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晴,星期六。
今天的日记注定会写得很长,因为桔子的来访。上午,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可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更不会想到是桔子送东西上来。当时,我正在录音。
我的阁楼真是个不错的录音棚。我先录了一首吉它曲《河上月光》,然后以这首曲子作为配乐朗诵。听到敲门声时,我正沉醉在自己的朗诵里:“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照着月光/饮水和盐的马/和声音……”
录音机吱吱叫着,音质差强人意,但一点也没有败坏我的兴致。录音机花了我接近一个月的薪水,是老乡的二手货。毕业后,我一直渴望有一台录音机。毕业时,我用两本诗集和同学交换了两盒磁带,都是电视剧《红楼梦》的曲子,放了一年,潮了。这位倒卖磁带的老乡与一位税吏闹翻了,狠狠吵了一架后干脆改行,要把录音机处理掉,而正好我手头上还有九十块钱。
笃笃笃,我隐隐听到有人敲门,心里并不情愿停下。浪费我的表情不说,还浪费电池。学校里没有电,晚上照明用的是油灯,看书倒不要紧,听音乐却是个问题。录音机用的是电池,只能省着点用。
会是谁呢?今天是周末,学校组织教师下乡催缴旧欠的书杂费。校长为鼓励大家的干劲,把五六年的旧欠书杂费作了一个平分,说是谁收到归谁,算是福利。工友曾超群家里困难,我便把我的那份让给了他,让他帮我去收。这样,今天我就一个人落得轻松。
录音前,我一直坐在阁楼前看书,非常悠闲。同事们忙着上门催债了,我心里暗笑着这些“黄世仁”的下场。我听老同事说过,山沟里的村民穷苦,有的学生毕业很久了,出门打工娶妻生子,家里一阵接一阵的重担,总是交不起欠费,那欠下的书杂费于是永远挂着,像一本特殊的校友名册。
我亲眼看到刘春又扛着汽枪溜出校园去了。他要到河边的竹林里打鹧鸪,说这山沟沟里伙食差劲得很,得给儿子曹曹补补身体。我打鸟技术很臭,有一次打了五枪,那树端的鸟没有掉下来也没有飞走。今天刘春叫我一起去,我就说宁愿呆着看书。
我还看到曾超群的爱人小红也出去了。这女子可怜,跟着丈夫住在学校里,生活的目标就是生孩子,听说十月怀胎,这个学期开学临产,孩子却没保住。我看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出校门去,与桔子打着招呼,说是去村场里买菜。
宿舍前的芙蓉开得非常娇艳,一株是白色,一株是红色,透出淡淡的香气。曹曹嚷着要摘花,我搁下书,下楼帮他摘了一朵。曹曹高兴地回到桔子身边,跟着桔子一会儿到水井边打水洗衣服,一会儿到操场边晒衣服。忙了一阵子,带着曹曹出校园玩去了,可能是去渡口看船,可能是去山上看鸟。
校园里只留下我一人了。书是旧书,进镇里借不便,进城里买更难,于是几本旧书集翻来复去地看。弹了一阵子吉它后,于是我想玩点新鲜的。我想到了玩录音。
校园现在完全安静下来,只有我一人孤守,还会有谁突然闯进来呢?门敲到第三遍,我决定放弃原来的成果,屈从于敲门者的礼貌和执著。我打开门,桔子穿着一套素色的连衣裙,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学习了。
桔子是阁楼的第一位客人。倒不是我清高不接受来访,而是一般情况下都是主动串门,是别人宿舍里的常客,而阁楼简陋狭小,也不是聚众娱乐的场所。其实我只是在阁楼里备课读写,就寝就到陈军的房间。自从那次听到空坟的怪响之后,我就跟陈军说,没办法,赖上你了,谁叫我们一起来的!
桔子说,曹曹玩累了,睡了,上来看看你,看看中午想吃些什么。工友曾超群下乡了,桔子说好了负责我的中餐。
放在城里比较,桔子不算漂亮。但她打份得体,而来到穷乡僻壤,也有鹤立鸡群之感。用刘春的话说,这是他的“三心老婆”:留在家里放心,出得门去安心,打理家事细心。刘春与我的同事们混得熟了,打牌喝酒之余会胡说几句自己的择偶观念。
今天的日记这么长,主要是桔子讲起了她和刘春来此地隐居的真正原因。这个学期开学后不久,童年伙伴刘春告诉我,他打了人,要带着一家三口躲上一年半载。当时我受到处分,从镇里初中贬谪到这所破旧的农村初中,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找校长一说,也是一个好人,答应来校借住,前提是此间不能犯事。
我给桔子倒了杯水,暂停了录音。桔子在我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接过水后并不急于商量午餐的事,反而问,你和刘春小时候真的是一粒花生米两人分着吃?
我坐在床沿晃着腿,知道刘春说了我们小时候的事,冲桔子点了点头。桔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哎,还是文化人好。我笑笑说,好吗?你看这阁楼的家当!你家刘春初中毕业就走上社会,现在都混出名堂来了,家业事业都旺呢。
桔子说,杨城,刘春一定没有跟你讲实话,他是如何犯事的。我说,我也不愿意多问,这年头,要创点业谁不容易碰个事伤个人呢?
桔子突然说,是刘春犯了事,但人是我打的。桔子脸有怒色,吞下一口水,情绪激动起来,杨城,虽然你们是兄弟,但你并不知道刘春是个大混蛋!
我晃悠着的腿立即尴尬地定在半空,弄得身子没法平衡,歪在床边。看来,桔子今天登楼的真正原因不只是讨论午餐。我赶紧为桔子续水,关切地问,刘春怎么啦?
桔子沉默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慢慢地说,刘春有了外遇,一次在稻草垛里两人滚在一起,被我发现了。我当时没有勇气出去打闹一场,而是暗暗跟踪了那个女子,隔了几天找了几个姐妹把那女的打了个半死。此事惊动了警方,我让姐妹们逃走,自己也让刘春找个去处。刘春知道我发现了他的事,没敢向你说真话。
桔子眼里渗出了几粒水珠。我递上纸巾,却不知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桔子为什么要把家丑向我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