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9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让他浴以忘川河中的水珠……”——歌德
现在,我静静地坐在午后的阳光中,身后从敞开的窗扇里传来美国人肯尼基的萨克斯曲《回家》。这曲调如诉如泣,撼人心魄,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了,可每次听都能感觉到那种旋律的力量,近乎要把我撕碎了!那旋律仿佛在诉说着我的经历,诉说着你——安娜!它使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家乡那大片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大地,看到了家乡那清澈的溪流,纯朴的村庄,你在绿茵如盖的草地上跑着,青春洋溢,轻盈飘逸;你的身姿使我想到金色池塘中那美丽的天鹅翩翩起舞;你终于看见了我,目光那样深邃,那样含情脉脉;你在向我招手,你想说的是你要回家……
如果我的梦没有欺骗我的话,她最近一次离开我时是背着一只轻便的牛仔包,披肩的长发用一条黄色的手绢系着;她那一身轻盈潇洒的牛仔装使她走起来步伐显得十分飘逸;她的背景是一片夕阳映照下的戈壁荒漠,她向地平线走去——那幕无与伦比的恢宏和精美的景色几乎注定了这个女人对于我的情感与心灵世界的终生伤害!
在我踏上西北之行前,在兰州一家小客店里足足睡了两天。长年的流浪奔波使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在沉沉如死去般的睡眠中,我又梦见了安娜。在戈壁风沙弥漫的一个驿站旁,她站在那里,神秘得如从天降。在这个人迹罕至的世界,她穿着一件鲜艳耀眼的红羽绒服,那只牛仔包搁在她的脚边;干冽的朔风吹扬着她乌黑的长发,她俊美的面容被夕阳映得灿烂红润,她神情那样端庄冷峻,在这日暮夕阳的荒漠之中,她像一尊美的雕塑一样伫立在那里。当时我正乘坐在一辆疾驶穿越沙漠的卡车上,这一发现使我惊呆了。我无法断定安娜当时的思绪处于怎样的状态。我急忙用手掌猛击驾驶室顶棚,大声叫着停车。司机把脑袋探出车窗问我要干嘛。我说小便小便。“就在车上干吧!”他说着缩回脑袋,反倒把车开得更快了。我就在车箱里冲那原野上大声喊安娜的名字。她仿佛没有听见,仍旧面对夕阳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被一片暗淡的残阳所淹没,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那一刻,我似乎已经感到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们的分离几乎就是诀别……
我害怕城市,我喜爱流浪的生活,甚至喜爱流浪中饥饿的感觉。我对早年家乡的印象及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我日后流浪途中,特别是在那些难忘的日暮黄昏时分才清晰起来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家乡那丰沃的土地、大片长势茁壮的庄稼、连绵不绝的山峦滋养了我的天性,以致于我对自己凭借双脚走遍大地那样充满信心,对山外的世界充满幻想。我追寻着安娜,并发誓要找到她,与她生活在一起,直到死亡。从黑河到齐齐哈尔,我在烟臭熏人的车箱里昏睡了一天,后来又去了张家口,在那里转道去了邯郸,向我的朋友韩鹏借了些钱,然后继续往西进发。说你不信,真的,我一直是在凭着感觉寻找着安娜,我甚至在梦境中已经看到安娜去了戈壁荒漠。当然,我相信自己是能够追赶上她的。
现在,在江南一座小城的一间低矮的屋子里,我坐在写字桌前已经很久了。夜已过凌晨,透过窗口,我看见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寂静使灯光也显得有些昏暗。此刻,面对案前的稿纸,我觉得自己四肢冰凉,浑身无力。
二十年前,在家乡那个名叫青梅村的村落里,每天早晨,我吃完饭,就背起书包跑出家门,在村头那片竹林边徘徊。谁也不知道我那时的秘密,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从那时开始我就在等待着安娜了。一阵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后,安娜就会跟她的女同学们从菜园地中的一条篱笆巷中走出来。在去公社学校的路上,我总是尾随在她们的后面,就像她们的影子一样。开始,我这种行为被她们讥笑过。她们停下来,扭头看着我,轻蔑的神情是要让我意识到我这样做是羞耻的。我在距她五六米的地方站着,若无其事地望着别处;她们走,我就走,她们停,我就停。后来她们似乎习惯了,不再那么大惊小怪了。每当发现我尾随在她们身后时,我就会看到有人咬耳对安娜说:“跟屁虫来了。”那个声音总是很大,显然是想让我听见,接着便是一阵开心的窃笑。其实那时候吸引我的不仅是安娜的美丽,还有安娜穿的那件花外衣。衣服已经洗得有些泛白了,淡黄丝绒底料,袖口、衣摆和肩都改动过,但背后的一对凤凰图案却完好无损;那对精致的凤凰是用金线镶边的,羽翅欲展,呼之欲出,样子像是马上就要飞起来。在当时,这件衣裳太美妙、太好看了,全校找不出第二件可以与之媲美的。它仿佛直接区分了某种高贵优雅与粗俗卑贱的界线。安娜的美丽也许正是由于这件与众不同的衣裳而渐渐深入了我的内心。它穿在安娜的身上,显得精巧别致;特别是随着安娜轻盈脚步的移动,那对凤凰仿佛一边振翅欲飞,一边欢爱私语。记得我蒙昧的心灵最初的骚动便是受到了那一对美凤凰的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