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郭小溪在读高三时就和廖二娃牵连上了。
事情得从郭小溪高三最后一学期说起,她面临高考,那时候高考虽不像现在这样举国上下都关注,父亲还是倾了全力。小溪成绩好,父亲把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从早餐开始,样样精心安排,每一餐吃什么,营养搭配非常考究。父亲写好第二天全天的食谱,母亲就拿着菜单去街上采购,把这些东西一一兑现到餐桌上。食物安排周全,我们的时间更被拿捏得很死,吃饭、睡觉、起床,都被准确地刻到那个有一只公鸡啄米的小闹钟表盘上。尤其下午回到家中,父亲要求绝对安静,紧闭了门窗。他自己原本有些爱好,晚饭时喝两小杯,就着酒菜,兴起了拉一段二胡,不过那段时间他不仅不沾酒,二胡挂在墙上也蒙了尘。吃过饭,母亲安安静静收拾完,我们也都回到小小的房中,没任何声息地让郭小溪复习。那一段时间,家里死寂一团,都快憋出病来,这时候廖二娃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家。
我记得那天下午回到家中,母亲在厨房做饭,郭小溪和父亲还没回来。我回家时,母亲听见门响,从厨房支出脑袋看了看,又迅速缩回头。我将书包扔进房间,坐到客厅木椅上。不一会父亲回来了,他的脸色阴沉,看看我,闷闷说:“还不做作业?”转身就去了厨房。他在厨房里对母亲小声说:“今天听熟人讲小溪,说她和一帮街痞混在一起。”
母亲非常惊异:“啊!怎么可能?”
父亲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同事讲得有鼻子有眼。那是个街痞头子,叫廖二娃。”
母亲短暂地沉默了一会,说:“小溪漂亮,像我年轻时一样,这模样难免有缠她的人。你得相信自己的女儿,她那么懂事,根本不可能。传这话的人就没安啥好心,这样说女儿,你不该给那人留情面。”
父亲释然了,叹口气说:“我也这样想,我后悔没当面说她几句。”
母亲说:“那人要再说这事,就别留情面了。”
他们正说话,郭小溪回到家中。她对我很亲切,坐到我边上,一手盖住我脑袋,晃了晃说:“今天怎样?没在学校调皮吧?”
听见小溪的声音,父亲忙跑出厨房说:“开饭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他们并没提这事,但刚吃完饭,父亲就对郭小溪说:“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吧?”
郭小溪不解地瞪着眼说:“没事啊,整天忙学习呢。”
母亲在餐桌下踢了父亲一脚,他不再继续问,只说:“从明天开始,我送你们去学校。”
我熟悉廖二娃,康定长大的男孩子对那伙人都带着崇敬。廖二娃是他们的头儿,这说明他在那伙人中打架最厉害。他有一头长发,穿着时兴的苹果牌牛仔衣裤,如果不是右脸颊上那道突出的伤痕,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长发飘逸的画家。他眼睛不大,个头也一般,人虽瘦,却感觉壮实,苹果牌牛仔衣遮住的都是肌肉。右脸颊上的刀伤有幺指长,像一条虫爬在那里,这伤痕让他的脸始终显出一种坏相。
不久之后的一天下午,父亲接我们回家,廖二娃和一帮朋友跟在我们后面。他们不像平日里逗女孩那样乱打唿哨,只是沉默而坚定地跟着。父亲的表情很沉重,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断加快脚步,我们几乎小跑着回了家。母亲在家中做饭,见我们喘着气,问:“怎么了?”父亲忙说:“没事,走快了点。”
那段时间,一伙人有事没事都爱跟在我们后面。我们所住的房是几幢楼围着的,楼不高,就五层,院子挺小,母亲在教育局工作,这里住的多是教育系统的人家。郭小溪在家时,他们就来到楼下,或站或坐,在院门两边排着,嘴角斜叼香烟。一边是文绉绉的教员,多数带眼镜,说话斯文,走路也小心得怕踩着蚂蚁;一边是街痞,衣着混杂,皮夹克、牛仔夹克,露出手臂上歪歪扭扭的刺青,腰带上还挂着云南匕首,这反差让院子里的人都非常诧异,以为是哪家结了仇。许多人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走出那道门时,动作小心得变了样,脚步扭曲,像刚刚学走路。不知谁打听到这一伙人聚在院门前和郭小溪有关系,宿舍楼里原喜清静的人家开始串门,到我家斜靠着门闲聊几句,问郭小溪的学习情况,准备考什么大学。父母以为别人关心女儿,直到母亲去宿舍公厕方便,隐在角落的蹲坑上听见别人讲这伙街痞与女儿有关,才气急败坏地跑回家来。
“你去给那什么廖二娃说,让他别再骚扰小溪。”
一听这话,父亲的脸就苦了,无奈地说:“让我怎么去给他们说啊?”
母亲说:“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这帮青屁股娃娃?”
父亲说:“弄明白再说吧,这事处理不好,容易出问题。”
我看见了父亲的怯弱。晚饭时,父亲不经意地说:“小溪,这段时间有人为难你不?”
郭小溪不解地看着父亲说:“没啊。”
母亲憋不住,直接说:“成天在院门前守着的那些街痞,听他们说,和你有关系?”
郭小溪甜甜一笑:“他们老爱跟着我,别的也没什么。”
母亲转头对父亲说:“你看,真是这样呢,你去给他们说说,别再缠小溪。”
父亲的脸急红了:“他们只是跟着你?拦你没有?”
小溪说:“没啊,就跟着,连一句话都没说。”
父亲摊开手对母亲说:“这怎么说啊?”
母亲说:“你要不管,我就出面了,我去告诉他们,再这样跟小溪,我去找派出所。”
父亲显得比郭小溪还急,连说:“这没道理,别人站在那里,也没做什么事,你去找派出所,反倒招惹上了,那伙人我们招惹不起。”
郭小溪说:“是啊,路是公家的,我能走他们也能走;这院门也是公家的,他们站那里不违法。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注意点就是了。”
那次谈话之后,守在院门前的不再是一大群街痞,只剩下廖二娃一人。他有时靠在墙边,边抽烟边痴痴望着我家窗户;有时蹲在门前,入定一般思考什么。
对这状况家里人没任何办法,好在只剩廖二娃一人,父母亲小声交流,说等小溪考上大学,一切就化解了,这样的人惹不起咱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