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宾馆座落在西岭脚下,名字来自杜甫的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不过,一下车就见西岭巍然耸立,却不是一个含字所能形容。
郑紫兰领着他们进了一栋大门上方嵌着“白鹭”两字的大楼,要他们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稍等,她去办理住宿手续。
大堂好气派,巨大的瀑布形吊灯、巨大的镀金柱子,巨大的陶瓷壁画,处处显现着富丽和堂皇。想不到深居大山的望川县,竟也有如此豪华的宾馆!
“俗。”袁放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只知堆金砌银,涂脂抹粉,简直是暴殄天物。”他本来从事绘画,成名之后却又对建筑史发生了兴趣,现在可说是这方面的权威。
将大堂来回欣赏好几遍了,郑紫兰却还在服务台前跟服务小姐理论着什么。袁放又生出议论:“如此豪华的宾馆,如此低的工作效率。唉!”
好不容易等到郑紫兰返身走来,我们忙站起身提起了行李。她却要我们把行李放下,问袁放:“你这个教授到底是什么级别?”
袁放:“怎么?还要验明正身?”
郑紫兰说,按照接待规定:正厅级以上住套间,副厅级以下到副处级住单间,科级以下的则只能住标准间。而且打印好了花名册,放在服务台。服务小姐在住套间的名单中只找到了我的名字,而袁放的名字却列在其他类的名单中。其他类是属于特殊照顾的对象,但只能住单间。尽管她再三说袁放是全国知名的专家,是名牌大学的教授,但服务员说这些又不是行政职务,放在其他类已是属于照顾,丝毫不肯通融。
我告诉郑紫兰,按照中央有关文件的规定,袁放早已享受正厅级的待遇。而且,以他所取得的学术成就而言,更是无法用行政级别来衡量。
“说这些干什么?”袁放又提起了行李,“别说单间,就是标准间也可以,我又不是回来排座次的。”
郑紫兰将他拦住,返身又向服务台走去。
过了一会,郑紫兰一脸生气地再次返回。说服务员不买账,她们不管什么文件不文件,只按学校开出的花名册办事。
袁放埋怨道:“你这是自找气受,难道住了单间我就不是袁放了?”
郑紫兰突然将目光转向大厅门口,高声喊了起来:“黄校长。”
才一脚跨进大厅的黄校长立刻就认出了我们,快步奔了过来,老远就伸出双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两位老大哥盼来了。”一边握手,一边又指着顶上的吊灯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听郑紫兰把情况一说,黄校长立刻拱手道歉,对袁放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下面的工作人员完全搞错了。而我在审查的时候也一时疏忽了。别说按照文件你应该享受正厅级,就是再高的级别用在你身上都不为过,你是国宝级,到哪里都应受到特别的尊重,享受特别的待遇。”说完就向服务台奔去。
可是,等到从服务台回来,他的脸上却现出了为难的神色,先说对不起,然后才说套房已经全部安排完了,而且已经住进了人。意思是袁放只能住单间了。
袁放二话不说就提起了行李。黄校长忙忙抢过,亲自提着上了楼。
在一个套间门口,黄校长把袁放的行李放下,要他在门口稍等。然后抢过我手中的行李领我进了套房。到了里面,未把东西放下,又已说了两三个对不起,说是山沟沟里条件差,请多多包涵。
将房间打量,一间套房里面套了三房两厅,一应设施,应有尽有,我心里又是一阵惊异。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就套间的宽绰和装饰的豪华而言,决不比大城市里的高档次宾馆差。而我既没带司机,也没带秘书,一个人享用这么大的套间,太浪费了。
黄校长却说这怎么是浪费。既有规定,就得按规定办。谈不上浪费不浪费。
随后跟了进来的袁放却说,他干脆也住在这里算了,这样不但可以省出一个单间,而且晚上两人好聊天。
这下轮到黄校长惊异了,他眨眨眼睛看看袁放,然后又看看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说我巴不得。
黄校长却说:“那就委屈胡厅长了。”
见袁放去提行李。我提起我的行李走向秘书、司机住的房间。黄校长却不动声色地用身子将我挡住,低声说:“胡厅长,不能太委屈你了。”
先是委屈,现在又来了个太委屈,我不明白黄校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紫兰却似乎明白了,立即把我的行李提进领导住的那个房间。
黄校长这才又说了声对不起,告辞走了。一边走,一边又叮嘱郑紫兰,她这几天的职责,就是为我们两人服好务,决不能使客人有半点委屈,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
稍作收拾,袁放就问,什么时候去看望陈老师?意思是马上就去。
我也巴不得马上见到陈老师,就从行李中取出了一套文房四宝和一幅装裱好了的条幅,这是准备送给陈老师的礼物。郑紫兰将条幅打开,念出声来:爱之以情,授之以业,传之以德。不住叫好。
袁放却拿出了画画的工具,他的礼物是现买现卖,准备给陈老师画一幅肖像。
正要出门,却听到楼下院子里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和叱喝声,袁放走到窗边探身一看,叫了起来:“不得了,来了什么大人物?”只见数个警察,还有黄校长,又是吹哨,又是挥手,又是吆喝,驱赶院子里的人赶快闪开。有一人吃力地拖着一辆装满苹果的板车,行动稍缓,一个警察冲上去,竟对着板车踢了几脚。黄校长则对这人又喝又叫:“你怎么搞的?早不拖晚不拖,偏偏赶在这时候拖。”
郑紫兰惊叫起来:“那拖板车的是宋长富。”他也是我们中学时的同学。
袁放立刻丢下画具,冲出了房门。
等我和郑紫兰也来到院子里,袁放已帮宋长富把板车拖到了一旁。宋长富挽起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这才看清是我们,说:“你们来啦?”
