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0年第01期
栏目:中篇选粹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老子·道经》第十六章
在筑新路与胡帮文撞在一起,是3月份一个晴天清晨的8点钟左右。那时候,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上班的、晨练的、上幼儿园的、拉板车的、背背篼的,以及去黔灵山背水的都匆匆忙忙,像赶乡场。胡帮文背着背篼,背篼翻口篾条用黑胶布裹着,匆匆地穿插进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斜插过来,超到我前面,我没有来得及收住脚身子就撞上了。他急忙转过身来面朝着我,嘴角上挂着很不自然的笑,说道:
“小老弟,对不起!我姓胡——古月胡,从清溪湾来。”
我“噢”一声,把已经到唇边那句“这么急匆匆去抢水饭吃啊”的诅咒吞回到喉咙里去。
胡帮文头上戴一顶颜色灰扑扑的瓜皮帽,两条粗浓的眉,一双浑浊的眼睛像刚睡醒的样子,脸上露出疲惫木讷的神色,蒜头鼻子,右耳门前有一朵扫把菌似的肉芽,身上的对襟土布衫洗得泛白。他说话显得怯怯的,却快捷敏锐,带着讨好的味道。
城东楼宇间映照着朝霞的时候,街面上车水马龙,报社大楼门口的报栏前有不少人在阅读。我回头,看见胡帮文狐疑地朝我这边张望。他犹豫不定的样子,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转身走到他跟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似乎有些犹豫,看着我,却又似乎没有看见我,目光茫然,似乎是毫无把握,又似乎是小心谨慎,一副古里古怪犹豫不决的样子。他到后来也没吭声,只茫然地摇摇头,眼睛里闪过某种别样的情绪,背着背篼转身悻悻离去。
望着胡帮文离去的背影,凭职业的经验我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却又一时问不出来。
那时,我和女朋友成紫嫣分手到报社做体制外记者兼文艺副刊编辑不到三个月,我的租住屋在观景花园。那片小区取名“观景花园”,却一绺花圃也没有,一朵花也看不见,只是在半坡上建筑了二十来栋九层高的商住楼,配置有一个对外停车场,还有几个小吃摊铺和一家挂着社区家电维修中心招牌的店铺。从我租住的公寓出来,穿过巷子向左拐,再走一段一百来公尺的斜坡,便是新添大道。出路口经过五个公交车站,便是我工作的报社综合大楼。每天我都步行上班,下班后原路返回,有时顺便拐进农贸市场,买油、买盐、买酱油、买菜、买米,然后回租住屋做饭吃,然后读书。
与胡帮文撞在一起那天,我一直没能完全地投入工作。打开报社副刊部邮箱阅读稿子时,我眼睛明明盯着电脑看,脑海里却浮现出胡帮文那双古怪的眼睛。版子几处出错,被安主任好一阵数落。
“这是你做的版子?怎么校对的?”安主任提高着嗓门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一连好几处错,你到底在想哪样?!”
“我马上校正。”顿一顿,我勉强挂出一副轻松的笑容。这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直截了当地数落,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在干什么。
“好吧。我5点钟要出去办事。”安主任站在旁边,用笔在清样上画出几道红线,又看了一遍,才把清样递给我。
那天下午,我一直到6点半钟才下班。天黑得迟,太阳的余晖还在西边的楼房上照着。从报社去往观景花园的人行道上已经开始摆夜市摊床。我像往常一样拎着菜走进小区,看见胡帮文和五六个背背篼的乡下人坐在岔路边,背篼垫在屁股底下,听一个年轻男人哼山歌。瞅见我,胡帮文犹豫着有点胆怯似的站起来,似乎要同我打招呼。我调脸看向旁边的楼房,做出根本就不知道他存在的样子,只管走路。
第二天早晨去上班,我竟然又在岔路口遇见胡帮文,心里不觉一动,可是,在小区里反复遇见一个背篼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人,昨天才与他碰撞,今天就在小区里遇见他。凭感觉,不知怎的,总预感到好像要与他有点什么事似的。
“你住在这附近?”我不太情愿地带着些许冷漠问道。
“哦——住在这附近——”晨光中,他站在岔路口张望,听见我问话才转过头来说道。
我疑惑地瞅他一眼,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倒是眼睛里又有了那种似乎是毫无把握,一副古里古怪犹豫不决的模样。
“你真没有什么事吗?”我一边走路,一边问他。
“唔,是的——能有什么事呢?没有事。”他耳门前的肉芽立即绯红,声音里分明含有些许恐慌,活像藏在心里的隐私被我无意中捕捉到似的。
“噢。”我疑惑地又看看他,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嘞。”
“唔,唔,是的。”他语速极快,站在岔路口上想跟上我,又不知道怎样动脚步似的说道,“没有什么事。”
我要赶时间打卡上班,便紧跨几步超过他,朝路口匆匆走去。
后来的日子,胡帮文经常出现在观景花园,有时候是早晨,有时候是下午。我每一回碰上他,他的背篼总是空着,似乎很少有人请他背东西。偶尔,我冲动得想把装小菜的塑料袋给他背,让他多少有点收入。可是,这样的念头刚起就被自己打消了。
周五这天,夜幕降临我一点也不知道,去张主编那里送清样回来,偶然发现窗玻璃里映着自己模糊的身影,才知道暮色已经四合。我拎着报社发的两箱福利水果出门,楼道里已经没有人走动,整个报社大楼里静悄悄的。在电梯里,就我一个人,想找个人搭手也不成。走出大楼来,我站在门前张望,天空飘飞着毛毛雨,微风吹落着门前阶梯两边树上的水滴,水泥阶梯上湿漉漉的。
我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弧形檐下面,手里拎着两只纸壳箱。我用眼睛在大街上搜寻着背背篼的人。街道上有人打着雨伞匆匆地走,读报栏的雨篷下边,有个背篼倒扣在地上,一个男人缩着脖子笼着袖子站在旁边张望。我喊了声“背篼”便朝阶梯下去,还没有走得一半阶梯,那人已经到阶梯前来接我。
背背篼的人竟然是胡帮文。他讨好地笑了笑,说:“您现在才下班?”
