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的车站和工区在一个小镇上,前方不远是国界,对面就是蒙古的土地。
简单地吃了午饭,旎旎给大家分了工,让周儿去工区采访巡道员。
工区的工长陪周儿去了巡道员家。工长对巡道员和家属说,铁路局派领导看望我们来了。
周儿被那把巡道大锤压得略显驼背的腰立刻直了又直,清了清嗓子,说,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局里对你们常年工作在艰苦的生产一线,表示衷心的感谢。
工长一愣,迟疑了片刻,急忙鼓掌。巡道员和家属也立即跟着鼓起掌来。
周儿的右手挥到了右脸的前方,一个像话剧造型的有力手势,开始讲话。
周儿木讷了多年的脑袋开窍了,找到了当领导的感觉。去工务段开大会,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可周儿愿意去,看着主席台上的领导个个牛得跟电视画面似的,他常常羡慕得进入意境,咧着的嘴淌了口水茫然不知。这些年总共也没去段里开几次会,让周儿一直遗憾到现在。此刻,段长在主席台上面对着上千人讲话那手势表情口型那神采,飞扬着来到他的面前。
可是,周儿的讲话变成了倾诉。巡道员的苦辣辛酸,卑微低下,不分昼夜,孤独落寞,好像经过千遍万遍总结过,突然间历历在目:
清冷的大山里/到哪儿去找一束喧哗/林,呼啸/鸟,飞翔/云,飘荡/还有夜晚,群星璀璨/而我,一个人走在轨枕上/远远望一望山/还是那座山/抬头看一看天/还是那片天/和鸟儿说说话/鸟儿飞走了/和云彩眨眨眼/云彩飘走了/只留下我/变成了天籁/把乐谱洒满铁道线
周儿这首题为《巡道工》的诗,发表在局报上,获了年度征文诗歌类一等奖。
周儿以诗人的激情倾诉着,巡道员和家属表现的敬畏神情,更添加了周儿以领导口气倾诉的欲望。
小镇成吉思汗宾馆的弘吉剌包迎来了采访组的晚餐,山珍野味上了满登登一桌子。
站长热情地请旎旎讲话,旎旎拿出站长一样的热情,说,半天来的采访,我们看到了车站的各项工作体现了创新和争一流的状态,感受到了职工扎根边疆不怕艰苦的奉献精神,我们深受感动,我们一定搞好这次报道,同时,也感谢站长耽误了工作来陪我们。
站长说,陪领导就是我的工作,就盼着你们来呀。
黑驴马上附和说,得谢谢站长,为我们准备了这么好的酒宴。黑驴说草原的酒闻着就像甘露一样香醇。
黑驴的表现勾起了周儿的讲话欲,周儿又兴奋了,说,对,得谢谢站长,不过,按规定应该四菜一汤,这太铺张了嘛,啊,是不是,下不为例吧,啊。啊还没结束,周儿自顾自地举杯喝了一大口,身体前倾,欠一下屁股放了个响屁,说,好酒。
举桌愕然。旎旎乜斜着眼睛看着周儿。周儿浑然不觉,大口吃菜,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愈发响亮。
黑驴微笑着站起来,说,为了助兴,我表演一个保留节目,《血染的风采》。
黑驴双手撕扯几下头发,从裤兜里掏出一条脏兮兮的纱布,用桌上的辣椒油染上一块血色,扎在头上,很像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兵。
音乐,伴唱,黑驴亮相。随着舞蹈高潮的推进,黑驴翩翩飞扬了,男人的刚健,战士的毅然,表现得淋漓尽致,战场的硝烟在大家的眼前弥漫。
旎旎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朗诵了二十多年前那首风靡一时的长诗《风流歌》:风流啊,风流/什么是风流……我像一朵鲜花,开在枝头/我像一个姑娘,目光含羞……血沃的中华,古老的神州/有多少风流人物千古不朽……
“我——就是风流!”旎旎的声音突然上扬,跌宕在高八度上,尖锐的女声中,音乐戛然而止,黑驴一个烈士造型,定格。
旎旎与黑驴配合得有点珠联璧合的意思。
掌声,宾馆大厅里到处是掌声。弘吉剌包门被打开,门口挤满食客,也有服务员。这样的效果连黑驴都感到意外,黑驴动情地握住旎旎的手,叫了声姐,眼里闪着泪花。此后,黑驴姐啊姐地叫着,旎旎每声必应。
气氛活跃了,大家进入了酒宴状态,忘记了周儿的不识时务和惊天动地的响屁。
黑驴不停地和旎旎俯耳私语,聊到开心处,毫不掩饰地眉飞色舞绝无禁忌。
王川意识到,一次偶然的默契给黑驴提供了接近旎旎空前绝后的机会。
身着蒙古族服饰的姑娘按蒙古族接待贵客的最高礼节来敬酒,洁白的哈达捧在手中。王川哑然,他们这一行乌合之众在这里成了尊贵的客人。可黑驴觉着自己尊贵了。黑驴反客为主,向敬酒的姑娘逐个介绍采访组成员。
