莪拉岱一旦决计撒谎,幻觉便在脑海里即刻演绎成了一幕幕真实。以往下山,他善用老树墩上边砂糖似的雪粒儿搓那张从额头到下巴都长满粉刺的蜡黄脸,到家靠火墙子一烘,即刻呈现出艰难跋涉才有的达子香色儿,蒙混过关。这次是被一头巨大的棕熊撵啊!为彰显出一路屁滚尿流的狼狈相,两肩伺机往荆棘上一路钻蹭,让刺玫果树刮破了棉袄,直到露出底层新絮的白棉花,才肯罢休。
入冬前,弟弟图雅耽搁了国庆假期返校,领他在冰溜沟、拓荒沟、坎山、小二河子铺设了兽套,千叮万嘱套子不能动,只等扣上头场大雪,再沿动物走过的全新路线拴套,如此追加,他拿手的迷魂阵就奏效了。可在莪拉岱看来,有些套子拴高了,有些明显拴低了,有些则根本没拴在必经之路上,直到有几个套子被獐子碰歪,被公狍子的长角挂脱,甚至有组连环套被小野猪们大摇大摆地通过了,莪拉岱才决计改一改。图雅素知他忒能拔犟眼子,可这毕竟关系到全家今冬和年前后的生计,来信也不嫌絮叨。没想到大雪封山后,整个世界一夜间巨变,再按动物蹚出的雪遛子追设机关,它们全都被逼进了早已撤了托的迷魂阵。他后悔不迭,拆东墙补西墙地追加手段,可这些打小就吃腻了的狍子野猪绕山转起来,比人狡猾得多,搞得莪拉岱疲于奔设,焦头烂额,把整个猎场子彻底弄乱套了。偶尔勒个雪兔打只乌鸡算侥幸,背杆空枪回归,真是令猎人再自卑不过的事情。望着自家的房舍,他想到进屋还要面对契得儿那张审讯似的老脸,听那些想不听都不可以的羞辱和谩骂,真是沮丧透了。
在小二沟道班,运材司机没因失魂落魄的猎人囊中羞涩而拒绝他搭车,他刚经历的惊险奇遇反倒打发了司机的驾驶疲劳,这也给了莪拉岱一次演练谎言的机会,否则回家糊弄契得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契得儿不但是“猎王”,最糟糕的还是他的亲爹!
莪拉岱像刚刚挑过风车的西班牙老堂,进屋把猎枪往门后一扔,稀里哗啦摘下猎袋、子弹袋和猎刀,将花狗皮帽子从潮软的粘头发上撸下来,顺势裹住整张脸,倒头趴在火炕上。
契得儿这工夫正在后院郝德满家滚烫的热炕头上分瓣欠屁股,吆五喝六地吹嘘那些永不言败的战绩,听说莪拉岱让走坨子撵下山了,顿感无地自容,“这犊子说的话听不得!”急忙扭腚下炕,提上一只胶皮靰鞡,另一只套在了被猎夹子打掉了脚后跟的废脚上,瘸了拐了地率先奔赴前院。“肠子给拽啦?还是肚囊子给掏啦?瞅这副德性!没把自己喂熊,就这么爬回来的呀?开枪了吗?”老契得儿张口就骂。
莪拉岱把帽子从脸上移开,偏过头说:“撵我的时候,开了一枪。”
契得儿抓起戳在门后的鹰牌平管猎枪,掰开别子,裂开的弹仓里跳出两枚16号猎枪弹壳,一枚竟然是实弹!“下山净膛,下山净膛,跟你说一万次啦!”再把实弹贴耳朵挄挄,躲过窗玻璃的残霜,就着西垂的日光,端详引信,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装这子弹能着上熊?压底火转着压,它才不偏棱子,这也告诉你一万遍了吧?上次老郝骑摩托驮我去防护林打沙鸡,就你装的这些臭弹,两三勾都不响,闹得我都不知道祖宗给的脸丢哪儿去了。连你自己都糊弄,操你妈的——揍(造)你那天喝了多少!”听听,当着亲娘啊,天底下哪有这么嘴损的亲爹!
趴在热炕上的莪拉岱被骂得像煎糊了一面的烙饼,吱吱冒烟儿。他翻身坐起,仰着淌满虚汗的脸,后脑勺轻磕着火墙子的一块儿活动了的热砖。契得儿这工夫反倒像钻了套的兽,在屋子有限的空间里不住闲地徘徊挣蹿,忽然敏感起来,鼻子凑近皮枪带,猎狗出红围似地从一端嗅到了另一端,又把莪拉岱撇在炕琴上的棉手闷子拿过来甄别一番,然后就去捏他伸在炕沿上的雪地靴,“真的是熊?你果然朝它开枪了?”莪拉岱仿佛受了更大委屈,蜷腿把契得儿正哈腰分析着的靴子底儿蹬在炕沿上,懊恼地喊:“让熊吃了你就信了!”
契得儿终于端上了旱烟笸箩,趁这当口,冯学、喇叭喳、郝二迷糊凑过来,向莪拉岱问这问那,在他们看来,跟熊瞎子照过面的,好歹都该算英雄了。
火铳子一样辣的尼尔基老黄烟,不知呛了哪根肺管子,老契得儿吭咔一通咳嗽,把旱烟按进窗台龙爪菊的泥瓦盆,“二迷糊,摩托修好了吗?去趟镇里,上铁路把金捷喊来,告诉他有熊啦!”
听到要去叫金捷,墙缝像钻出只蟑螂,朝莪拉岱的后脑勺狠啃一口,他身体不禁前踊,马上意识到,精心编造的谎言恐怕要弄巧成拙。其实,他只想给锯木头柈子的姜佰林干,猎打不下去了!老妈又向炉膛添一扎松树头,屋子闷得透不过气,裤兜子抓蛤蟆似的盗汗,甚至闻到了裤裆里微量的尿碱味儿,他索性提紧棉裤,避开老爷子的臭骂,推开屋门房门,拎上扁担水桶,出了院子。
井楼子提前开了。冰包上排起了长队。姜佰林的岳父也横着扁担在其中。料到他家老丫头不会来了,莪拉岱内心甚感失落。她是他每日在此单方赴约的梦境,也是被岭顶小刀子风割脸时归心似箭的信念,他已暗恋她很久了。莪拉岱早把自己想象成姜佰林的连襟,才没敢在“老丈人”面前造次夹楔。她怎么没来挑水呵?想她了……从昨天的井楼子到今天的井楼子,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地想……“岳父大人”年事已高,水桶盛水略浅,却无法幻化成他家小女的芳姿。莪拉岱最喜欢紧盯她挑水的背影,比脸还矜持的白脖颈,颤动的肩膀,笔直的腰身。最让他着迷的是那丰腴柔软的臀部,像两个装满了热牛奶的气球,膨胀得有惊无险。一条腿负重落地受力时,气球里的热奶浪涌似地注入另一个气球,那么富有节奏地快步往复,温润的热奶、弹性的气球、性感的裤子,全都于瞬间的协调互换中紧绷得恰到好处。馋死莪拉岱了……
挑水回返时,百米开外的郝德满家失火似地上腾起股股蓝烟。二迷糊在院里悍然发动了那台机型早被淘汰了的动静比拖拉机还响的“幸福250”,这犊子,跟亲爹见天顶牛,干爹的话反倒奉若圣旨。没谁能比郝二迷糊跨上摩托车更牛逼的了,蠢猪的后尻颠荡得每组减震弹簧都像是抬了胖媒婆的花轿夫,破排气管子嘡嘡一溜放炮,颤颤忽忽地奔镇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