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正值隆冬,四点钟以后天见黢黑。莪拉岱受不了老爹那张嘴,吃过晚饭,回西屋铺被褥躺下了。两个小时后金捷才来,手里拎着个五公斤装的塑料壶。
“有日子不见影儿啦。”契得儿骂了一下午,冷不丁儿变换腔调,还有些转不过劲儿。
这话令他颇感意外,“上个星期三来的,今天也是星期三,正好一星期。”
“咋觉着有个把月了呐。”不知契得儿是记糊涂了还是有意调侃。
“没觉得是去年——1996年就行啊。”他的回答也不无幽默。
“见天钻山,不务正业。听说团委给踢出来,发配企管办啦,企管办是个什么东西呀?”
他腼腆的脸上洋溢着青春期特有的笑容,所有的动作看上去都彰显浪漫。“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呵。给,提这一壶吧。”他将塑料壶蹾在了契得儿面前。
“高号柴油吗?咋这么一点点?火车司机卖给拖拉机的,都是五十斤一个的大家伙。”
“契得儿老爹,”他一直这么称呼他,像外国小说里的叫法。“你现在不光记性差,鼻子也不大好使呢,这么醇香的粮食精都闻不出来?机务段多经加工厂酿制的,绝对纯粮,绝对六十度,绝对是刚从大酒罐里流出来的!”
“猎王”兴奋得像山猫,拧开壶盖,“嗬!热乎着呐,真没喝过这刚出锅的,好哇!”他关了那台动辄就忽闪出雪花和马赛克的破电视,把茶缸子里的茶根泼进花盆,咚咚倒满。“到厨房来!”稍后,屋子里到处充盈着烈酒和烤鹿肉干的香味了。
躺在西屋的莪拉岱暂停了一味的相思和每晚龌龊的习惯,眼巴巴地盯着糊在房棚上那些旧报纸上大大小小的标题发呆。一老一少在谈熊,却没朝他打探。莪拉岱越恨他们不把自己当回事,就越后悔不该夸大其辞。接下来,这个在周边猎区演绎过诸多传奇的猎手,会把他的谎言拓展得层出不穷,而他也将被拉进陷阱!莪拉岱头没动地吐出一口痰,也不管它飞落到哪儿去了。
契得儿对这个汉族小子的偏溺程度,某些地方甚至超过小儿子图雅。比如金捷一向没老没少,比如荒诞不经。他虽以克死爹妈的硬命为由,形式上拒认契得儿做干爹,其实那都赖他老人家的干儿子发展过盛,有些即便醒酒后不承认了,却也被难缠得不可推卸。摆弄火车头的咋说也看不起这些非产粮区的早期社员和伐木倒套子的子弟。上次金捷来正赶上大伙打扑克,冯学好心相让,可他接过来没抓几张,欻欻把几双手里的牌都捋了。“这两副烂扑克玩半年了吧?让你们揉搓得这个囊呵,看上去有四副厚了,黏得都粘手。”他敛吧敛吧,哗地扔进炕沿下的灶坑里,亮出皮钱包,回身给看热闹的小五锉五块,“去,剩下买糖。”小五锉像领了令箭似地狂奔。嘎嘎新的扑克牌溜滑,他们的笨手指头拿不住,哗哗往下掉,他又恶语相加,“我打小就在西沟胡同蹿,别说楼,至今没一家盖砖房的,你们是不是把中央精神领会错啦,一百年不变的那是香港!”去年,被他弄出监狱的弟弟非得结婚不可了,他便疯了一样地整钱,狂捕乱猎,在地窨子里骨碌得身上虱子一抓一对,开春又弄两顶军用帐篷,雇工三十块钱一天采蕨菜,图雅也帮他四下招徕。懒鬼加无赖的崔升子叫号要五十,五十就五十,到晚上,最不中用的童工小五锉都能采满一丝袋。胳肢窝夹捆蕨菜的崔升子让他迎面一拳,崔升子吐沫装死,金捷就地挖坑,要把他葬了。他把坟墓抠好了,崔升子也诈尸逃跑了。这就是金捷。
停电了,偏远的镇郊经常这样。厨房点上了光焰昏黄的老马灯。
“……由此看来,真该谢谢你这条残腿了,让这只不好好蹲仓的家伙即将成为我猎杀的第二只。”听他的口气志在必得。“不然,这该是你的第几只了?”
