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睡也睡不着了,李鹭起床,走到窗子边,将遮得严严实实的米色条纹窗帘拉开,三月的阳光好像在外等候了很久似的,立即争先恐后地扑涌进来。楼下是泼墨般的一重重深绿浅绿,树叶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交接仪式。这是岭南春天独有的景象,树们的叶子要到春天才落。一边落一边长,风中飞舞的黄叶,恋恋不舍地在空中盘旋,欲说还休的样子。远处,街边的广玉兰也开花了,玫红、柔白,一朵一朵,巍巍然,俏生生,煞是美艳可爱。
如此大好春光,李鹭把它们关在外面,兀自埋头大睡。还不惜拉起窗帘,制造黑夜的假相,好让自己睡得更香。“是不是老了?早更了?”李鹭心里抱怨道。“早更”这个词,是学校里女老师挂在口边的咒语,40岁的说,30岁的也说。例假不正常,脾气暴躁,都让她们以此为遁词。李鹭对现在的自己很不满意。搁在以前,她啥时躺下都能睡得着。住10层的高楼,宽大的玻璃窗就像一面天然的画框,躺在床上,从画框里能看得见蓝天白云,还有偶尔飞过的雁群。站起来则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景、香港的楼宇和黛色的山峦。低头则是浓密的绿茵、不同季节的花卉……以前,她是可以欣赏着画框进入梦乡的。
而现在,她怕声音,怕光,睡觉必须将门窗关得严实。许警官笑她成了林彪。对于老婆最近的一系列变化,许警官也深有感触。过去,他执行任务,多晚回来,老婆都没意见。现在,只要超过11点不回家,她就关起门,不让他进卧室睡觉。说怕惊扰她的睡眠。而且,不准他发出一点声音。有一次,他回得晚,精神还好,就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却冷不丁李鹭愤怒地睁着熊猫眼从卧室出来,站在了他面前,声讨他,“还要不要人活?你搞这么大声音,我怎么睡得着?明天还要起早打卡!”
许警官乖乖关了电视。虽然在外面威风凛凛,在家里,许警官绝对算得上好老公一枚,他比李鹭大七八岁,处处宠着李鹭。李鹭说一,他不说二,李鹭不想当班主任,他就出头替她摆平。可是,“打卡”的事,他无能为力,一个外人怎好对别单位的规章制度指手画脚呢。
都怪这“打卡”,李鹭现在动不动就把这词儿抬出来吓唬人。
许警官思来想去,李鹭的变化就是从“打卡”开始的。这是桃花中学的一项新举措,吸取的企业管理模式。桃花中学换了新校长,新校长上任一年,搞了不少改革,其中第一项就是在全校实行打卡考勤制。他说,有个别老师工作懈怠,目无组织,纪律涣散,有课则来,无课则走,学生在学校问问题都找不到人。“我们是中学,不是大学,中学老师必须坐班。”其实,过去桃花中学也坐班,只是没这么严,老师们有什么事出去一下,只要不影响上课,也没什么。新校长认为必须制度化,否则不能保证纪律。他规定每天要打四遍卡,早上7点40分之前上班,12点之后下班;下午2点之前上班,5点半以后下班。考勤记录不定期公布,没打卡的按缺勤处理,要扣钱。
这一新举措推行得并不太好,桃花中学的老师们虽没有谁公开反对,但实际上都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抵抗态度。打卡就能衡量工作好坏、效率高低吗?君不见,许多老师白天工作忙不完,回家还在批改作业、备课?那算不算加班?不负责任的老师,即便是待在学校,他也可以上网炒股、看电影、打拖拉机、下棋。怎么能用此来约束老师呢?何况也约束不住啊。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有些老师不来,把卡交给别人代打。你能查得过来?
