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被一大帮物质诱惑着,被女儿的孝心恩宠着,还不忘打开电视机,有线台正在重播的《中国式离婚》她可是一集都没落过,“让我再想想,办个年卡就等于每个星期都得去一次美容院,要不钱就白瞎了。”母亲考虑来考虑去,关键是时间上遵守不了。电视里蒋雯莉扮演的女主角正声嘶力竭地对男主人公陈道明怒斥和发问,女儿用剪子剪掉给母亲买的新衬衫上的商标,放在盆里倒上洗衣粉。
母亲对女儿是满意的。母亲以女儿为荣,她是懂事不让大人费心的孩子,工作5年,拿回3个“先进工作者”的证书,母亲都放在立柜上头娘家陪嫁的皮箱里,用锁锁着,用红布盖着,比家里户口本的地位还高。但女儿一进入25岁,母亲就眼巴巴地盼望着,恨不得让她每个星期都能有一次约会,女儿生平第一次让母亲不太满意。她开始不想要一个只会当劳模而没嫁人的老姑娘。她对孩子的要求并不高,别人家的孩子怎样她怎样就可以了,不想她有什么出格或是另类的地方。
“你和小毛的事情谈得怎么样啊,差不多就把婚结了。别谈的时间太长。”母亲一边看电视,一边也没忘了抓紧女儿回家这点有限的时间对她进行有关于幸福的强化工作,告诉她,“我们是好人家的孩子,结婚对于我们家的女孩子来说是重要的。”她对女儿言传身教,“我这一辈子就是在对你爸的贤良淑德中度过的,虽然年轻时他喝点酒爱跟我打仗,有一次差点儿点火把房子烧了,但老了就好了。就像一条狗,年轻时劲大汪汪声高,老了还不是一样蔫头耷拉。”她突然住嘴,使劲忍着才没说,其实女儿就是父亲酒后的产物,那天父亲一高兴喝了两瓶二锅头,就顺便创造出一个母亲,还有一个女儿。母亲锁住了嘴,却锁不住自己心底的惆怅,“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厌花骂花把花伤,牡丹本是花中王,花中的君子压群芳,百花相比无颜色,他偏说,牡丹虽美花不香。”
她吐口唾沫都是戏文。
由此可见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曾是剧团的头牌名角,就像戏词里刘巧儿唱的那样,“我爱他,身强力壮,能劳动,”没想到父亲身强力壮还能喝酒,不喝酒还知道要面子,一喝酒连里子都不要了,喝醉了就以为自己是武松把母亲当老虎打。母亲不是老虎,母亲是舞台上那个人见人爱的张五可,水葱指,杏仁眼,杨柳腰,右手的羽毛扇往前边一送,左手的香罗帕抵在腮帮子上,轻移莲步、跺脚、转身,再加上天生两个很深的酒窝,笑的时候像笑,不笑的时候也在笑,随时随地都在笑,人送艺名“水上笑”——
“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的是一阵黄昏雨/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晚风前/都是并蒂莲,哪/秋季里天高气转凉/登高赏菊过重阳/枫叶流丹就在那秋山上/丹桂飘飘分外香/朵朵都是黄。”
恰逢国家评剧团来交流演出,说什么也要把母亲带走,断言不出两年,中国又会多一个新凤霞。酒醒后的父亲骑着一辆破二八红旗车半路上把母亲给劫了回来,“跑,看你往哪跑,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他说,用胳肢窝夹着她上楼,一脚踹开门把她丢在床上。
自此后,母亲的状态每况愈下,先是眼角的皱纹,再就是嘴角,紧跟着脸上的皮肤越来越萎黄,眼袋像布袋一样,然后头发渐渐脱落,140斤的体重,不再有好身段,臃肿不堪再没任何曲线可言,除了家庭这个回收站,哪儿还收容你这些破烂垃圾去?当然还有养老院,可那地方是人人都能去的吗?
现在母亲对自己的生活很知足,年轻的时候她梦想当国家一级评剧演员,现在是一家缝纫店的三级盘扣师,她已经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工作的间隙让缝纫店的师傅给女儿做了一件结婚穿的旗袍,“一点不比紫东方的差。”她说,打开衣柜拿出旗袍让女儿看,绿底红花的旗袍很醒目,“是挺漂亮,”女儿说。在审美方面,她遗传了母亲的色彩感觉,一致倾心于浓墨重彩的戏装。怀胎九个半月当中,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那两瓶二锅头对腹中骨肉的不利影响,感谢上苍,女儿很健康,女儿聪明伶俐活蹦乱跳,女儿孝顺,此刻正站在阳台上晾晒着给母亲刚洗过的新衬衫呢。
这是黄昏,残阳如新鲜的鸡血洒在天边,窗台上的芍药花刚开了一半,有一群孩子在花池边跳用粉笔画的方格子,邻家的老奶奶打开玻璃窗户喊,“小双子,回来写作业了。”父亲在睡起一个结实的午觉后,在楼下下象棋,车来卒去的把棋子儿敲得“喀喀”响,他退休后给一家个体家具店守夜,钱虽不多,但和白捡的一样,每晚临上班前喝半斤白酒往门房一躺,基本上到天亮的时候,觉醒了,酒也醒了,老板不知道他爱喝酒,想打劫的贼们也不知道。女儿转身回房间,用毛巾擦干净手,涂上护手霜,嗔怪母亲,“旗袍做得有点早,况且腰围也有些窄,为了到时候能顺利穿着它,至少从现在开始我就得少吃甜腻食物。”
母亲从对往事的联想中回过神来,将旗袍仔细地挂回到衣柜里,或许她不赞同女儿的说法,所以走进厨房从钢精锅里拿出5个红皮鸡蛋,顺手又打开冰箱门,那儿有6个镶花生仁的巧克力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