我用鼻子含糊地“嗯”一声。
“我给你背回去?”他说道,语气依然带着讨好,像第一次与我碰撞时一样,“价钱你看着给就行——给多少都成。”
“行吗?你这背篼旧得也太——”我说。我怀疑他的背篼背不起两箱水果。
他笑了笑,把水果箱接过去。走到读报栏雨篷下,他先把水果箱放到避雨的报栏檐下,再把背篼倚靠着栏柱放稳妥,接着才把水果箱放到背篼口,然后蹲身下去。只见背篼口朝前稍稍倾斜,嚓嚓嚓地一阵响,他已经把背篼背起来了。
毕竟是吃力气饭的,我从后面看去,他竟然一点劲没费。
他背着陈旧的背篼在前面晃晃悠悠走,我说:
“您这背篼太旧,你听它嚓嚓嚓叫嘞。”
胡帮文头也没回,只管朝前走路,自言自语似的说:
“青篾打的背篼,响是响,扎实得很。两箱水果也就四五十斤,不咋的。”
“换一个新背篼,找你背东西的人也许会多些。”
“换背篼得糟蹋钱不是?乡下人钱难找,能省一点是一点。”
路灯亮起来,毛毛雨在灯光里纷纷扬扬。走进观景花园,走进我住的单元门,上到七楼,胡帮文把背篼歇在我租住屋门口。我惊讶不已:他竟然知道我的门牌号。
他把水果搬进屋以后,额头湿涔涔的。我掏出十块钱塞给他,让他不用找零。他睁圆眼睛,惊慌地说:
“哎呀,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呢?”
最终,他把五块钱硬塞给我。趁我拿毛巾擦脸,转身出门背起背篼急步下楼去了。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胡帮文帮我背过几回东西,我和他渐渐熟悉起来。他确实是个话不多的诚实人。有一回,他帮我背袋装米,走在路上聊到他们寨上的事情。他嗓门压得低低的,低着头,茫然失措的样子。他把手伸到背篼底下往上搂一把,似乎想把背篼搂高一点,背篼却依旧只有那样高。他抬起头看我一眼,声音黯然地说道:
“哎,你说山坡里埋着金子对农民有哪样好嘛?钱让外乡人找了去,受害辛酸的是我们!”
他眼睛里露出阴郁的神情,说话仿佛自言自语,嘴唇哆嗦着像被寒风长时间吹过,声音压得难以想象的低。转眼望着大街远处,他眼神异乎寻常地迷茫。
胡帮文是半年前离开清溪湾来省城的。
胡帮文来省城的目的,为的是寻找考取大学离开清溪湾,据说在省城一家报社当首席记者的胡秀珍。胡帮文找胡秀珍,一是为了营救他儿子胡二蛮;一是受清溪湾几百乡邻的嘱托,把清溪水遭受污染的事情登到报纸上去,好让公家出面把清溪边那些淘金窑子停掉。
自从地质队在清溪湾环山上勘探出金矿,不到十年工夫,清溪两岸的山坡被采金人挖掘得百孔千疮。清溪湾许多农户承包地塌陷,房屋墙壁裂缝,稻田不坐水。前些年,寨上陆续死掉不少牲口,先是鸭子,接着是鸡、猪、牛、马,后来人也死得异常。人们都以为是邪神作祟,请端公张太祥在寨子上开道场,大做七天法事也不见正神显灵。去年,胡帮文的儿媳妇、民办教师胡二蛮屋里的白荷花在清溪边洗衣服,失脚滑到溪里呛一肚子水,回到家就倒在蹲口上,胡二蛮没敢耽搁,直接送到省城医院,不想荷花当晚在急诊室落了气。医院把荷花的血液和相关脏器做化验,结果显示她死于多种化合物慢性中毒。接诊医生小心翼翼地说:
“也许……是水源受了污染……”
清溪湾与下河湾仅隔着一座山,是下河湾村的一个村民组。清溪发源于梁家菁双龙潭,四季不涸,流经掘满金窑子的山坡脚,穿过清溪湾,最后落入簸箕坝子中间的岩石裂缝。
