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溪高考之后安心待在家里等通知。八月中旬,父亲正在砖厂上班,银灰色的大喇叭广播里噗噗地先吹了两口气,才开始说话,让父亲去收发室取录取通知书。连着念了两遍,父亲听明白叫的是自己,来不及请假,就去收发室取了信,穿着沾满煤灰和红砖痕的劳动布工作服,直奔教育局出纳室。他抓起母亲的手,俩人又直奔家中。
郭小溪没我们想象中那么惊喜,在这事上她很自信,淡淡地问是什么大学。这时候父亲才发现自己激动了许久,根本没注意是什么大学,忙看信封,大红的字写着四川大学。郭小溪嘟了嘟嘴,她的第一志愿是厦门大学,眼下的川大并没中她意。父母不受任何影响,两人奔进厨房,忙碌地做庆功宴。那天的晚饭十分丰盛,小方桌上摆满了菜。父亲平日里喝散装白酒,那晚拿出一瓶好酒,和母亲慢慢喝。酒兴起来,他取了二胡,拿布擦干净,又给弓弦均匀地涂上松香,抚着二胡说:“为这大学,可冷落你了。”
母亲笑着说:“高兴事拉什么二胡?悲悲啼啼的。”
父亲也笑:“你以为二胡只有悲伤?”
他拉起节奏欢快的《赛马》,手指略显笨拙地在弦上快速移动,但只拉到一半,后面难度太大,他没法继续了。
母亲笑坏了,捧着肚子说:“这水平还敢显摆,自己家也就算了,可别在外面拉。”
父亲很不服气,孩子一样噘起嘴。
郭小溪忙说:“爸拉得好,再拉一曲。”
父亲活动活动手指,拉起相对简单的藏族酒歌《今天我们在一起》。那一晚,不知他把这曲子拉了多少遍,他和母亲都有些醉意,郭小溪陪着。我吃饱肚子,无法忍受父亲的二胡声,走到窗边,看外面已经黑了,月亮刚从跑马山和郭达山夹角的天空中升起,映照得整个康定既光亮又朦胧。偶然低头,我看见廖二娃靠在墙边,抬头正注视窗户。我收回脑袋,看看父母,父亲还在拉二胡,母亲沉浸在幸福中,郭小溪盯着父亲移动的手,带点甜甜的微笑,不知在憧憬什么。虽然父亲拉出的每个音都差那么一点,家里的气氛却特别好,我坐回方桌边,想廖二娃可能听见二胡声了,听见这一家的幸福。他也可能猜到这是因为姐姐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郭小溪走了,去成都上大学。她走的那天早晨,全家人送她去车站。郭小溪带了一个木箱子,里边全是换洗衣服。父亲扛着木箱,走到一半,腰越弓越厉害,我们只能一块儿抬木箱到车站。送走郭小溪,刚出车站大门,就看见廖二娃的身影,他躲在车站大门的角落里。父亲显然看见了他,嘟哝说:“站那干啥?长一身肌肉都不知帮忙扛箱子。”
母亲没听清,问:“你说啥?”
父亲说:“我没说啥。”
郭小溪离开康定后,原本以为廖二娃的事就此终结,天远地远,他不可能跟到成都去,也不可能再来宿舍院门前蹲守。让我们意外的是,他竟然偶尔还来,抽支烟,望望我们家窗户,再离开。有一天黄昏时分,父亲急急忙忙赶回家,他的表情很奇怪,既惶恐又有点激动,还带点愤怒。他回到家中,结结巴巴对母亲说:“那个……那个廖……”
母亲说:“什么啊?怎么结巴了?”
父亲叹口气,喝下一大杯水才又说:“那个廖二娃还守在楼下。”
母亲很吃惊,说:“啊!他还想干啥?”
父亲说:“谁知道呢?他不仅守在楼下,还……还主动招呼我。”
母亲再一次瞪大眼睛:“给你说啥了?”
父亲说:“他叫我叔叔,让家里有什么事就给他说,他能帮忙。”
父亲说这话时,愤怒的表情又升到脸上,不过,我还意外地看见,在愤怒的表情下,掩着父亲的得意。
母亲忙问:“你说啥了?”
父亲说:“还能说啥?遇上这样的瘟神,躲都躲不及。”
有一天我放学,廖二娃和他的伙伴们竟然在校门前等我。看见我出来,他揽住我的肩头,亲切地喊我弟弟,说学校里有人欺负我就给他讲,又问小溪给家里写信没?家里情况怎样?如果有什么事,一定给他说。郭小溪到学校后只来过一封信,讲她住的寝室和学校的环境,说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那时候电话不方便,除开这封信,基本没什么音讯了。廖二娃一直揽着我的肩头,一路上同学们都诧异而羡慕地看着我,我的腰挺得很直,底气十足,像皮带上挂着一把枪般充满安全感。为这感觉,我回到家并没告诉父母廖二娃在校门口等我的事。
大学几年,每到假期,郭小溪回到康定,时光仿佛并没流走,廖二娃用了更多的时间守在楼下。不过父母倒没像过去那样操心,郭小溪是大学生,他们有一种优越感,认为街痞和大学生是天空与大地的距离,你再守,终不可攀上天去。假期里郭小溪也时常出门玩,说是同学相邀一起叙叙,对这样的邀约父母都十分支持。她的许多同学都没能考上大学,还有一些同学所考的学校也没她好,这样的叙旧在父母看来十分必要。他们曾问郭小溪:“那个廖二娃老跟着你怎么办?”
郭小溪不屑地说:“让他跟吧,跟没趣他就走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他们也怕,真有事我一嚷,他们比谁都跑得快。”
父母点点头,让她别玩太晚,他们相信所有罪恶都害怕天光明亮,只在黑夜里滋生。郭小溪也明白他们的心态,每次出门玩,必赶在天将黑时回到家中,偶尔回来晚了,必是三四个男女同学一块儿送她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