打卡机放在门口,老师们有时记性也不好,不是上班忘了打,就是下班忘了打。也不排除是故意忘记。领导们就替老师想了补救的招,若忘了打卡,可以去办公室登记一下,说明情况,不算缺勤。久而久之,老师们也就把这事儿当事儿了。进门出门都条件反射似的朝打卡机上刷一下。当然,代打卡现象也存在。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还有人,打了卡,出去办事了,到下班的时候再来刷一下。活人不可能被尿憋死,卡是卡不住他们的。能卡住的就是像李鹭这样胆小的规矩人。
李鹭当然也不喜欢打卡,尽管不打卡的时候,她也从没有无故迟到早退缺席旷工之类的不良记录,但某种意义上,还保留着一份可以偶一为之的自由。比如,出去办个事,偶尔哪个下午没课,逛一下街,也都是可以的。
而现在,她感觉某种权利和自由被收回了。以她的性格,是不喜欢做打破规章制度的事的。那就只有服服帖帖地接受管理啰。
以前早一点迟一点,只要上课不迟到,就没什么要担心的。可现在,她总担心打卡过了时间。办公室不时公布打卡记录,每个人到校、离校时间清清楚楚,精确到秒。你来得早,我比你还早,你下班晚,我比你更晚。上进的老师总有不少。李鹭不想太落后,因此,睡觉就挑剔起来。“打卡”成了阻挡许警官干扰她休息的杀手锏。
许警官有时也很愤然不解,抱怨老婆小题大做,不就是打个卡吗?至于吗?
“我看你心理有毛病,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许警官说。
“呸!你才心理有毛病。”
“有毛病很正常,现代社会,谁心理没毛病?我们警察也有,定期都要给大家上心理卫生课的。”许警官滔滔不绝地说开来。
李鹭听得烦。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很忌讳心理疾病这词。她觉得要是身体毛病还好办一些,吃点药能医得好。心理毛病,那是什么?神经病!广东人叫“漆线”!
学校有个心理咨询室。心理老师小何是学校招来的临聘老师,来了有三年了,专职搞心理咨询,建了心理虹桥。偶尔给学生开一开心理辅导讲座。
李鹭过去从没有留意过那个藏在角落里的心理咨询室。在桃花中学,那间小房子太不起眼了。老师们都按年级组办公。一间大办公室,同一年级的老师坐在一起,便于交流各班情况。年级组之间也不时串串门。比如同学科的老师交流问题,开科组会,交叉出题命题等等。因此说,教师群体之间还是来往密切的。只有小何是独立大队。她单独一个小房间,心理学科是副科中的副科,不用问成绩,不用比分数,老师们一般也都想不起来她。
自从被怀疑自己心理有毛病之后,李鹭有意无意地走过心理咨询室时就忍不住多看两眼了。跟年级办公室的热闹境况不同,小何办公室静悄悄的。她总一个人安静地待在电脑台前,不关世事的样子。李鹭有次走进去,她想跟小何聊聊心理疾病的话题。又觉得这么年轻的女孩,实在不像能解决自己心病的。
李鹭一进去,小何立即客气地站起来。她对老师都很恭敬。
李鹭随口问道,你这里有什么心理方面的杂志吗?
“有啊!”小何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抱出一摞杂志书籍。
《大众心理》《中学生心理漫谈》《教育心理学》……
都是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
“有学生来进行咨询的吗?”李鹭很好奇。
“有啊。”
“真的?学生们一般都有什么心理问题呀?”
“早恋啊,学习压力大啊,与父母关系紧张,和同学关系紧张啦等等……”
李鹭“哦”了一声,她想不到还真有学生会来进行心理咨询。
“他们什么时候过来呢?”总不会上课时来咨询吧?学生的课表都排得满满的,一天九节课,从早读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结束的时候都该下班了。上课是第一位的,没有老师会让学生牺牲学习时间的,反正她的课上从没有学生跑出去。而且,学生们也要面子,他们恐怕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去看心理老师了。
“课间、课后都有学生来的。”小何说道,“上课时间也有学生来啊。班主任那儿一般都有反馈。”
原来是这样!看来不当班主任确实对学生了解少一些。现在学生比自己要大方很多,他们懂得来心理咨询。
李鹭很想问一问关于成人的心理问题,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甚至怕小何看出她有问题,就装作满不在乎地说,“最近在写一篇论文,要用到心理学上的资料,你这儿的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可以啊。”小何答应得很爽快。
李鹭捧着几本杂志离开时,感觉小何在她背后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