胡二蛮用可乐瓶装半瓶清溪水到省城化验,证明了医院的判断,他回去一说开,整个清溪湾像立即炸窝的黄蜂一样。清溪水有毒,清溪湾人遭的许多罪原来是挖金窑子的人们造下的孽!人们便一下子涌到矿山上,有胆大的还跟着胡二蛮闹到镇政府去。起初,县环保局和土地局的人组成个小组到清溪来整顿,炸塌五六个小金矿。后来,重新开挖金窑子就没有人再来干涉,即使省里派人来,窑主早早得到消息,人走窑空。挖掘金窑子的哪个不是与头头脑脑沾亲带故的?据说,最大那个金窑子的窑主还是县公安局长的本家兄弟嘞,地区和县里都有官员私下里持有大金窑子股份。人们又跟着胡二蛮上访,上访没音讯就堵路,县城里闹得沸沸扬扬,镇里头派人把住通往外界的路口,用车将上访村民强行拖回清溪湾,县长亲自带领一班人上街疏通道路,并在清溪湾召开现场会,村民组长白兴仁因玩忽职守被撤职。县长说,清溪湾山是国家山,水是国家水,县、镇两级政府领着大伙奔小康,怎么奔小康呢?说白了就是要靠山吃山发展经济,要搞钱。极少数不法分子,蛊惑人心,聚众闹事,堵路——堵路就是犯法。县长说,骨干分子要判刑,参与闹事的要罚款。县长说胡二蛮蛊惑人心煽动闹事要严惩。孟副所长当场把胡二蛮铐起来,还让人把随身带的短枪在簸箕坝子上朝天放了几响。
入秋以后一个落雨的晌午,天色阴暗,清溪寨子陷入一派寂静。胡帮文没有再去县城跑儿子的事,独自寡着脸坐在蹲口喝闷酒。白兴仁站在朝门边,看见他,叹了口气,阴沉下脸穿过晾坝走到他跟前,眨巴着眼睛瞅着他一撇嘴说:
“就知道灌黄汤!大侄女在报社也不去找她,总有一天,你会憋死在这黄汤里。”
“你咋不去找她哩?”胡帮文意料不及,愣住,恹恹地觑着白兴仁说。
“二蛮是我女婿,更是你儿子嘞;虽说荷花去了,毕竟二蛮是替她争那口气才进去的,你这就甘心了?”白兴仁在胡帮文对面坐下,挥一挥手,干瘦蜡黄的手从胡帮文眼前划过,几乎划到他的蒜头鼻子。
“不甘心又能咋的?虼蚤还能顶起被窝来?三天两头跑县城求爷告奶,到头来庙门也摸不着。”胡帮文仰起头,抬起衣袖揩嘴角上的残酒,然后把酒碗递过去,耳门前的肉芽突地变得紫红。顿了顿,他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道:“荷花去了,二蛮又进局子——不喝酒,你说这狗日的日子咋打发?!”
白兴仁没有接酒碗,他吐口唾沫,说道:“秀珍要是我亲侄女,我早到省城找她去嘞。”
“说得轻巧!手头上没有钱,动得开脚步?几趟县城跑下来,早把省下的钱折腾光嘞。”
白兴仁端起酒碗一仰头喝干,重重地把空碗厾在梨木凳子上,说道:
“即使是讨百家米,我也把盘缠凑给你!”
蹲口上天色比起先更阴暗。房檐外,毛毛雨斜斜地飘飞在青石铺成的晾坝上,晾坝前坎低垂着头的钓鱼竹被晚风吹得窸窸窣窣响。
离开清溪湾的前一天,清溪湾人特地在簸箕坝子赶花场,又吹芦笙又围起火堆跳舞,寨佬白二公亲自给胡帮文敬酒。白兴仁破天荒当着全寨人敬胡帮文一海碗酒。
翌日天麻麻亮,胡帮文动身上路。他走五里山路三里水路四里沙子路,悄悄到离界镇十五公里的泥塘镇,坐长途客车从高速公路来省城。
……
胡帮文帮我背十斤袋装米和两提啤酒回观景花园。他一边走,一边心不慌气不喘地给我说道寨人给他敬酒的事。他说那天喝那么多酒,他竟然没有醉。大伙把酒坛从自家酒窖里搬出来,非要让他带一坛到城里给他帮举老哥。十几坛酒都搬到簸箕坝子上那棵粗大的老银杏树下,他硬是一坛也没捎带,只背着青篾打的背篼上路。
过山风把老银杏树丫枝上缠着的红绸疋吹得噼啪噼啪响,活像风卷着的旗帜,让他心里涌起一股豪情与悲壮。
“你找到胡秀珍了?”
胡帮文抬起衣袖,揩着额头上的汗说:“没有找到。”
“她真的在报社?”
胡帮文臊得脸没处放,硬着头皮说:“我在报社门口跟踪过一个女子,却不是我侄女。”
“你跟踪过一个女人?你是说……”
“她不是胡秀珍?!”
我瞅一眼胡帮文,说:“你是说——你不认识你侄女?”
“我认识她爹胡帮举。”
“那你就去找她爹嘛——”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