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一次采访开始。
元旦过后,正值酷寒,铁路局要求局报社组织采访组,到最偏远的铁路小站和工区,用文学样式,宣传报道铁路冬季运输工作。报社抽调了周儿、黑驴、王川等人,由报社副刊部主任旎旎带队,共计九名写手。
王川一直给副刊写稿,与旎旎多年前就成为好友。王川跟旎旎说,去草原吧,我在铁路分局机关里蹲久了,闷得慌,想散散心。
旎旎说,这可是数九寒天哪!
王川说,数九寒天的草原更让人心旷神怡。
旎旎说,那就听你的,去科尔沁。
列车驶入了黑夜,采访组在卧车就位后开始相互寒暄,这个时候,王川第一次见到了周儿。
周儿是个巡道工,一年四季在大山深处的铁道线上巡检,那段铁路顺着山势盘旋着,中途的一座山被劈开,两侧的石崖对耸着,站在线路上,如同置身万丈深渊,随时准备迎接石崖的合拢,变成千万年后的化石。
周儿巡道时扛着一把十磅大锤,锤把上挂着一个纯牛皮工具兜,里面装着信号旗、信号灯、火炬、响墩、号角、扳子等备品和工具,牛皮兜垂在周儿的腰间,紧贴后背。
工区十几户人家,门前是铁道线,屋后是山,还有山上的树。工区的男人是铁路工人,女人、老人和孩子都是家属。
周儿的头发像烂草一样,胡子也长短不一地乱着,加上长年累月被紫外线和酷寒搞成绛红的脸色,看上去有五十多岁。
王川问周儿,五十几了?
周儿答,三十有三。
工区接到报社让周儿参加采访组的通知,这消息就长了翅膀,在十几户人家中飞来飞去,妇女们叽叽喳喳地把周儿挂在了嘴边上:周儿要去大城市了,周儿要当记者了。周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走东家串西家,展示着心情,接受着工友和家属们羡慕的问候。中午,工长带领全体工友把周儿接到工区,学习室里已经支好了两张桌子,家属们正在陆续地往里端菜。工长宣布:下午放假,欢送周儿。
工长说,周儿是我们工区的荣耀,是我们工区的骄傲,是我们工区的未来。
工长说,我们都要向周儿学习,一手拿大锤,一手耍笔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把我们工区的工作干成全段一流。
工长说,让我们用实际行动欢送周儿,大家开怀畅饮吧。
工友和他们的老婆纷纷敬酒,那热烈的情景,就像当年新疆的乡亲们送库尔班大叔进北京见毛主席一样。
周儿坐在主宾席上喝呀喝,感觉自己的地位随着酒量的上升在提高。
周儿醉了,醉眼蒙眬中看到工长拿出一个双挎肩大兜子。工长说,这是工友们送给你的,你没看见记者都背着一个大兜子到处采访吗,局里派你去采访,你得像个记者样。
周儿说,我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周儿不停地致谢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致谢。周儿醉了,被工长和工友们家属们感动得大醉。
王川看见车厢行李架上放着周儿的大兜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服装贩子常背的那种样式。
王川认识黑驴已有五六年的时间,在文学圈子里,人们直呼黑驴,其实是黑驴王子的简称,已少有人叫他的真姓实名。
黑驴在平原上的一个铁路三等小站当助理值班员,就是火车经过的时候,在站台指定地点卷着信号旗或举着信号灯的那个人。
黑驴基本不在小站工作,而是常年泡在铁路分局机关帮忙,写歌词、写主持词、写人物事迹都是他最喜欢最愿意做的事情。
黑驴最爱写诗歌,也写诗歌一样的散文,还爱好参加笔会。笔会的时候,黑驴昼夜燃烧着激情,不疲不倦,聚拢一群青年女子文学爱好者,或朗诵他写的诗歌,或唱他创作的歌曲,或跳他编排的舞蹈。如果青年女子溜走了,他会再找几个中年文学女士,如法炮制。
那年在仲夏的渤海湾举办笔会,黑驴海浪里沙滩上忙着给笔会的女子拍单人照、集体照、泳装照、夕阳剪影,把所有女生的背包都背在身上,只露出脑袋和细长的腿。黑驴说,谢谢全体女性的青睐。黑驴自豪地宣称自己是白马王子。
王川说,你长得太黑,就叫黑驴王子吧。
由此,黑驴王子在圈内尽人皆知。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列车进入了科尔沁草原深处,白雪茫茫的草原映入视野。卧铺车厢里弥漫着人们夜里呼出的C02和各种气味,间或还有酸烘烘的也许是臭脚的气息。
王川坐在车窗前瞭望着草原,心思在草原上驰骋,突然,一股香气越过茶桌飘进了他的鼻孔,王川拉回窗外的目光扭回了脸,看见了对面风姿艳丽的徐娘,脸上的粉拍得多且厚,立刻想起《小二黑结婚》里的三仙姑。王川乜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旎旎,控制着爆笑,说旎旎老师早晨好。
旎旎风骚地撩一眼王川,说,想啥呢?
王川说,想赵树理。
旎旎一诧,脸红了,像草原早晨天际的霞。
黑驴溜过来,说,大清早的,吵吵个啥。话音未落,人已坐到旎旎的铺位上,龇着两颗扭扭着的门牙,冲着旎旎媚笑。
旎旎白了他一眼,黑驴的笑眼眯成了一条缝。
黑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苹果,削皮,递给旎旎。黑驴说,早晨吃个苹果相当于喝一罐蜂王浆。
黑驴转过脸看王川,眼神里藏着几分不屑。
中铺发出悠长嘹亮的下滑音,随着人体的翻动和铺位的颤动,一股浊气从被子的缝隙钻出来,臭豆腐那种。旎旎慌忙捂鼻掩面。黑驴一蹿而起,将中铺的被子撩到地上,大喊,周儿起来,大清早你就放屁。
采访组的同伴们洗漱后围过来,把带来的好吃喝都摆在茶桌上,准备早餐。
在列车上,黑驴做了一件事,悄悄地摸清了同伴的身份,除了他和周儿是现场工人,其他都是铁路局和铁路分局的机关干部,尤其旎旎背景资深。黑驴的笑容就有点峻。
周儿也做了同一件事,逮谁问谁,姓名工作单位地址电话,然后逐一认真记录,然后说幸会幸会,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