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点半了,胡大夫坐椅后仰着,双腿搭在桌子上,手里数着一串核桃般大小的某种热带果核做的念珠,闭着眼睛打盹。电话响了,胡大夫几乎猜得出,那是还在北京的一位老友夜宴归来,打给他聊天的。因为现在是北京时间夜里12点半,该是城市里的人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了。果然,电话拿起来,老友韩克日的声音:“一碗刀削面,一盘拍黄瓜,小葱拌豆腐,多加辣椒,再剥几瓣蒜,快点儿。”老韩多年来往于东京和北京,每当事情忙完了回家,必在楼下的小饭馆吃点东西,同时拨通胡有名在美国的电话,他知道这时胡有名正在诊所里打瞌睡。餐馆里的嘈杂声,碗、盆、勺子的碰撞声从电话里清晰地传来,胡有名仿佛看到了冒着的热气,闻到了小葱和香油的气味,接着鼻子里可以呼吸到一股深夜北京城的空气中那种特有的气息:清凉中夹着浑浊,略带一丝焦煳。照说,那是一种被污染了的空气,并不能让人愉快;但对胡有名来说,那便是故乡的味道,故乡的气息。电话里韩克日边吃边说:“我老回北京,地沟油吃多了,觉得还挺好。你知道这两天最牛的新闻说,市面上吃的涮羊肉大多都是老鼠肉,昨天在一个地方查获十几吨老鼠肉。”胡有名忍不住笑起来,他知道自己有点幸灾乐祸,但还是忍不住要笑,他从心里庆幸他自己从来不吃羊肉。“中国人不一定是最坏的,那不是英国人一直也把马肉当牛肉卖吗?”胡有名说。“哪儿都有坏人,可哪里像中国这里坏人这么多,坏得这么全能,自然,没有底线。你的想象跟不上人家办坏事的速度啊!”老韩叹了口气。
“古老文明积累起的智慧有时很恐怖的,中国还是不错的,除了空气差点,假货、骗子多点,我想起来总是很温暖,总比印度文明吧,把人家英国女外交官都轮奸了,还说受害人也有不对的地方;将私奔了的女儿、女婿骗回来,全家一齐动手将亲生女儿活活打死,再将女婿头切下来,这他妈的印度人也太扯了。”这世界上有两堆人让胡有名难以容忍。他还想骂骂日本人,但他的病人进门了。
9点钟的吉姆,大约有七八年没见了。见到胡有名双眼闪光,大喊一声:“嗨!乙格内舍司!好久没见了,你看,我的肩膀一点问题都没有!”吉姆兴奋无比地将双臂使劲在空中甩了两圈。这“乙格内舍司”是胡有名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他相信越绕嘴的名字,别人记得越牢,不会忘记。尽管胡有名在介绍自己时连自己都说不利落,反正没关系,这“乙格内舍司”真的响彻了方圆几百里。吉姆今天嗓子痛,流鼻涕,大概感冒了。当然了,在吉姆这些人心中,即使这种小毛病,也必须胡大夫才治得好,这种信念一确立,丝毫不会动摇。吉姆当年左肩摔伤后发展成肩周炎,丧失了80%的活动。在到处治疗了几个月后,越来越糟,吉姆无奈中拨响了胡大夫的电话。胡大夫告诉他:“可以百分百治好,只有一点,必须告诉你,每次治疗会很疼!只要你不怕疼,三个月便治好了。”吉姆说:“我已经疼了几个月,觉都睡不了,医院里的医生已经都看过了,我真的不需要再‘疼’了,我再想想吧。”吉姆第二次给胡有名打电话时,已经整整一年以后了。“我叫吉姆,肩膀动不了,一年前给你打过电话……”
“没人能帮你,一点儿也没好,对吗?”胡大夫打断他说。
“你说得一点没错,只不过,我的肩膀更坏了,我已经没办法正常工作。我发誓,我这一年看了世界上所有能看的医生。”吉姆是个职业摄像师。
除了针灸外,胡有名用中医骨科的正骨手法每次帮吉姆的肩关节“拉”开一点,这个粗壮的男人每次治疗最少流三次泪,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当三个月后,胡有名有一天笑着告诉吉姆:“你不必再来了,你的肩膀百分百好了,我希望永远别再见到你!”吉姆笑得像个孩子,泪珠子滚下一串来。他后来写了一封信,记叙了治疗经过,信中列出了他近两年求医中看过的所有医生,信最后竟勇敢地写上自己的电话。信放在一个镜框里,挂在了胡有名诊所的墙上。这样情文并茂的信在胡有名诊所的墙上共有30多封。
9点钟来的另一个病人是20出头的女孩子叫枣乙。她练瑜珈太用功了,玩那个“拿大顶的狗”姿势之后,脖子疼得便不敢动了。她的老爸和继母都是胡有名的病人,所以她也来了。临走付钱时,枣乙坚持多付20块作小费,看着她那年轻而真诚的面孔,胡有名收下了。很少有人会想起给胡有名小费。在美国这个社会,一切专业人士的服务,收费颇高,所以也没有人会给专业人士小费以示感谢。小费是给整个纯服务性、娱乐性而非治疗性,或者说对非脑力劳动行业的一种额外感谢。胡有名从事的中医或者针灸,介于中间,非正非邪。而像枣乙这样的女孩子的处世方式,则是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很多在花钱上会有类似的意识,也属于某个经济层次家庭中对孩子的基本教育。人类的心灵某些事情上有共通之处,胡有名发现许多美国人也懂得“女儿要富养”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