袁放伸出手去要跟他握手,他却将手往衣襟上乱擦,说不好意思。如棘如剌的白发里和如壑如丘的皱纹里还在往下淌着汗水,腰也弯了,背也驼了。
郑紫兰对他说:“你看,他们都来了。你明天说什么也一定要来。”
宋长富无声笑笑:“我怎么能跟他们比?”
我说:“老同学之间,怎么说这样的话。”话音才落,一辆警车尖啸着进了院子,后面跟着一长串小车。刚才踢板车的警察赶紧立正行礼,直看着小车进了对面的一座小院,才将手放下。黄校长却追赶着小车,跑进了小院。小院的门楣上嵌着“翠柳”二字,里面是几幢小别墅。
宋长富指着小院立即关上的大门说:“也许他们也是老同学呢。”
我问那警察,刚才过去的是什么人?
警察不屑地看我一眼,并不回答,转身离去,双手背在背后,将手中的一根警棍翘上翘下。
袁放立时火起,大声责问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警察转身站住,将警棍指着袁放:“不该你们问的你们就别问。”
袁放迎上一步:“我今天就偏要问。”
警察仍将警棍指着袁放:“有本事你也住到那里面去,问他们自己不就清楚了!”
袁放大声喝道:“你把警棍放下。”
警察非但没有将警棍放下,另一只手又拿起吊在胸前的铜哨大声吹响。
几个警察迅速围了过来。
郑紫兰和宋长富急忙挡到袁放身前,宋长富说:“你们不要有眼不识泰山,他们的官职比你们局长大得多。”
听郑紫兰讲了我们的身份,警察们神情顿改。那个吹哨的警察举起右手对着袁放行了一个礼,左手中的警棍顺着裤缝垂得笔直,结结巴巴解释说,看到我们帮宋长富推板车,以为是一伙的。
“是一伙的又怎么样?”袁放指着宋长富对他说,“你踢了他的板车,首先应该向他赔礼道歉。”
那警察看了宋长富一眼,却说他刚才是在执行公务。
袁放还要跟他理论,那警察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掏出手机接电话,一边借机走去。袁放要去追赶,被我拖住。
宋长富也劝袁放算了,说人穷被人欺,这样的事情他经的多了。
卸下苹果,宋长富说还有东西要拖,就拖着空板车走了。我们再三叮嘱他,明天一定要来参加校庆,中午聚餐时,老同学们共坐一桌,要好好叙叙旧。
回到楼上,郑紫兰告诉我们,宋长富一直过得不顺,才把卧床多年的父亲送走,儿子却因车祸又已卧床数年。接着儿媳又弃家而去。上要养八十多岁的老母,下要养儿子和孙子。四代同堂,全靠他一人撑持。袁放听了越加愤愤不已,骂那警察专挑穷人欺负,小人一个。
郑紫兰突然笑了,说要能倒退几十年,让那警察也撞在陈老师枪口上就好了。
我望着袁放哈哈大笑。
袁放也笑了,笑完却说,回想起来,自己当年的行为比那警察还要恶劣。
那时我们还在念初中二年级。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袁放一进教室就挤眉弄眼地对大家说,他今天看到宋长富在街上一条小巷里摆摊补鞋,接着就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擦鞋的动作,神情口气中充满嘲笑。
正在这时,宋长富进来了,对着袁放的后背就是一拳。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第二天陈老师把袁放叫去狠狠批评。袁放不服,说宋长富打人更应该批评。
陈老师却说,宋长富打人虽然不对,但只是行为不对。而他鄙视擦鞋劳动,侮辱别人,是思想道德不对。是更为严重的不对。
袁放这才无话可说了。
接着,陈老师却给他擦起伤来,擦完之后还给他贴了一张膏药。
袁放好生奇怪,怎么陈老师还懂得跌打损伤?
陈老师告诉他,解放前,他不仅跟过江湖郎中,之前还学过篾匠手艺,之后又跟过草台班。虽说曾上过一两年私塾,但真正学会认字,还是在草台班里。
袁放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陈老师与跑江湖的,做篾匠的,唱花鼓戏的联系起来。陈老师却说:“这有什么,你父亲解放前不是也做过长工?”他父亲现在是望川县的县长。
袁放不但脸色登时红了起来,而且把头低了下去,承认自己错了。
虽然袁放认了错,可袁放的父亲却仍对校长说,解放前他给地主做长工挨过打,想不到解放后他的儿子也挨打!
校长将这话转告给陈老师。陈老师却说:“袁县长旧社会做长工被人欺负,难道宋长富在新社会补鞋擦鞋也要被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