黑驴先介绍旎旎,说,这是我姐,是我们领导。
然后介绍自己,说我是张生,和跳粉墙的那位重名,白马王子是也。
黑驴一个一个地介绍,姑娘一个一个地献哈达敬酒。最后该介绍周儿了,黑驴突然把指向周儿的手收了回来,说,我代表采访组回敬车站的朋友们一杯吧。
黑驴侧脸看旎旎,旎旎说好,黑驴受宠若惊,十分夸张地走到站长身边,说,先干为敬,我打个样。
黑驴一口干了一杯酒,然后也唱《祝酒歌》,开始敬酒。别说,黑驴还真唱出了马头琴的味道。
王川在心里骂了一句,这狗日的黑驴,能歌善舞,还真他妈的是个天才,就是事情做得太绝了。
周儿被晾在那里,绛红的脸膛泛着青光,像赤潮翻滚,汹涌澎湃,淹没了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周儿希望得到那条哈达希望喝到那杯酒,那是尊贵了一回的象征啊!可在黑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瞬间给剥夺了,给弄丢了。
酒喝到了豪情万丈阶段,推杯换盏,你来我往,气氛热烈。旎旎招架不住了,任凭站长喝个潜水艇,再来个深水炸弹,拿出系列喝酒绝活,就是一口不喝。
黑驴站起来圆场,说,我姐确实酒量有限,我看要不我姐喝红酒吧。
站长一拍脑门,说对呀,我怎么忘了,我们这儿漫山遍野的都柿,用冰泉水酿成酒,爽口,清香,甘甜,好喝,是我们这儿的特产啊。
旎旎感激地看着黑驴,目光里已有了浓浓的暖意。
黑驴像老熟人一样找服务生搬来一箱都柿红果酒,给旎旎斟上。
站长说,大家都尝尝吧。
黑驴又绕桌一周给各位斟满,回到旎旎身边坐下,在旎旎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随即进入亲切交谈状态。
王川看见黑驴若无其事地绕过了周儿。
都柿红摆在周儿面前,笔直细长棱角浑圆的瓶子,透明的纱纸罩着都柿抽象写意的标签,锡箔封着瓶盖,大方、洋气、华贵、靓丽集一身。
周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声不吭地看一眼都柿红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再看一眼都柿红再喝一口酒再吃一口菜,那神态跟都市红较上了劲儿。沉默许久的周儿说话了,周儿直愣愣地说,站长,我想要一瓶都柿红带回家乡可以吗?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站长半醉半醒的声音,打了一个好客的手势。
黑驴走到周儿身后,拍拍周儿的肩膀,示意跟他出去。
周儿回到弘吉剌包径直走到桌前,拿起刚才敬酒用过的蒙古碗,咚咚咚地满上一碗白酒,说,我敬自己一杯。
周儿行了和大家被敬酒时一样的蒙古族礼节,之后一饮而下。周儿满脸悲愤,眼里已有泪光闪闪。
大家一愣,鸦雀无声,接着叫好声劝慰声还有骂声一片,有人骂周儿你个混蛋总出洋相,有人反对说周儿喝醉了,你才是混蛋,举桌混乱。
王川动了恻隐之心,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哈达给周儿披上。周儿转身离去,王川追着周儿出了门。
小镇在山间的平川上,一眼望去,万家灯火。成吉思汗的灯光照着婆娑着的树,树下站着一个人,是周儿。王川走过去,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周儿却没有回头。王川站在周儿的对面,看见周儿已是泪流满面,他脖子上挂着的哈达在夜风中飘起来,像猎猎旗帜,招招摇摇。
王川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周儿,那寂寞的大山不是你的桃园么,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宁肯磕磕绊绊也要离开?你寂寞了,你向往大山外面的都市和人群了,可你知道吗,走进这群人之后,你将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那争斗,往往你死我活才肯罢休。欲望的盒子打开了,欲望就会振翅飞翔,会接连不断地飞向满世界的诱惑,这诱惑让你欲壑难填,纵然你变成了精卫,你能填满欲望的海吗?
可是,王川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告诉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