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杨柳!阮映仿佛听见了祖母当年的呼唤,她冷冷一笑,起身离开自己的房间。客厅里弥漫着青草油的特殊气味,母亲刚才在这里用过它。她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阮杨柳跟几个同学在楼下建筑工地上玩闹时摔倒,膝盖破了一大块皮,她咬着牙没哭。母亲拿青草油要她自己涂抹,她倒抽了几口冷气终究不敢下手。母亲抓过药瓶用力一倒,药渗进皮肉钻心地疼痛,她咬紧的牙关还是松开了,“啊”“啊”地尖叫起来,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母亲严厉地呵斥道:姓阮的难道都是软骨头?你妈又没死,你哭什么哭?都已经10岁了,有什么好哭的?哭就不疼了吗?这点疼都受不了还能成什么事?她望着母亲,把嘴唇咬得紧紧的。这个妈一定不是亲妈!她把泪水一口口咽进喉里,暗暗发誓:谁说姓阮的是软骨头?你们姓杨的才软骨头!从今往后,阮杨柳不再是阮杨柳,我要叫——阮硬!从今往后,再不会在这个女人面前流一滴泪,绝不让她再看到自己的一丝软!
实践证明,祖母的话一半是错的——21年了,她没被害死,她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在省城找到了工作还结了婚。还有一半是对的——她用了整整21年的时光充分验证了祖母的半句话。7岁入学的第一天,母亲带她走了20分钟的路到学校报到,认了班级,领了书,再教她把书包整理好,而后说,从明天开始,你要自己整理书包,收拾学习用具,自己上学放学。从此,无论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雨,母亲没有一次接送过她,甚至连雨伞都未曾给她送过。母亲总说,小孩子吹点风淋点雨长得比较结实。这么多年,她的体格确实被风雨打磨结实了,心也跟着一点点结实起来。到了10岁,在别的女同学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服,学会了骑自行车上学放学,学会了独自面对一切。母亲的角色基本已经形同虚设。上高中时,母亲说,你寄宿吧!她嘴一噘,平时我已经什么事都是自己做了,你还嫌我烦,寄宿就寄宿,有什么了不起?!填报大学志愿时,索性填了一所最远的黑龙江大学,索性一口气读到研究生,毕业后遵循祖父母的意愿回了本省,索性就在省城找了一家出版公司担任编辑,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离她的母亲远远的,远得一年甚至几年才回一趟家,远得可以用几个月才一通的电话解决所有问题,远得这一次的见面与上次已经相距了整整两年。
母亲抱着被套、床单走出来,走向外走廊。刚把东西塞进洗衣机,又托举着手急急返回主卧。才进了主卧,又很快走了出来,双手仍是托举的动作,嘴里念叨着,咦,刚刚明明有你一本户口本,怎么现在不见了!阮映看一眼夹在母亲手指间的户口本,伸手取了过来,一句话都不说。她的中指上有一条长长的血渍,上面覆盖着一层青草油的浅黄。母亲指着在作业本、书本、试卷上登堂入室的“阮硬”,扬一扬手上的户口本说,人生终究是要你自己过的,你确认自己要改了这名字,我今天就去帮你改过来,算是你的10岁生日礼物,但是你记住了,将来你一定不要后悔!阮映在心中“哼”了一声,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我还后悔!阮映最想要的“阮硬”最终在户口本上以“阮映”的形象出现。虽然没有了“硬”字,但她感觉自己还是如名字的发音般一天天地坚硬起来,坚硬得足以抵御一切对女性的歧视或鄙视。大学时第一次跟男同学去约会,男同学怕她冷,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一把抓下衣服丢给他:我又不冷,为什么要你的衣服?结果当然是,手还没拉上,就分手了。到中学实习的第一天,教导主任说,一个年段13个班,其他男教师都是两个班,考虑到你是个女孩子,少给你一个班的任务。她立马就不高兴了:我又不是教不动两个班,为什么只给我一个班?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人,直到遇到她的爱人。他是个美发师。阮映冷冷地坐在他的工作椅上,乌黑的长发随意用一条黑色橡皮筋拢着,一如之前的任何一次。他为她围系上理发专用的围布,轻轻开了一下玩笑,女孩子不要这么硬邦邦的,会找不到男朋友的噢!她的脸色立马结上一层更厚的冰,自己喜欢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男人喜欢?他一脸尴尬,而后耸耸肩,笑着说,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能做成你这样女孩的绝对不是一般的水!通常情况下,她抛出那句话后是没人敢再往下说的,但他说了。她知道他是故意设了埋伏,她还是跳进去,问了,那你觉得是什么水?他咧嘴一笑,非得是钢水不可!她也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还击,就接受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个男孩子敢这么跟她说话。大家都不敢,事情就复杂了。而恰好他,敢了,事情反而简单了。好感这玩意儿真是奇怪,顺着简简单单的这几句话,就来了。她说,钢水就想剪个刘海!他说,发型就像是女孩子的表情,做得好,就是微笑,做得不好,就是愁眉苦脸。如果你信任得过,我现在就让你愁眉苦脸的长发微笑起来。她又是一笑,真的烫了个大波浪。从此以后,性情也一点点在大波浪里微笑、婉约、蜿蜒、柔软、浮动起来。
可现在,那个让她一点点柔软下来的男人,那个口口声声说要跟她一起生个女儿来好好疼好好爱的男人却变成了硬邦邦的过去式。阮映真的想哭。可她发现,自己居然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