“卖到动物园和抽胆汁那里的崽子不算,恰好第十只呗。唉,凡事都没个圆满呐。”契得儿捏捏没了脚后跟的熊掌似的脚丫子,让它离开了地板缝泛上的夜寒,横担在好腿的膝盖上。“小子你给我记住,心和手一定要稳。”酒在炉盖板上快煮开锅了,他把磕得一片烂漆的茶缸子和几块烤炙的焦糊的肉干子撤到炉台边,“心稳手就跟着稳,反应也就跟着敏捷,别嫌跟你磨叽,不管黑狗坨子还是大棕花子,都有个大毛病,上来就奔你枪管子使劲。跟我靠到最近的时候,嗨——三十岁吧,正当年呐,就近的距离枪就攥在准星后头,顶着打,喷出硝烟的枪管子和熊腔子里滋出来的热血,哪个更烫手?”他忘了茶缸里的不是热茶,端起来吹吹表层,深呷了一大口,见金捷佩服地不住盯着自己转脑袋,契得儿挑一块筋头子闪耀着琥珀色光泽的干肉条,伸鼻孔闻闻,递给他,“二十岁的牙口,相当四岁的马驹儿,嚼了它!”老人的目光再次与年轻人对视。“尤其大棕花子,那东西——太爱跟人撂跤。不把大面闪给你都不算蠢。子弹不直接射入脑海和心脏,甭想一枪毙命,而它中弹后的顽强,无论如何都不可想象……人呐,人要不稳,就抓不住这当空儿,转瞬即逝的战机呀,稍一迟疑,给它一秒、半秒,它就还你一巴掌,要你半条命。”
他把茶缸向金捷推近了一些,示意他也该像样地喝上一口了。
“到岭子上,一切你就当机立断吧。”契得儿瞥眼西屋那扇掩紧的门,拢嘴凑近金捷的耳朵。“他的话,哼,跟他的枪法一样,十枪九不中。这次恐怕也要让你见笑了……”
“图雅最近没来信吗?”他有意岔开话题。老人自以为压低了嗓音,但酒后的掩饰和房门的隔音程度毕竟有限,再靠不住人家毕竟也是父子嘛。
“没有。也没从老孙家小铺打个电话来,估摸又要考试了。唉……要是图雅在家,一个快枪手,一个狙击手,还担什么心呐。你们铁路哪样都好,就这考试忒多,考考考的,再考就像这些肉干子,都他娘的烤糊巴了。”
炉膛里跳跃的光焰从炉盖板的一圈圈缝隙中迸溅出来,泛在金捷的脸和手上,把那双十六岁起就从事血腥杀戮的手,映照得如同女生的手儿一般纤巧。他耐心地把那块琥珀色的鹿筋揪扯成了一缕比蛰麻线还精细的金丝。
不知他几时走的,莪拉岱没能等到他们喝完,就疲乏得昏昏欲睡了。
天哪……究竟是个啥大兽呐?惊梦中也是悚然不定。不记得图雅曾在哪座山腰的岩壁后边设伏了,一丛丛达子香的干枝挡住了视野,但却看到它巨大的脊背,青乌的鬃毛,挣撞得剧烈摇晃的桦树,震得山根子都回鸣的咆哮……撵来啦!熊掌劈头盖脑地拍向莪拉岱,他拼命地抽搐,挣脱了梦魇,才知道是老爹正拨弄他脑袋。
“使唤它吧!”他手里拎着七点六二毫米口径的老马枪。这是全家的祖宗,谁平白无故地拉一下大栓,空勾一次扳机,主人都验得出来。除了图雅没人敢碰。
“我习惯用平管了。”他带着没睡醒的倦怠,双手前胸后背地抹冷汗。
“这时候还犯他妈什么犟啊!你那些弹壳糊弄鬼行!还嫌它后坐力大呀,还嫌它让你耳鸣,白天放一枪晚上还尿炕啊,操你妈地——都啥前儿啦!让你用它不当你是把手——这叫万不得已!知道吗?”老爷子的嘴啊,叫唤起来也不管个白天晚上。
莪拉岱不认为那些猎枪弹有多糟,不听邪地偏着犯犟的脑瓜骨,“关键时刻,用惯了的最顺手。非得替我信不着那些弹,我上午重装行了吧!”
“啥?上午?亏你说得出口!套那儿的熊瞎子也会等你一上午?”契得儿气得发抖。“四点半啦,定好五点走,铁路上的人最掐点儿。快穿衣裳!”
出于逼迫,莪拉岱无奈地披了棉袄下地,仿佛一步就跨进了不再由自己支配的万劫不复。俄顷,院子里狗叫了,清晰的口哨和踏着凌晨小雪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山贼!臭无赖!着黑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