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梅村的时光,是我人生最美的时光。阳光温暖,田野清新,绿色的山林和空中飞翔的鸟儿,这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安娜走在前面,走在我心里的阳光之中;她那样娇小而美丽,天使般的微笑挂在清秀的脸上。每当放学的时候,晚霞多么灿烂,安娜时常被其他女同学簇拥着,唱着一首非常好听的俄罗斯爱情歌曲,我猜那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在那个苍白而贫困的时代,安娜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芬芳,使我入迷而又专注;这芬芒仿佛正在滋润着我那极其艰难的成长。我们之间很少说话。从那时起,我就隐隐约约地感到我这一生几乎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地与她说话了。有一次放学,她的同伴们因为补习而被留在班里,她独自走在路上,我走在她的身后,我发现她显得有些不安,不住地回头看我,似乎担心我会随时消失。她放慢了脚步,这样我们很快就并行了。记得当时夕阳的余晖十分耀眼,路边的小河沟里泛着亮光。沿着山坡的侧影,可以看见青梅村那边袅袅升起的炊烟,青淡淡的与山巅的云岚交织在一块。我说,好像有些结结巴巴的:“安娜,你的衣裳真好看。”她说:“嗯,是我姨的。”“你姨在哪?”“在上海。”她垂下眼帘,“是她做小姐时穿的,后来就给了我妈,我妈觉得不合适,又改了改,后来就给我穿了。”在当时,了解这件凤凰图案的外衣对我来说似乎太重要了,它一下子扩展了我的想象力;它使上海、姨妈及安娜的身世都成为我渴求探知的谜底。我很想接着说点什么,这种欲望十分强烈——安娜的解释使她的身世背景显得更神秘了。然而这时我发现安娜的神情变得有些忧郁起来;她侧过脸,很用心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很害怕我会接着问她什么。我发现在安娜的眉心间有一颗小黑痣,很美,米粒般大,像点上去似的,使她那张圆圆的可爱的脸蛋显得十分生动。在当时谁也无法想象的是,这一发现居然成为我日后追寻安娜、走遍天南地北在芸芸众生中识别她的标记;而且我已很难确定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究竟是安娜的那件外衣,还是她的那颗黑痣使我把她与众多的女孩子区别开来,并且使她的形象那样久远而深刻地根植于我的内心,从而使我承受起一生的情感伤痛。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她美丽的面容上唯一的黑痣。
日头在大山背后沉没了。黯淡的天色使僻静的山道显得有些朦胧。远远地,可以看见掩映在村头那边竹林后面的村舍了。在当时没有谁提醒过我们什么,但我们渐渐分开了距离,就像从来没有走到一块似的。走到竹林的岔道时,安娜突然停住,转过身对我说:“阿贵,等我长大了,你还能天天陪我一同走路么?”我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其实我是根本不懂她话的意思。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对于长大的问题尚未认真思考,甚至也不具有信心。安娜走了,没等我说什么就走了。我在竹林旁呆愣了很久,很久。
现在,泪水滚下我的眼眶,打湿我案前的稿纸。安娜,你知道我是多么悔恨自己当初没有回答你!为此,在我真正的长大后,为了能“陪你一同走”,我走遍了天涯海角;你不知道,我后悔得心都碎了……
在青梅村的日子里,最难熬的是暑假。假期到了,安娜就要回上海她的姨妈家去了。我会时常去青梅水库大坝上,在那里看着坝下的一间小屋。那是一间用木材和茅草搭起的小屋,原先是筑坝时给民工歇息和存放工具用的。最早我们家从城里下放来时也在那屋里住过一年,后来安娜一家人从上海下放来,我们家搬进村部的库房里,茅屋就腾出来让给安娜家住了。当时,村里下放来改造的五六户右派家庭,彼此是不来往的,孩子们也一样。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我在想,上海是什么样的呢?安娜去那里会好么?她还穿那件绣有凤凰图案的上衣么?她的姨妈,就是那位早年在上海作小姐时穿那件丝绒上衣的女人,是什么样儿?她小时候也像安娜一样美么?……整个暑假我都在牵挂着安娜,生平第一次感到内心充满莫名的惶恐与不安。
那场山洪就在那年暑假刚刚开始不久发生的。那一夜好大的雨水啊!第二天早晨,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安娜她们一家人都不见了。我跟着父母及全村人跑到青梅水库大坝上。大坝早已被山洪撕裂了一道约五米宽的口子,洪水正一泻千里地向坝下涌去。那间茅屋早已不见了,洪水几乎使山坳形成一片汪洋。库坝里的洪水裹着泥沙,轰响着顺山势渲泄而下。巨大的恐怖使我浑身颤栗起来,父亲忙把我搂住说:“不用怕,孩子。安娜她们一家都回上海去了,她们都没事的。”然而,当天中午,人们就发现了安娜父母的尸体,在邻村的河湾处。为了找安娜,人们沿着洪水往下游一连找了三天,结果只找着了安娜那件绣有凤凰图案的上衣……
我至今仍不能相信的是,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是你一生无法摆脱,无法回避,又无法忘却的,而更为残酷的是,你一生都无法得到!
安娜使我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