借一万给两万。关键是这些钱马骏不能挨。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摘冠,凡是肯利利索索借钱的,总是有些工作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马骏今天伸了手,明天或许就得替人家做点什么,一不小心踩到河里,整个后半生就报销给纪委了。
想来想去,只能卖房子了,卖房子要找曾电脑。
曾电脑原名曾殿能,曾经也是满腹经纶之人,当过马骏的高中班主任。那些年,生性洒脱的曾殿能餐餐伴酒,一个人喝不算,还满街请,动不动就要“与尔同消万古愁”。一个月那点工资,大部分变成了酒。结果国家房改政策出台,曾殿能连五千块钱的房改费也拿不出来,差点被老婆兰花逼得上吊。万古愁没消成,倒成了千古恨,痛定思痛,被市场经济的大浪打晕过去的曾殿能迅速调整人生,毅然扔掉粉笔,湿嗒嗒爬起来,租了个巴掌大的门面,成立了凤鸣县第一家二手房交易中介所,左手接买主钱,右手接卖主钱,几下就搞发了。
当曾殿能山一锄海一浪快活自在地淘金子,成为特级贫困县凤鸣县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后,凤鸣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曾经认为是脑筋有问题辞掉金饭碗的曾老师,人家的脑壳里其实安的是奔腾的主板,算得比谁都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